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弄潮兒
深更半夜,話題直往驚悚方向馬不停蹄地跑,崔缇膽小,被這話吓得不輕。
然而重活一世的事情都發生了,再發生些旁的似乎也無可厚非,她忍着心慌往裴宣懷裏鑽,喉嚨帶着輕微的沙啞:“是誰?”
裴宣頓了頓,心口像是有塊大石頭堵着,她眉眼低垂,圈在崔缇腰間的手臂慢慢收緊,且聽得懷裏的姑娘受不住悶哼一聲,她這才醒悟自己做了什麽。
“是表妹。”
說出這句話好似耗費她不少精力,她疲憊地阖上眼:“我‘看見’她将你推入荷塘,你不斷地掙紮,最後放棄,水淹沒你的發頂,她站在池塘邊冷眼看着,眼神是我未曾見過的陌生。”
她不想冤枉自家表妹,但這事無疑在她心裏狠狠敲響了警鐘。
崔缇回想前世死前的無望惶恐,臉色不自覺發白:“然、然後呢?”
裴宣軟了聲線:“然後我就被你的眼淚驚醒了。”
玄而又玄的夢幻浮影,令人細思極恐的前塵血債,一個是她愛重的枕邊人,一個是自幼一起長大的表妹,裴宣沒法解釋為何會‘看見’這般景象,但她在意崔缇是真的。
“防人之心不可無,往後我們警醒些,好在舅母已經在為表妹的婚事籌謀,宋子真,你知道他的,他日前偶然見過表妹一面,動了求娶的心,宋家門第不如窦家,但他品性端正,前途可期,舅母急于嫁女,我想,這婚事應該能成。”
崔缇啞然。
裴宣望着她的眼:“娘子,倘那夢境真是你我的前世,定然是我沒能保護好你,你再信我一回。”
“我怎會不信你?”
崔缇心裏沒底,她是從前塵迷霧裏‘醒’過來的人,若有朝一日行光也‘醒’了呢?
她們的前世并沒有現在美好,她還沒做好面對上輩子‘夫君’的打算。
想想就有些情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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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意态纖弱,我見猶憐,裴宣耐不住多看幾眼,更堅定了要守護她的心。
燈下看美人,總會多幾分誘人的情致,她摸着自己怦怦亂跳的心,總覺得有什麽正悄然發生改變。
她對崔缇的情愈發濃沉。
好似命裏欠了她。
欠她歡愉,欠她展顏,欠她一場場鮮活淋漓的人生。
崔缇呼吸亂了節拍,臉紅脖子紅,聲細如蚊:“行光,你怎麽、怎麽突然……”
一只手捂上她的眼,看不見人,裴宣輕聲道:“娘子,我心悅你。”
氣氛不講道理地染上桃花般粉豔的暧。昧,崔缇敏感察覺這人纖長的睫毛在她掌心不老實地亂眨,她害羞地挪開手,有點承受不住這樣細膩綿長的熱情。
胸前起起伏伏,看得裴宣心猿意馬,莫名地生出兩分熟悉。
“娘子……”
崔缇冷不防啊了一聲,兩條細長的腿顫巍巍的。
春日裏的花房釀出絲絲清甜的蜜,有人渴了,滿懷憐惜地輕嘗。
又是一場昏天暗地不知何時才會結束的酣暢。
天還沒明,內室燭火還亮着,裴宣披着一件外衣伏案執筆,神情是意想不到的認真。
且看她筆下從容自然流淌出的墨字,很難相信這是在寫‘轉世仙君迎娶美人,洞房花燭夜不休’的情形。
而這羞人的情形約莫是昨夜得來的靈感。
足足三千字寫完,裴宣放下筆杆,拿起文稿在上面輕吹一口氣,從頭看到尾,眼睛洋溢着別樣神采。
“行光……”
崔缇睡夢中被渴醒,就着枕邊人的手慢飲小半杯茶水,惑聲道:“怎麽起這麽早?”
“寫稿子來着。”
提到稿子,崔缇那點瞌睡便散了:“仙君和兔精?”
“嗯嗯,要看嗎?”
這哪有不看的道理,按着節奏也該到兩人成其好事共結連理。
她微微羞赧:“你拿給我看。”
裴宣抱着文稿去到大床,單手摟着只穿了裏衣的發妻,兩相依偎着,白紙黑字躍然眼前。
燭火明亮,只看了幾行,崔缇耳朵漸紅,很是害羞:“你閉着眼,不準看。”
她臊得不行,身子熱度直往上竄。
依着裴宣十幾年所受的聖人教誨這會理應裝作一塊木頭不聞不問,可不知是受了‘崔缇被人暗害推進荷花池’的刺激,還是受了不知名的推動,她竟忘了避開。
滿心滿眼裏裝着崔缇。
正經人寫不正經
的東西,威力巨大,崔缇看着看着,腦海自動浮現昨夜的種種。
“看完了?”
崔缇豁然一驚,惱羞成怒:“誰準你睜開眼的?”
兇巴巴的樣子像極了咬人的兔子,裴宣接過她手裏的稿子,笑容溫婉:“寫得好不好?”
天上的文曲星,人間的狀元郎,即便崔缇尚且不知這人的真實來歷,也沒法昧着良心說不好。
她面紅如霞,腰肢酸軟地不像話,原是她想要借此羞一羞一本正經的枕邊人,結果倒好,裴宣一旦不正經,她哪有招架之力?
“快饒了我罷!”
她四肢無力地攀着裴宣肩膀。
裴宣笑顏燦爛,驀的生出一種理該如此的頓悟。
木頭哪有知情趣的人惹人喜歡?
遑論君子也有想要孟浪的時候。
便是她的缇缇,性子再是如何矜持端莊,恐怕更貪戀和她不分彼此的親昵。
她後悔現在才懂。
殊不知今日的‘懂’,是經歷多漫長的木讷才修出來的果。
九重天上,紅鸾星和月老下了一晚上的棋,也看了一夜的‘霧裏花’。
舉凡仙人下凡歷劫,便有一面水鏡用來昭示吉兇,每每有天道不準窺探之景,水鏡生霧,霧裏開花。
便是‘霧裏花’的由來。
紅鸾心動,月老牽線,姻緣始成,早在一千六百年前文曲星對兔精動心的那刻,她二人的牽絆就在紅鸾星和月老這挂了號。
誰知紅線纏心,纏了八百年,文曲星也沒敢在兔精面前露面,好不容易後來肯邁出一步,生是将兔子熬死,一世世的輪回,愛在心口總難開。
為此月老胡子扯斷了好幾根,紅鸾星笑得打跌。
這一世天可憐見地兩人終于湊在一處做了名副其實的‘夫妻’,要說最開心的,莫過于天庭上的這兩位。
“文曲星印記松動,已經能看見前世零碎之景,若是再進一步,怕是要神格覺醒,認出枕邊這只轉世的兔精。”
“真如此,也算是修成正果了。”
“只不過……”紅鸾星笑道:“歷劫千百年,一朝醒悟,情深愛濃,這面水鏡少不得要時常霧裏開花了。”
月老輕撫胡須:“那也是應有之義,憋了許多年,文曲星這矜持冷性,也該改改了。”
下界靈氣淡薄,幾千年來少有羽化登仙之輩,致使人才凋敝,天庭冷清。
如今上頭都在如火如荼地放寬天條、鼓勵多生,衆仙哪能不趕一趕潮流?
說起來文曲星還是其中最早又歷時最久的弄潮兒。
“情深愛濃才好,再者兔子能生,若能為文曲星生一窩窩小兔仙、小文曲,仙宮豈有不熱鬧之理?”
上界對文曲星渡劫一事關注頗多,再說回下界,窦家。
窦清月正為宋家求娶一事與爹娘抗争。
窦夫人苦口婆心勸道:“宋家的後生有才有貌,前途似錦,雖宋家不如咱家,但他對你癡心一片,女兒啊,這婚事,我與你爹都是同意的。”
“同意?”她才吐出兩字,上湧的怒火攪得心肺生疼,眼眶逼出淚來:“阿娘!女兒非表兄不嫁!做不了表兄的妻子,寧願一生不嫁!”
她執意如此,連着兩月來,窦家上下不安寧。
是日,避開府裏人的‘監視’,窦清月偷偷跑出家門,往街邊尋了一小童,遣人去素水別苑送信。
收到信的裴宣看着熟悉的字跡呆怔良久。
“行光?”
崔缇不放心喚道。
“娘子勿憂,此事我已有應對計策。”
舅父舅母對子真印象極好,宋家求娶之意真誠,她人在別苑,對窦家的事情有所了解。
表妹不會無緣無故約她相見,這是按捺不住想要打破僵局了。
“去宋家,請子真兄前來。”
下人應聲退去。
約有兩刻鐘的時間,宋子真騎馬趕到別苑:“行光,有何要事找我?”
“還得勞煩你随我去一趟桂明湖。”
“去桂明湖?”
桂明湖畔,一座拱橋橫越南北,大橋之上,人來人往,窦清月身着淡粉裙裳,發絲随風搖曳,惹來不少人圍觀。
她默然數算着時辰,見要等的人遲遲不來,心生悲凄。
“在那!”
宋子真順着好友遞出的手指看去,便見他心儀之人滿目傷情地站在橋邊,頓時汗毛聳立:“她、她要做甚?!”
“不好,快攔住她!”
一行人火急火燎往那邊趕。
遠遠見着裴宣的影,她算準了她心善、心軟,斷不會見死不救,索性懷着以死相逼的狠意,大聲道:“我窦清月,這一生只戀慕表兄裴宣,非她不可,非她不嫁,其心,天地可鑒!”
“不要——”
她如破舊風筝直直墜入湖水,裴宣心神震撼,方要跳下水救人,哪知一旁的宋子真決然推開她,先她一步撲通入水。
好在不是冬季,湖水雖涼,不至于冰冷。
窦清月這一跳整座西京都随之喧鬧起來,宋子真水性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救了人,在力竭之前将人拖上女船家撐來的小船。
“清月!清月你醒醒!”
宋子真一身狼狽,抱着人不撒手,然他到底是一文弱書生,支撐不過幾息,意識很快陷入昏睡。
等裴宣趕到之時,兩人渾身濕透,肌膚相貼,很不成樣子。
而這般親昵景象和書生冒死救人的膽魄又被西京百姓看在眼裏,無不議論窦宋兩家好事将近。
确認兩人性命無憂,裴宣接過下人遞來的衣衫蓋住表妹嬌軀,轉身之際,脊背冒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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