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一團熱

金烏西沉,金黃的餘晖映照半邊天,沉香院安靜祥和,號鐘、繞梁規規矩矩搬了板凳在庭院看天,白棠閑不住,活計幹完了,實在沒得幹,低頭數花瓣。

院外一陣腳步聲和壓低了的說話聲,三個丫鬟,白棠最早清醒過來,警惕地擡起眼——這是她身在伯府最直白的反應,總防着捧高踩低的人欺負她們這對主仆。

崔黛捂着鼻子一臉嫌棄地邁進伯府最好的住處,曾經沉香院是她作威作福的地方,讓給崔缇,她十二分的不甘。她身後綴着一串小尾巴,白棠的心提到嗓子眼,整個人精神氣都不同以往。

像是好戰的大公雞,考慮到她的性別,至少也該是一頭十分撲棱的大母雞,母雞張開翅膀護雞仔,沒旁的比這更形象貼切了。

觀她如此,號鐘、繞梁對府上的三姑娘印象又差兩分。

崔黛與崔缇是同父同母所生的親姐妹,長姐貌美如花,沉靜惹人憐,做妹妹的能醜到哪去?

崔三姑娘也有一副好皮相,平素與人站在一處稱得上一枝獨秀,但相府出來的人見慣世家貴女,崔黛乍看驚豔,卻不耐看,輸在氣質上。

若崔缇是開在春日的白玉蘭,純潔高雅,崔黛便是長在水鄉的一株小辣椒,嬌蠻性燥,哪哪都透着違和。

“見過三姑娘。”

號鐘、繞梁屈身行禮。

崔黛輕哼一聲,不客氣地看向白鴿。

白棠已非昨日的白鴿,她是崔缇身邊的舊人,一言一行都代表了主子的臉面,此番是姑娘三日回門,不是姑娘派她來打頭陣,縱使不待見這位三姑娘,還是老老實實喊人,福身見禮。

瞧着她這本分樣,崔黛不知怎的就想起昔日她們主仆在小破院的事兒,這奴才張牙舞爪護着崔缇的情景歷歷在目。

知道她在那瞎子心裏的分量不一般,崔黛沒拿正眼看她,也沒喊起:“你們主子呢?”

號鐘道:“郎君和少夫人還在午睡。”

午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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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黛看了眼天色,太陽要下山了午的哪門子睡?她面色不滿,顧忌裴宣的貴重身份,不敢造次。

她沒喊起,號鐘、繞梁還是在她眼皮子底下直起身,看她們起了,白棠心中一樂,跟着站起。

崔黛眼皮子跳了跳。

有客至按理說要請進正堂沏杯香茶奉上點心仔細招待,然相府的丫鬟心氣比任何府邸出來的都足,崔三姑娘看不上她們少夫人,她們也不稀罕奉承讨好。

繞梁支使人搬來一把椅子:“三姑娘,請坐。”

守在崔黛身後的嬷嬷動動嘴,蹙了蹙眉,到底沒敢吱聲。

崔黛不情不願地坐下來,她年歲小,甚至沒察覺有何不對,只餘滿心不耐煩。

日頭沉入地平線,沉香院吹來一陣香風。

內室,床帳微動,躺在高床的美人慢慢醒轉,睜開眼依舊是看不到頭的濃霧,她心底一慌:“行光?”

“娘子。”裴宣握住她的手,笑她纏人:“娘子,我在這呢。”

熟悉的氣息彌漫過來,崔缇懸空的心有了着落,喃喃道:“你在就好……”

她意識還沒全然清醒,随口的一句話聽得裴宣心尖發軟,目光定格在自家娘子微腫的唇,早先以吻渡酒的香豔重新冒上來,她不敢多看,仰起頭,盯着頭頂的帳子。

崔缇臉兒埋在她脖頸輕蹭:“行光,什麽時辰了?”

她醉了酒,太陽穴突突的,哪怕睡了一覺腦子還在發懵。

濕熱的氣息爬上裴宣雪白的頸,含着酒意的美人香迎面撲來,熏得她面紅耳熱破天荒地想做壞事,喉嚨下滑:“應該、應該快到酉時了……”

“酉時……”崔缇用那不怎麽靈活的小腦瓜想了想:“這麽晚了啊。”

庭院,崔黛等得火冒三丈,一雙眼恨不能要殺人,可父命不可違,否則她做什麽跑這來做冷板凳?

她終于品出幾分味兒來,清清喉嚨:“本小姐渴了。”

號鐘動了動眉毛,恰好拎着茶壺從門內出來,笑吟吟道:“這不就巧了?奴給您斟茶。”

宰相門前七品官,遑論伺候在崔缇身邊的號鐘繞梁是裴夫人親手調。教出來的。

這見過的貴人多了,熟知怎麽為人處事,男歡女愛那些不正經的東西她們懂得沒白棠多,說到怎麽不動聲色回怼人,白棠還有得學。

等了好些時候才換來一盞茶,崔黛心口窩着怒氣要發,剛要借題發揮,被號鐘殷勤周到的伺候成功順毛,

頗有一種被人架起來不能發火的憋屈感。

白棠眼睛睜得亮亮的,就差送走崔黛跪下來和兩位姐姐喊師父。

這邊廂號鐘一人就夠崔三姑娘吃上一壺,那邊廂裴宣陷在溫柔鄉裏爬不起來,眼睛直勾勾瞧着發妻敞開的衣領。

玉兔露出半圓的身,小衣都遮不去的俏麗嬌柔。

天命循環,一物降一物,裴宣才高八鬥偏應付不來和她撒嬌的娘子,實在沒了法,摟緊崔缇妙曼的身子,恍恍惚惚悟了何為“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莫說春宵苦短,只娘子小鳥依人地窩在她懷裏,裴修撰便覺這副身心都被這張床封印了。

她非好色之徒,卻也是健健康康的女子。

欺負崔缇看不見,臊紅了臉,用胸前感知那團被擠壓的綿軟。

怪乎好友們提到床笫之歡總是一臉暧。昧,她這狀态豈不像極了年少偷嘗大人釀制的酒,酒氣缭繞,一顆心醉在那兒流連忘返。

她一頭享受,一頭暗斥自己無狀,沒多會心尖泛起苦澀,阿崔心悅的是身為男兒的裴宣,想要委身的也是男兒的裴宣。

相爺嫡子、從來都是自信從容的裴宣,抱着心儀的姑娘竟對自己産生了懷疑。

她此番所為,不僅騙婚,更仗着對方目盲行輕薄之舉,不正是亵渎了心上明月?

“我有罪”的念頭湧上來,裴宣背脊僵直,慢慢騰騰地放開她的娘子,臉上似哭非哭,崔缇擡眉看去,方是徹底醒了。

“夫君?”

她胸口裹着一團熱,聲音柔柔的,淌進人心坎。

裴宣羞于正視她,又不忍冷落她,有罪的是她,娘子是無辜的。

她白着臉為崔缇掩好衣領,扶她起身:“娘子,不早了,咱們該起來了。”

崔缇心尖一顫。

這樣的裴宣,像極了前世端方正經的夫君,越是端方,兩人距離越遠,共枕而眠,靈魂隔着天塹,她一瞬呼吸不上來,只覺這幾日的甜蜜化作夢幻泡影,如刀子紮在心口。

她神色有異,眼中有淚落下來:“我……我哪裏不讨你喜歡了?”

前世初嫁她謹小慎微地做好裴少夫人,只因在外人看來她卑賤之身遠遠配不上光芒萬丈的裴郎君。

起初她沒想那麽多,只想好好換個地方活。

但裴宣待她甚好,好得她無以為報,好到不知不覺她的心交了出去。

交出去,沒着落,裴宣若即若離的态度挫傷她敏感的神經,适才有了臨死前的那一念。

算了。

她以為裴宣不愛她,以為她只是憐她惜她。

前世今生的患得患失聚了頭,崔缇害怕她是看走眼,一廂情願,她猜不透這人的心,不想再照着前塵走一遍,再枉死在那冷清清的荷塘。

她想不明白,明明睡前裴宣還肯喂她酒,怎麽醒了又變成上輩子矜持高貴、挂在天邊的月亮。

月亮誠然是好,可曾經的她看不見,摸不着,偶爾摸着了,下一刻也會失去。

遑論看見了,更舍不得松手。

只想緊緊抱在懷中。

亦或被她緊緊抱着。

兩世的情愫折磨着她,裴宣不知她的擔憂恐慌,見着那淚劃過臉頰,心被揪起:“我沒有,沒有不喜歡。”

我是太喜歡了,亵渎了你。

“娘子……”她輕輕攬過愛哭的人,溫聲寬慰:“我很鐘意你。”

“我不信……”

崔缇好哄,但是有前提的,前提是給夠她安全感,不要動不動丢棄她。她雖說是瞎子,卻也是正經姑娘,不是今日你想要了便要,不想要了就踢開的玩物。

上輩子的裴行光,她愛極了,也受夠了。

人在意識到愛的時候,往往那情已深,情深如許,會想要得到同樣深切的愛。

她受不了裴宣不愛她。

裴宣慌了手腳,腦門急出一層汗,低求道:“娘子,求你不要哭了。”

她用輕軟的袖口為崔缇拭淚,崔缇拍開她的手。

她愣在那,低眉不說話。

“你始亂終棄!”

崔缇哭哭啼啼地為西京最光明磊落的君子扣上一頂帽子,裴宣無顏面對她,小聲辯駁:“我沒有。”

“你有。”

在金銮殿面對天子尚且對答如流的裴狀元、裴修撰,此刻詞窮道:“我是亂了,但我沒想着棄。”

她好不容易娶回家的娘子,愛惜還來不及,

怎麽會丢棄?

論吵架,最了解你的人才能最戳你心,崔缇沒有吵架的經驗,眼淚垂在下颌,透着驚人的柔弱美:“你娶了我,卻還要和我拉開距離,你要和我守禮,你要抱着你的清直端方過一輩子!”

她情緒激動打了個哭嗝,自覺好不容易聚起的聲勢落下下風,腦袋一熱,委屈極了:“你不想和我圓房……”

前半段她字字戳破裴宣的所思所想,至于後半句……

裴宣身在其中神情古怪地摸摸鼻子——她怎麽會不想和娘子圓房呢?

她是不敢。

只是瞧着哭成淚人的崔缇,她有苦說不出,想不通話題怎麽會拐到“始亂終棄、圓房”上,好看的眉皺起:“你誤會我了,娘子。”

崔缇哽咽問道:“我哪裏誤會了?”

她當真是在給裴宣解釋的機會。

意識到這點,裴宣側摟着她腰,要她後背偎在自己懷裏:“我非木石,怎能不知娘子的好?”

“夫君竟也覺得我是好的麽?”

崔缇語氣裏帶了點小脾氣,沖散之前争執引起的羞窘。

裴宣喜歡她肆無忌憚,忍不住笑:“娘子是我最最愛重的,你家夫君眼界高着呢,尋常女子入不得眼。”

“那誰能入你眼?”

“你。”

崔缇的心被她狠狠打動,那股子怨氣、憂慮散去大半,小心翼翼問道:“還有呢?”

這便是要她解釋醒來後的疏離情狀。

裴宣犯了難:“我也沒想和你保持距離,守禮過一輩子。”

要她說這番話簡直比連作十篇長賦還難,崔缇忍着心軟不出聲,她只得繼續坦誠下去:“我、我舉止不端,心思不純,有負君子之名……”

崔缇越聽越奇怪:“你怎麽了?”

“我,”裴宣脖子泛紅,深吸一口氣:“我想……”

她“想”了好半晌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崔缇睫毛懸淚,懵懵懂懂:“嗯?”

正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起初沒開了口,再要吐露真言,裴修撰頂着張正人君子的臉湊近發妻衰弱地說小話。

聽到那個“摸”字,崔缇嬌軀一震。

一只手顫顫巍巍搭在巍峨聳立純潔不可妄想的聖山,裴宣氣若游絲,閉了眼說道:“我趁人之危,念想娘子美色,枉我習聖人教訓,自照己心,卻生污穢,實屬不該……”

她嘴上說着不該,身體誠然有自己的想法,一念之間,催發出破釜沉舟、破罐子破摔的色膽。

指尖輕撚,唇瓣貼在崔缇耳尖,音色蘊着或有或無的沙啞:“現在你聽懂了罷,我情難自已,罪孽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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