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心揪起

西京炸開了鍋。

前有窦清月站在桂明橋上的那番示愛言語,後有一躍之下宋子真的舍身相救,據傳兩人得救後衣衫不整,肌膚相貼,短短半日,坊間不知衍生出多少走向離譜的話本子。

有窦家小姐對表兄愛而不得的凄美故事,也有宋子真默默守護只待心上人回頭的癡心柔腸,更有三人彼此糾纏愛恨兩難的狗血橋段。

旁的不必說,只單說窦清月人醒後得知救她之人并非裴宣而是爹娘看中的宋家後生,滿盤算計落了空,一口血嘔出來,竟有魂歸之兆。

“月兒!月兒!你莫要想不開啊!”

窦夫人再是堅強不過的女人,此時也禁不住眼眶泛紅,再看女兒生機欲絕的頹勢,深恨不能成全她的念想,将裴宣綁過來送入洞房。

她關心則亂,窦大将軍也跟着紅了眼。

“月兒,天涯何處無芳草,你何必……”

窦清月躺在床榻閉了眼睛,眼尾滲出一滴淚。

她本就是西京有名的病秧子,此次豁出性命和名節逼迫裴宣娶她,豈料中途出了宋子真來攪局。

算計不成,只覺不能做裴宣的妻子,活着也無望。

窦家夫婦束手無策,出了門長籲短嘆。

心病還須心藥醫,體弱是娘胎裏帶出來的,而桂明湖水沁涼,這一遭死裏逃生,還不算定數。

心死與心活只系在那一人身上。

依着大昭的禮法,出了這檔子事宋家的後生是非娶清月不可,兩人摟摟抱抱肌膚相親是無數雙眼睛都看見的,女兒的清譽都被毀了,不成親很難收場。

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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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大将軍不想逼死女兒,拖到現在也沒說宋家那邊已經派人送來提親賀禮。

“夫君,這可、這可如何是好?”

大将軍擡起頭來:“大夫還請直言,我家月兒,她……”

老大夫聽懂他未盡之意,悵然道:“能不能活,只看心願是否能達成。”

若跳湖相救的人換成裴宣,能做她一日的妻子,即便死,窦清月也無憾。

可救人的是旁的不相幹的男子,窦清月賠了夫人又折兵,敗了身子,損了名節,如今更是與外男綁在一塊兒。

她寧願死了。

這話與窦大将軍設想的差不離,送走老大夫,他站在屋檐下沉思,半晌,吩咐道:“去別苑請宣兒過來。”

下人領命。

窦夫人遲疑道:“夫君是要……”

“咱們就這一個女兒,她想要的,我又如何不成全?”  。

外面鬧得沸沸揚揚,素水別苑,喝完第三盞茶,裴宣從被算計的後怕裏緩過來。

崔缇從下人嘴裏聽說了窦清月不要命的一跳,這會正惱着:“偏你好心仁善,這下曉得其中厲害了罷!”

“曉得了,曉得了。”裴宣抹了把汗:“真是人不可貌相,如非親眼所見,實在讓人難以相信……”

她一女扮男裝的文弱書生,學的是治國方略,做的是翰林清貴,哪有機會領教自家表妹的狠辣陰毒?得虧了宋子真情切,豁出命去下水救人,這若晚一步教這呆頭鵝跳下去,少不得要二女共侍一‘夫’了!

崔缇有心給她一個教訓嘗嘗:“這下你看明白了嗎?”

裴宣枯坐在那,猛地站起身:“不好,我得躲躲。”

看她東瞅西顧尋找可藏身的地方,崔缇又想笑又無奈:“你躲什麽?我又不打你。”

“娘子饒我,舅舅可不饒我。他平素最溺愛表妹,我是不盼着表妹有個好歹,可她今日說的那番話,實在是逼得我沒有退路,我——”

“郎君!”

別苑的管家站在門外回禀:“大将軍請您入府一趟!”

“……”

還真被她說中了?

崔缇手指絞着帕子,和裴宣大眼瞪小眼。

“郎君,您快去看看罷,外面來了好多人!”

窦大将軍請自家外甥過府一敘,竟出動二三十位征戰沙場的勇士,這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舅老爺怎麽能這樣呢?都是自家親戚,豈不傷感情?郎君,咱們要不要和夫人說一聲?”

他嘴上說的‘夫人’正是窦子猩的嫡姐,裴相的發妻,裴宣的親娘。

一家子骨肉,哪有這麽請人的?

不過急成這樣,可見表小姐身子骨不好了。

也是,平素就嬌滴滴

病恹恹的人,還敢跳湖,真真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

窦家的人堵在家門口,裴宣反而沒了先前的慌亂,既然逃不掉,就只能去面對,她整斂衣衫:“不用驚動阿娘,我去去就回,舅舅平日待我不錯,想必這次是真的急了。”

“行光!?”

裴宣握着發妻的手:“若一個時辰後我還沒回來,你就打發人去相府,找阿娘撈我。”

“我和你一起去!”

崔缇死拽着她的衣角不讓走,裴宣無奈:“我只是去看看,舅舅再霸道,也不能将我扣押在那,何況我是阿娘僅有的孩子,萬一表妹……真到了那時候,他也得顧忌阿娘,不敢做讓阿娘傷心的事。我去了能全身而退,你去我不放心。”

前塵幻影裏她分明看見是表妹害了缇缇,這躲還來不及,哪有送上門的道理?

她敢送上門是為全了與舅舅舅母的親戚之情,再帶上崔缇,恐有看顧不當之時。

“聽話,好好在家等我回來。”

崔缇眼睛含淚,不錯眼地望着她。

裴宣不敢多看:“白棠!照顧好少夫人!”

“是!”

白棠拍拍不大的胸脯,義不容辭。

窦家派來的人已經站在庭院,見到裴宣本人紛紛躬身行禮,不敢有半分不敬。

為首之人态度謙卑:“大将軍也是沒法,還請郎君莫要往心裏去。”

“無妨。外甥哪有生舅舅氣的道理?”

她撣撣袖子,率先邁開步。

庭院到別苑大門不遠的路,崔缇的心都被揪起。

窦清月那人每每所為實在出乎意料,連性命都能置之度外,她擔心裴宣這一去生出什麽不測。

提心吊膽的。

哪知還沒見這人跨出這道門,一陣涼風吹來,迷了她的眼。

等她睜開眼再看,卻見裴宣腳下一趔趄,人重重地往前栽去,磕破了頭,鮮血直流。

這一幕發生極快,所有人怔在原地仿佛元神出竅。

“行光!”

這一聲喊得撕心裂肺。

血從額頭淌下,腥甜,裴宣意識昏沉,想要張口安慰她的娘子,剎那之間只覺一道無形的印記從她眉心破開,

萬般前塵紛湧而來。

是一只雪白的兔子,從她記憶裏飛快跑過。

白兔蹲在地上蜷縮着,眨眼化作人形,濕潤微紅的眼睛,赤。條條美如畫的身子,細白的腳踝掃過低矮的枝葉,她溫吞着望過來,滿眼無辜。

“奇怪,是誰在看我?”

她搖搖頭,尚且不知赤。身。露。體的羞窘,散漫地在草地走了一圈。

微風蕩起她柔軟修長的發,她耳垂看着軟軟的,笑容也和天河的水一樣幹淨。

這是一只堪堪修得人形的兔精。

漫漫歲月,少女逐漸長大,有了閱歷,懂了羞臊,喜穿一身雪白的衣裳,衣擺沒過腳踝,黑白紅三色在她身上顯得格外蠱。惑。

山間的精怪一言不合打起來,一只狼妖暗算了她……

“行光?行光!!”

別苑門前亂成一團糟,下人們和窦家的護衛惶惶然喊着“郎君”,宋子真策馬疾來見到的便是這等亂象。

他來本是懇求裴宣出面救一救快要不行的窦小姐,誰成想——

他急慌慌下馬:“快去請大夫!”

遙遠的九重天,天上的仙人們又在姻緣樹下随性手談。

“青瑤仙子肉身将隕,歸期将至,文曲星突破印記知曉前塵,哎呀,有趣。”月老看熱鬧不嫌事大。

紅鸾星落下一子:“印記破開的時機剛剛好,否則這裴宣一去,那只兔精就要牽腸挂肚了。”

“現在也好不到哪去。”

“不過說到青瑤仙子,她貿然入輪回,破壞文曲星歷劫,這要是回來,百年刑罰少不了。”

“正好與合歡散仙、琴真上仙作伴。”

先頭寧合歡與秦菁兩人鬥法,一個違反天規替轉世兔精開了靈眼,一個妄動仙法害人,這兩人在下界冰寒之地打了一架,回到上界被關入沉水洞靜思己過。

文曲星辛辛苦苦歷紅塵劫,攪入其中的還不少,算上青瑤仙子,這都三個了。

“好事多磨,好事多磨……”

這好事,磨得也忒久了。

窦家。

報信的護衛匆匆躍下馬背,大步邁開:“大将軍,大将軍不好了!”

窦子猩站在庭院等

外甥進門,沒想沒等來裴宣人,等來一句“不好了”。

他心情煩悶,煩悶之情挂在臉上,護衛急忙道:“我等去請郎君入府,誰想還沒出門,郎君不慎栽倒,磕破了頭,現下昏迷不醒!”

“什麽?!”

窦大将軍一頓自責,不住地在原地打轉,末了,他下定決心:“不準告訴小姐,先瞞着,你随我去看看宣兒。”

“是!”

只是這瞞住,到最後還是被窦清月曉得了。

得知裴宣磕破頭,她又吐出一口血。

年少嘔血,總歸不是吉兆。

窦夫人一頭憂心外甥,一頭更在意女兒:“月兒,月兒,咱們還是莫要去添亂了。”

“不,不……”她虛弱道:“阿娘,我要去見她,不然,不然我死也不甘心……”

“月兒!”

“娘,我求求你了。”

當娘的哪經得起這番哀求?

窦家一家子乘坐馬車來到素水別苑。

裴夫人憂心忡忡,見了他們一行人很是惱怒,怒火沖着親弟弟而去:“你還來什麽?你是氣我一次不夠,還要來氣第二次?宣兒再怎麽也是你親外甥,你這做舅舅的心好狠啊!她現在傷了,你竟拖家帶口地在我眼皮子底下晃,給我滾,滾!”

她動了真火,罵得窦子猩一張老臉挂不住。

“阿姐……”

他掀袍跪地,二話不說磕了三個響頭:“是我之過,累得宣兒有此一劫,我知錯了,此行來不止是我夫妻二人放心不下,還有月兒,她執意要見她表兄……”

說到窦清月,裴夫人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她固然心疼侄女一副命不久矣的衰弱相,可裴宣好端端出門卻磕得頭破血流,還不是她這好侄女害得!

沒她癡心不絕,女兒哪會遭此大難?

“阿姐……”

“姑母……”

窦清月朝她跪下來。

一個病秧子,看着楚楚可憐,窦夫人忍了又忍,終是拂袖:“不準打擾宣兒,其他的,随你們好了!”

她沒這功夫計較,倘要計較,一切還得等裴宣醒了才行。

窦清月感激涕零,遠遠看着裴夫人離去的身影:“多謝姑母。”

主院,裴宣安置在最大的那間房。

窦家夫婦愧疚難當沒臉進去,只讓婢子攙扶着女兒進房。

內室燃着好聞的香片,清雅怡人,窦清月甫一進去便瞧見大床上面無血色的‘表兄’,她心一疼,旁若無人地走近,手就要撫摸裴宣的臉。

“走開!不要碰她!”

她被人推了一把,險些扭傷腰。

待側頭看去,只見崔缇拄着竹杖,雙目兇狠地瞪着幾步外的圓木凳,那神情,仿佛她再有旁的動作就要撲過來咬人。

是要把任何觊觎裴宣的活物生吞活剝了的狠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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