11

與闵主任稍稍解釋了一下今天聚會的缺席,齊複拖着疲憊的皮囊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這個地區相對比較安靜,入夜以後,行駛的車輛減少,行人蹤影幾乎不見,靜得能讓齊複聽見飯店後面湖水細喘波動的微小聲音。

房間裏燈光全滅、窗簾拉得很密實,齊複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看不見。

他閉上了眼睛,生命力無窮無盡的黑夜,令他無力抵擋。

兒時,他活在沒有父親的陰影裏,但是母親總告訴他父親終有一天會回來,于是,那段歲月算是一段朦胧的帶着期盼的不算太過壓抑的;稍大一些,他發現自己身體的與衆不同,永不能忘的是母親在自己瘋了似的崩潰的時候甩了自己一巴掌,她說,我都沒有放棄你,你為何要放棄你自己?上學的時光,是快樂的,基本上大多數時候同學之間都是沒有性別之分的,他又拼命運動身高一直拔高總沒有引起奇怪的猜想;大學和陳沐的相遇,恐怕算得是這短短的三十三年時光中最美最美的一次巧合。

秋風凜冽的日子裏,有一個與自己一樣高大的男孩子牽着自己的手走過似乎永不會走完的林蔭大道——他那樣的喜歡自己愛自己,不在乎自己奇異的身體,他說,齊複,你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如此簡單的情話,卻能讓齊複面紅耳赤羞不能已,那種類似愛情的情感從某個時刻溢滿了胸腔,一發不可收拾。

也是陳沐,教會了自己性。

齊複想着想着,眼角落出眼淚來,他是幸運的,他一直都知道。

他知道一些和他一樣的身體異樣的人過着怎樣痛苦不堪的生活,而他卻幸運地遇到了一個溫和與善良的人,教會他愛,教會他享受這份異于常人的性。

齊複的手慢慢的撫上自己的小腹。這裏,曾有一個未成形就已經失掉的孩子。

他摸索着開了床頭燈,掏出手機,撥出電話。屏幕上顯示着孟信元三個字。

這是孟信元存進去的,他說,遲早會用得到。

孟信元似乎喝醉了,帶着濃濃的醉意接了電話,聲線低沉并且醇厚,如同千年的陳酒一般,“齊複,睡不着嗎?”

齊複望着橙色燈罩上的一個黑點,艱難地問道:“幫我查查陳沐……是不是還活着,我今天遇見他了。”

那邊孟信元似乎是并沒有太大的驚奇,笑着低低地問道:“是的話,你還回得去嗎?”

齊複閉上眼,抹了抹臉上冰涼的淚水,忽的一個冷戰,猛的坐起來,壓着嗓音問道:“孟先生,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我?我怎麽知道呢?”孟信元其實剛回到這邊的家裏,正準備洗澡去去身上的酒味。此刻,他拿了煙走到了開闊的天臺上。仰頭,滿天繁星。“齊複,看看窗外的星空。”

“什麽?”齊複莫名其妙地道,“孟先生,你如果知道什麽,麻煩你……告訴我,如實地告訴我好嗎?”

“齊複,你知道的,我是一個商人。”孟信元頓了頓,點了一支煙夾在手上,“商人重利。”

齊複無奈地道:“我沒有什麽可以……”他知道孟信元的心思,但是,那不行。

孟信元卻又低低的笑了,笑聲略帶纏綿,“你有。你現在拉開飯店的窗簾看看天上的星星,告訴我天上有沒有月亮,我就告訴你。”

齊複不敢置信這就是所謂的要求,但是他還是站起身走到窗邊拉開了窗簾,仰頭,星空當頭,卻不見皓月,“滿天繁星,注定沒有明月。”

孟信元很認同地點了點頭,徐徐噴出一口濃煙,明滅的猩紅煙頭指了指遙遠的天邊,“你右上方應當有一顆很亮的星星,能看清楚五芒,你看見了嗎?”

齊複順着他說的方位仔細尋了尋——他找不到孟信元所言的那顆星星,但是卻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在晴天谷邊的山林裏,他告訴孟信元說自己右上方有一顆永恒啓明星,而孟信元信誓旦旦地說,等着我來。

齊複手指摸索着冰冷的窗玻璃,望着窗外的樹木茂盛的頂部,回答道:“我看到了。”

“那你還要聽陳沐的事情嗎?”孟信元等了一支煙的時間,他一向自诩是一個惜時的人,但是在齊複身上,他的時間都變成了無意義的數字。

屏息,思慮,猶豫,“告訴我吧。我想知道。”

“沒死,你見的那個人的确叫陳沐。”孟信元再一次停頓,又從煙盒裏撥出一根煙,緩緩笑着,“早知道他沒死,我還帶你去墓地幹什麽。哎,我竟為他人做了一次嫁衣裳。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說完了卻聽不到齊複的聲響,他緊張的捏着煙問,“怎麽了?開心壞了?”

“真相呢?”齊複冷聲問道。

“陳沐的父母出國了,陳沐這次回來是辦事的,很快就會走。卻不知道會遇見你。當年……的确是一個小局,個中緣由我這邊也查不到。”

齊複握着電話,就站在窗邊,将臉頰貼在窗玻璃上,卻覺得窗那麽溫潤那麽舒服,自己的身體一分一分地冷下去冷下去,再也沒有一點點生氣。

為什麽呢?

這都是為什麽呢?

愛情,來的那麽輕易。所以,要結束地如此與衆不同?

一瞬間,那些美好的痛苦的回憶一下子失去了,齊複覺得自己看見了母親的臉,那麽溫和地笑着對自己說,我的兒子,你這麽多年,太累了。

齊複狠狠地将手機掼去,手臂飛到了牆壁上反彈再落到了一邊的衣櫃上,最終五馬分屍一般落在了地毯上。

什麽叫做欲哭無淚。齊複多想哀嚎多想痛哭多想——他狠狠地将自己的腦袋一次又一次地撞向玻璃上,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高中時候做數學題,偶爾會做到一些無解的題目,他總是像個憤怒的小獅子一樣總要做出一個答案來,老師都說了這是無解的,可是他不信,好好的題目怎麽就會無解呢?

可是,事實是,很多事情,就是無解的。并且應該悄無聲息的無解下去。不能問原因,一揭開那張覆蓋着的窗戶紙,一切就不同了,千瘡百孔,不複從前。

大學的時候老師布置作業,比較張愛玲與王安憶的寫作特色。

齊複将張氏與王氏的小說盡讀了一遍,然後合上書,黑暗與光明交集,痛苦與幸福擦肩,蒼涼與悲哀糾纏,兩個女人,兩種風格,卻是一樣的殊途同歸。

再多希望又如何,還不是一再地失望,最後走入絕望,只有絕望。

“砰砰砰……”

房門乍然響起,齊複手撐着窗臺從牆角站起來,茫然不知所措。卻聽見門外的人喊,“齊複,你開門!”

是那個,熟悉的聲音。來自孟信元的聲音。雖然喊得急,但還是依舊的低沉穩重,叫人信服。

齊複似是沖上去開了門,然後被門外的一陣疾風裹住了身軀。

同一天,同樣的場景,孟信元卻覺得自己經歷了夜與晝的交替。

方才從家中驅車過來,他夾着煙的手指都是抖的,當意識到那個男人并不是如自己所料那麽的堅強的時候,說不後悔是假的——萬一,萬一出點什麽事,孟信元真的是難辭其咎。

幸好,幸好,現在這具溫熱的身體被自己抱在懷裏,那麽真切。

孟信元像個孩子一樣低頭緊緊窩在齊複的肩窩中,氣息不穩地急道:“你吓死我了。”

經過了方才那一沖動的開門,齊複有一些晃神,他不知道自己的手應該放在哪裏。他有一些話想說,但是不知道從何開口。

齊複想說的是,剛才,他一個人在一個黑色的世界裏沉淪,而孟信元來了,給了他沖破黑暗的勇氣,他打開了那扇門——從此,就是光明了嗎?

“我沒事。我只是,有點不舒服。”齊複推開他,然後望着他,問道,“你怎麽來了?”

孟信元是誰,聞一聞空氣裏游離的分子就知道齊複腦子裏在想些什麽東西,四顧之下道:“拿手機出氣?不像是個大學老師會幹的事兒吧?”說罷親昵的揉了揉齊複稍微有些長的碎發,然後松開了齊複走過去彎腰撿起手機碎殼,“啧啧,我頭次看見就想說了,這型號,哪兒買的?絕跡了如今都。”

不知道是應該感激他絕口不提那些事,還是應該痛恨他帶給自己一個殘酷真相。齊複一下子不知如何面對他,傻站着,更是面無表情。

還好手機卡還塞在裏面沒被摔出去,不然就難找了。孟信元拿出了手機卡放在書桌上,手指屈起敲了敲桌子,“怎麽,還站着不動?”說着作勢看了看手表,“這可都快十二點了啊,我讓孫乾送你回來的時候就跟你說要你好好休息,怎麽這樣呢。”似乎是在小聲抱怨帶着一點點的孩子氣,走來卻是動作強硬地将齊複拉到的床上,“喂,衣服會脫?”

齊複忙點了點頭,“我沒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孟信元板着臉正色,“這種行為叫什麽?過河拆橋?”說着自己也樂了,然後轉身用力将齊複按到床上,自己趴在他身邊臉朝枕頭,傻不愣登地道:“不許吵我,我已經睡着了。”

齊複:“……”

作者有話要說: 話說,我寫這一章節的時候一直聽《500MILES》,蠻好聽的。

我做事情的時候喜歡聽一個歌曲聽到幹完事情之後,所以,這首歌在循環無數遍之後,居然讓我有一種熱淚盈眶的感覺——然後看自己寫的文字,深深地覺得齊複的人生好苦逼。我基友看了我的文案也說我太狠了,齊複對不住啊……淚目,孟先森會是個好男人的乃一定要堅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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