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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一聲:“就你站的那樣,能使出勁來?還想砍人?砍個螞蟻都踩不死!手,再用點力!腰板直起來,兩條腿站穩了,經得起老子一腳踢不!”擡腿往他小腿一踹。

遲衡向前一跌,差點撞地上。

他白着臉,汗珠一滴一滴滾落,二話沒說,退回原地繼續站着,蹲着馬步維持着側身的姿勢,兩眼直直向前。

練兵的地方在夷州城東幾十裏外的原野,地勢寬敞,就地紮營。

這次以顏王軍的名義招募了上千人。大多數人從軍只為有口飯吃,一眼望過去,個個面黃肌瘦,無精打采。梁千烈不急不躁,先架起了大鍋,先讓大家飽飽吃了幾頓,等勁頭恢複過來,才開始操練。

梁千烈生就一副彪悍的臉,說一不二,眉毛立起來能把膽小的吓死,罵起人來狠,聽的人無地自容,責罰起來更狠,頭一天就把大家練趴下了,第二天起來,揮着鞭子繼續練。下了練兵場,梁千烈卻很親和,大不咧咧的與大家打成一片,兵士們對他是又敬又親,背地裏稱他為梁胡子。

這千餘兵士分兩種,一種是普通兵士,近千人,練軍紀、練陣法、練負重、練跑、練跳、練弓箭;另外一種,就是最拔尖的百來號人,編入黑狼隊。黑狼隊,據說以後就是騎射兵,專打前鋒,攻硬戰。百來號人裏,都是十六七歲,梁千烈說骨頭沒長硬,半大小夥什麽都不怕,能練出來。

梁千烈他的練兵法則就一個字:練!

往死裏練!死了都要練!

尤其是對他挑選的一百個黑狼兵士更加嚴厲,半個月就練了兩樣:半蹲、跑。平常的兵一天練五個時辰,黑狼兵士一天練七個時辰;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晚上子時才睡。這百來號黑狼兵士知道自己被梁千烈寄予厚望,更練得帶勁,被打被罵都心甘情願,個個好強,別人站着自己就不肯倒下,跟鬥狠無異,很快就有模有樣了。

遲衡很瘦,站在百人中也不起眼。

練起什麽都賣力,但卻是被梁千烈訓得最多,因為他跟不開竅似的,站着蹲着都不得要領,連紮馬步這麽一個簡單動作都讓梁千烈連續踹了好幾天,差點踹斷了腿骨。跑步也是,梁千烈說他光是快,沒氣勢,沒樣子,為個跑步都糾正了好幾天。

遲衡憋着一股勁,不管白天黑夜,不管梁千烈在沒在他都練得發狠。即使晚上睡覺了,也要琢磨為什麽梁千烈就這麽硬實,自己就連他的十分之一都不如,是技巧,還是別的什麽。

二三月的倒春寒比臘月還冷,不多時飄起了雨,黑狼兵士們個個只穿着薄衣,一會兒就澆透了。

地上濺起了小泥坑,兩腳就陷入泥裏。

梁千烈卻沒下解散的令,同樣在風裏雨裏站着。百來號人在凄風苦雨裏一動不動,紮馬步不比跑着跳着能生熱,寒風吹着冷雨灌着,不多時,都被凍得嘴唇發紫。遲衡這些天練得狠,睡覺少,又空有一副骨架子,冷雨灌進眼裏嘴巴裏,生疼,很快兩腿也發虛。

梁千烈眼睛多利,大步走來:“那年老子守邊關,大寒時節,天寒地凍,想往城牆上倒一瓢水,才出門水就凍在瓢裏頭。那麽冷的天,房子裏凍死的人都一片一片的。将軍說,夜襲敵營!就這一句,我們二十幾號黑狼出門了。山都積滿了雪,馬腿凍殘了,我們愣是連滾帶爬走到了敵營,乘其不備,把那軍糧全毀了,還砍了那頭頭的腦袋,兩萬敵軍後來生生餓死凍死在那個地方!我們呢,二十幾號弟兄,混戰死了十個,回來病死了三個,兩腿凍廢的有八個,就剩老子一個人全手全腳活到現在。苦不苦!我們不知道冷?我們不知道生一堆火烤着多舒坦!但想着這一戰,邊關就太平了,我們大軍營裏的數千兄弟們可以全手全腳活下來,我們就往死裏扛!二十三個人,滅了兩萬敵軍,我們值!”

他的聲音洪亮,風聲雨聲都被扼住一樣。

“不要都以為黑狼聽着威風!別人過不去,黑狼要上;最難的,黑狼要上;到了最後上不了了,黑狼還是要上!老子為什麽要重練黑狼?就是讓大家看看,以一敵千是什麽!無堅不摧是什麽!所向披靡是什麽!我們不是死士,我們是要抱着必死的信念,活着回來!”

悲憤激昂的聲音響徹原野!

遲衡緊緊地盯着梁千烈,心中一股熱浪湧上來,所有的冷所有的累所有的倦怠都一掃而光。

那一晚上,他們站到了子時,風雨不動。

當溫水洗過臉龐時,遲衡熱血沸騰,好像身上有源源不斷的勁往外鼓,怎麽抑都抑不住,連睡覺都不想睡了。他怕驚擾了外人,便出營想靜一靜。誰知一出門就見到梁千烈在巡視營地,騎在黑馬上,孤零零一個人。今天這馬走得特別慢,不似平常的威風凜凜。

“梁校尉!”遲衡抱拳。

“叫梁哥就行,你還規矩得不行,鐘序那小子一點兒不見外。”梁千烈翻身下馬,拍了拍遲衡的肩膀,“這麽晚還不睡?肩膀都直了,這才像個漢子,以前賊模賊樣的特沒志氣,看着都想打。”

遲衡嘿嘿一笑,聞見一股濃烈的白酒味。

梁千烈把缰繩一放,黑馬找了塊野地自顧自吃起草來,梁千烈遙指東方:“昨天,顏王軍進攻元州,損兵五千,潰敗而回。”

遲衡一愣,在他想象中,顏王軍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遲衡,你知不知道,什麽比黑狼更厲害?”

遲衡搖了搖頭。

“當年我們黑狼滅了一萬敵軍,靠的不是蠻力,還有謀略。我們二十三人裏,有一個從不出戰的謀士,對方有什麽優勢,有什麽劣勢,軍營是什麽布局,我們事先都摸得一清二楚;先毀糧草後斬敵首,攻其不備,出奇制勝,才是我們贏的原因。一個人,只有兩只手兩條腿,莫說以一敵千,就是五十圍着你,拼死也能把你拉下馬。所以,比黑狼更厲害的,是腦袋。但為什麽要重建黑狼?因為有些事,只有腦袋也是幹不成了,一般人連爬都爬不到敵營去,只有我們黑狼能幹得了!”梁千烈拍了拍胸脯。

酒氣越發濃烈,梁千烈的聲音也越發悲涼。

“顏王軍在邊關百戰百勝,為什麽一平內亂,反而會敗?知道嗎?我們守邊的就一條心:抵禦外敵。可元奚國現在是什麽狀況,諸侯割據,民不聊生;王朝是什麽情況,勾心鬥角。戰,本來就有勝有敗。但顏王軍這一敗,恐怕……”梁千烈忽然住口,“閑吃蘿蔔淡操心!老子和左昭把夷州守好,就是天大的事!等我的梁家軍能耐了,誰都不怕!小子,早點去睡,老子在十五歲時,殺人殺到刀都起刃了!”

說罷,慨嘆似的拿出了長刀。

“我也算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了,如今常用的也只有流星錘和刀。”那刀在黑夜之下,寒光凜凜,寒氣四射。

“梁哥,你會使劍嗎?”

梁千烈兩指并攏,在刀背上一滑:“劍,不是在戰場上殺人的玩意。劍要雅,五大三粗,你把劍當斧頭砍呢?解恨,還得用刀!一刀下去,痛快淋漓,這才是戰場上要的東西。小子,你心裏有恨嗎?”

恨?遲衡搖頭又點頭:“我恨捉兵役的。”

梁千烈笑着說:“真不知道你是怎麽混的,就不會恨個真正能恨的!橫行霸世的,貪官污吏搜刮民脂民膏的,恨哪個都強!”

“沒遇到過。”

遲衡真的他不知道恨誰,他一出山來見到的就是亂世,今天這個當王,明天那個稱霸,一開始都威武霸氣,沒多久腦袋就可能懸在刑場上了,都說不好。

梁千烈笑道:“鐘序小子說你下手狠,我看你是一點不都狠,這可不行。上了戰場,不止拼體力拼刀法,還要拼一股勁,一股氣勢,你狠,別人就怕了。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心慈手軟,上不了戰場,上了也會被別人廢了的。”

這些梁千烈在練兵時都說過。遲衡摸了摸頭發,嘿嘿的笑。

“小子,明天就練刀法了,軟塌塌的可不行,是漢子就硬起來!”梁千烈狠狠拍了一下遲衡的背。

他手勁特大,拍得背部生疼,遲衡站着紋絲不動。

“行行,也別總這麽繃着,該好好睡覺。對了,鐘序小子前幾天捎句話:讓你閑了去看他。這哪有閑的時候,你給我在營裏好好呆着!”梁千烈咧嘴笑,他挺喜歡鐘序,又機靈又膽大又不忌生,嘴巴特甜,越來越能給左昭幫得上忙了,比遲衡開竅多了。

越是嚴厲,還越是讓人服氣,幾天下來,梁千烈的威信無人能撼。

當梁千烈抽出他的刀時,黑狼們屏住呼吸,靜寂無聲。刀,斬伐之利器,百兵之膽。梁千烈紮出馬步,雙手緊握長刀,正對前方的虛空奮力一劈。一聲風嘯,刀氣四溢。雖然沒有劈中任何東西,卻讓人為之一凜。

這是最簡單的招式,順刀。

連續三天,梁千烈只教了橫劈、豎劈。

遲衡卻怎麽都揮不出長刀的氣勢,光拿刀的樣子就讓梁千烈罵了許多次,笨手笨腳的樣子,感覺連刀都拿不起一樣。梁千烈就差揪住他的耳朵教訓了:“你呀!吃飯的勁都拉完了?像條漢子行不,狠,要狠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舉頭西北浮雲,倚天須萬裏長劍。——辛棄疾

5、〇〇五

【五】

遲衡卻怎麽都揮不出長刀的氣勢,光拿刀的樣子就讓梁千烈罵了許多次,笨手笨腳的樣子,感覺連刀都拿不起一樣。梁千烈就差揪住他的耳朵教訓了:“你呀!吃飯的勁都拉完了?像條漢子行不,狠,要狠起來!”

眼看着要掉隊了,遲衡只能黑天白夜的練。

這天又被梁千烈訓得狗血噴頭的遲衡越想越氣,半夜拿起刀站營外練習刀法。

一個少年見了,拿了一把刀也跟了出來。

這少年叫岑破荊,才十七歲,眉如遠山,嘴唇削薄,身形比遲衡高大,很有學刀的天賦,起刀兇猛,揮刀狠辣,深得梁千烈贊賞。平日裏,岑破荊與遲衡最為交好。岑破荊做了幾個劈刀的動作示意,遲衡卻練越急,越不對勁。

白天練刀,全身繃緊,有些人聽不得風吹草動,一個被驚醒的兵士喊出聲:“讓不讓睡覺了,聲音太大,一邊練去。”

遲衡和岑破鏡只得往沒人的地方去。

營地那邊是一小樹林。

其時三月,天邊有淡月一彎,極為靜谧,樹林疏影橫斜,微風簌簌。遲衡手握長刀,對着虛空反反複複地練着直劈。而岑破荊已經會熟練地使用刀法了:截、削、紮、進,十分自如。

都練到滿頭大汗,兩人便就地躺下歇息。三月天氣暖,小風一吹極為舒爽,兩人頭靠着頭竟然睡着了。

卻說遲衡才入夢中,便覺得燥熱難安,總有鴉鴉亂叫的飛禽聲繞于耳畔,不能安睡。轉輾反側,半昏半醒之中耳朵貼地,忽然聽見咜咜的腳步聲,他豁然醒來,周圍無人。

連忙又将耳朵貼在地上,那咜咜的聲音更近了,傳自西邊,腳步極紛亂,約莫十二三人的樣子。

遲衡連忙推醒岑破荊,噓聲讓他聽。

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兩人便各自拿了長刀輕手輕腳往西邊營地走去。他倆都是躲慣了官兵的人,這事輕車熟路。出了林子幾十步,便見月下人影撺撺,不多不少正是十二人,其中一人已将火點上。不知是什麽引子,一點就燃,所幸三月天潮,火勢不大。

那人還要往裏添東西,遲衡大喊一聲:“捉賊啦!”

石破天驚。

營地的人尚迷糊,那十多個人個個拎着大刀,朝着遲衡和岑破荊圍将過來。遲衡沒跑,反而扯開嗓子更大聲地喊着:捉賊啦,着火啦!捉賊啦,着火啦!

說來也奇,平常有個動靜大家都警醒得快,遲衡喊了數聲,卻半點動靜都沒有。

眼看着那火勢起了。

有兩人最為矯健,沖在最前頭揮起大刀就朝遲衡砍過去。眼看就要落到頭頂,聽見铛的一聲,有刀橫過,正是岑破荊一刀當前為他頂住了當頭之禍:“遲衡,跑!”

遲衡這才回過神來,緊握長刀,一刀劈過去。

半明半暗中,一人訇然倒下。

那些盜賊一見此情形,頓時激憤了,揮舞着大刀就沖兩人砍過來。岑破荊揮舞着刀,拼命為兩人抵擋,他的刀快,又快又利,雖然沒殺過人,但拼着一股勁不讓那些人近身。

遲衡舞不了刀,只會像劈柴一樣劈刀。

見那些亡命之徒個個心狠手辣,遲衡也是紅了眼,瞅着有人試圖靠近自己,他就大喝一聲,握緊長刀往前一跳,大刀劈下。

一聲慘叫,又有人砰的一下橫在地上。

先前還有岑破荊替他擋刀,見傷了兩人,遲衡越戰越勇,渾然不顧大刀在前,大有一夫當關之勇,大聲吼着向前劈過去,也不管劈着劈不着,就是狠命劈刀!

不說這邊混戰,且說營地裏終于有人驚醒,一呼百應,救火的救火,救急的救急,操着家夥跑過來了。那些盜賊一看情形不對,便不再圍追遲衡與岑破荊,而是且打且退期望能抽身離開。遲衡哪裏能讓他們走,提刀又是一劈,有人頃刻滾在地。還有一個被岑破荊逼得走投無路跌倒在地的,遲衡二話沒說上前落了一刀。

兩人終究圍不住這麽些人,最終有兩人棄刀而逃。

遲衡腳踩着一個,摸了一臉血,伸手将岑破荊攔住:“別追了,讓他們去。”

兵士們舉着火把出來,照在兩人身上,都了一臉一身的血,鮮紅鮮紅直往下滴,岑破荊喘着粗氣,擺手說:“都別人的血,我沒事。遲衡,你呢?”

遲衡搖頭:“我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渾身沒有疼的感覺,他只是拼命向前砍殺着,忘了那是不長眼睛的刀,也忘了會不會受傷。所幸,他也沒受傷,只是握刀握得太緊,即使停下,他的關節還是彎曲的,抽搐的,好大一會兒,終于可以慢慢松開。

梁千烈趕過來,看了看滿地淌血的情形,贊了兩句。

兩人長舒一口氣,回到營裏倒頭就睡。

第二天天才亮,兩人剛醒,被告知梁校尉讓他們過去。一路上遇見好幾個人,都對他們點頭,尤其是黑狼兵士,少不了誇贊幾句,遲衡心中很是高興。路過關犯人的小屋時,特地跑去看了一下,只有一人綁在那裏,見了兩人,吓着直打哆嗦。

太沒志氣了!

遲衡納悶地想:這種膽量,竟然還敢來幹殺人放火的事?其他的盜賊呢?

斟了兩杯茶擺上,等遲衡喜滋滋地喝完,才告知除了逃掉的兩個,綁着的一個,其他九人全部死亡。

二人驚得說不出話來,遲衡說:“……我們沒有殺。”

很拼命,但大多只了砍一刀。

“你們是第一次殺人吧?屍體就不要去看了。”梁千烈面帶笑意,“三人,正面一刀,斃命;三人,後背一刀,斃命;三人,胸口、頸部,分別數刀,斃命。這麽幹淨利落的刀法,很少見!”

岑破荊半天才說:“如果是傷口很長的話,都是遲衡砍的,我傷的多是心口和脖子。”

“我果然沒有看錯你們。岑破荊,你的刀法很準,刀刀致命;遲衡,你勝在勇猛,無畏無懼。”梁千烈慷慨大笑,“多虧你們才保住了糧草,不然,我們損失的可不止是糧草。”

好半天,遲衡才說:“不會死吧,我只砍了一刀,每個人。”

一刀就夠了。

見兩人的臉色都不太好,梁千烈便給他們放了一天假,允許他們四處走走。出了營帳遲衡悶悶不樂,岑破荊與他并肩走在原野上,昨天夜色晦暗看不清楚,原以為就是将人砍傷而已,想不到……決戰的地方綠草青青,還留有大片鮮血的痕跡,怕是下一場大雨才能将血腥一洗幹淨。

岑破荊挺直了腰:“在戰場上總有人會死。倘若昨天你沒有拼命揮刀,死的可能是我。”

遲衡不解地看向他:“你比我厲害,昨天是你護着我。”

“但如果他們沒有死,我的刀敵不過這麽多人,一招不慎,可能就被傷到,就可能敗北,他們都是些亡命之徒,不會留活口的。殺人,不止為了自己,也為了同伴。我很慶幸,昨天是你。”岑破荊輪廓分明,黑眸深陷,目光尖銳,側臉看過去,冷血卻仗義。

被他一安慰,遲衡心漸漸寬了。

岑破荊看他舒眉展目,忽然笑了,快人快語:“難怪梁胡子讓我給你寬心,說你手狠,但心軟,做時不知分寸,事後最易後悔。”

卻不知梁校尉是這麽看自己,遲衡尴尬。

岑破荊又說:“我卻覺得不是。不是你手狠,而是你不知道如何用力。當你運刀如運手時,才可能收放自如。我聽人說,有人揮着大刀将豆腐切成了絲,想那豆腐多軟多嫩,一刀下去都拍得粉碎,可見功夫到家,才是最要緊的。”

遲衡一想,确實是那麽回事。

“梁校尉還說了,實在沒法讓我領你去看看夷州城的發小,還要不要去了?”岑破荊笑了。

發小?莫非指鐘序?遲衡搖搖頭:“你說得對,我的刀法差得遠,才刀刀傷人,現在練也不遲。前幾天晚上,我見你練的很不一樣。”

岑破荊也不隐瞞:“梁胡子愛舞刀,我就躲在旁邊看,記在心裏等晚上了偷偷練,後來被他發現了,也沒說什麽,還給我糾正了下姿勢。你想學的話,咱們一塊兒。”

“你再練下給我看呗。”

岑破荊笑了:“說得見外了,早看見了怎麽早不問我?”

一邊笑,一邊抽出長刀,揮了起來。那刀速極快,像勁風一樣嗚嗚作響。岑破荊人随到走,不多會兒,只見刀鋒閃亮,氣勢威迫,令人眼花缭亂,十數招之後,運刀漸慢,刀鋒的殺氣卻絲毫不減弱。最末一招青龍映月,回身收刀,身雖不動,猶有寒風襲人。

目不轉睛看完,遲衡由衷嘆道:“真好,跟我偷看到的一模一樣。”

梁千烈練刀時并不太避人,過目不忘卻不是人人都有的本事,岑破荊眉開眼笑:“你要想學,我可以教你,我一人也覺得孤單得很。”

遲衡搖頭:“我得先把第一刀練好。”

光一個直劈就讓梁千烈頭疼,這一整套估計能把他氣死,心雖羨慕,卻還是要腳踏實地。

那天以後,本以為遲衡的刀法會大有進展。

誰知道出乎所有人意料,遲衡出刀更綿了,運刀無力,怎麽踹怎麽罵也不濟事。

6、〇〇六

【六】

那天以後,本以為遲衡的刀法會大有進展。

誰知道出乎所有人意料,遲衡出刀更綿了,運刀無力,怎麽踹怎麽罵也不濟事,劈出去的刀風比以前還弱。念在遲衡比別人苦練的份上,梁千烈夜夜指點他練猛揮狠刀:“以為狠夠了,想不到退回去了。”

別的黑狼都學到了揮刀前行、倚勢落刀,遲衡還在原地。越急越慢,梁千烈什麽法子都使盡了,他就是不得要領。

如此這般,又過去了十來天,梁千烈也不罵他了,只頻頻皺眉。

遲衡心中忐忑。

一天雨後初霁,暖風薰薰,梁千烈将他叫到營帳:“馬車要進城運點糧食,你跟着去一趟,将這封密信交到左昭手裏,別誤了。”

遲衡得令,把信放好。

坐在馬車上,遲衡胡亂想了一陣,不說這信重要不重要,送信這種事說什麽也輪不到他去送。從軍一個半月來,有二十餘個不合格黑狼兵士被調成了普通兵士,自己一直很拖後腿,只怕梁校尉是讓左昭勸自己做普通兵士的。那刀真不是随随便便能拿得起的,他練得勤快,沒省半分力,手上不知起了多少溜血泡,偏偏還是如此。

營地離夷州城不遠,馬車很快就搖到了。

遲衡跳下車,跑進衙門府,安安靜靜的,他跑裏跑外找了一圈沒見着左昭,當差的衙役說過會兒就來,讓他到院子裏頭等着。衙門府裏橫梁高,不時有燕子銜泥飛出飛進,不知人世奔波。

正仰頭看呢,肩上忽然被狠狠拍了一下:“嗨!怎麽才來!”

不是左昭,竟是鐘序,遲衡又驚又喜。雖然才隔一個多月,鐘序可與之前大不相同。以前衣衫破爛,臉龐又尖,看着就可憐。現在一身青色衣衫幹幹淨淨,臉也長開了,臉頰也有肉了,看上去比以前高了,成熟了許多。

鐘序歪着頭先聲奪人:“遲衡,你怎麽變這樣了?”

十六歲,正是抽枝長身體的時候,遲衡在軍營每天要吃五大碗飯,又不要命地練兵,骨架比之前看着結實多了,也黑了。以前別人總叫他小孩,現在一眼掃過去,都要往十八歲以上猜。遲衡清楚自己的變化,咧嘴笑了:“變怎麽樣了?沒把你吓着吧?”

鐘序老實不客氣地拽過遲衡的手:“可把罪遭完了。”

遲衡的手心手背都已皴裂,傷痕一道一道的,這是吹冷風吹出來的,這幾天吹南風,才愈合了。手指肚和虎口都磨出的繭,摸着都割手。

鐘序不由心疼地說:“你還真死心眼,疼不疼啊,不會抹上金瘡藥啊?”

遲衡毫不在意:“沒事不疼。”

鐘序伸手把那信從遲衡身上摸了出來:“是左副校尉的吧,我給他。”

左昭恰從門口進來,笑意盈盈,和遲衡打了個招呼,就要進房子裏去了。鐘序飛快地追上他,交了信,還說了幾句悄悄話。左昭瞅了他倆一眼,和顏悅色:“行,別玩得太瘋了。”

跟放風一樣,鐘序興沖沖地拉着遲衡上街去。

最先跑到了大房,除了金瘡藥,還買了好些止血、化瘀、傷風的藥。藥房的老人給遲衡一樣一樣地包好,念叨:“小哥,你是校尉的兵,對吧?可得好好保護着咱夷州,好不容易太平下來。”

不止是藥房有藥可賣,夷州城裏的其他鋪子都陸陸續續開張了,還有些小攤小販。人也不知從哪裏來的,多了很多,四月陽光暖了,都在太陽底下慢慢的走,讓人恍然有太平盛世的錯覺。遲衡從沒有見過“熙熙攘攘”是什麽樣子,路過繡鋪胭脂店時,還有好些脂粉女子嬌憨地挑着胭脂,莺聲燕語十分好聽。

難怪人說:寧為盛世狗,不為亂世人。

原來,太平是這樣的。

遲衡心頭的陰霾被驅散了許多,托着藥包,越走越熱,兩人走到橋頭時,聽見喇叭唢吶咿咿呀呀的熱鬧聲,緊接着從那石道裏轉出好長一隊迎親的人,都穿得喜慶,為頭的新郎官騎着一匹馬,胸前系着一大朵布做的紅花,穿着一身紅衣服,衣生彩豔,滿面春風。

遲衡恍然想起,也有一人穿紅衣,卻比這好看多了。

他都忙得沒空想了。

鐘序扯了扯他的衣袖,不滿地說:“看新郎官臉上的油,刮下來夠炒一盤菜了。”

遲衡啞然失笑:“就你幹淨。”

“看你剛才色迷迷的樣子,是不是想看新娘子有多漂亮?是不是想着入洞房的事?是不是……”鐘序說話又脆又亮,跟珠子一樣散落一地,引得過橋的人紛紛側目。

吓得遲衡趕緊捂住他的嘴:“小聲點,誰想啦?”

“那你剛才眼珠子都不帶轉的!”

“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想騎馬來着嘛。”遲衡急忙分辯,聲音越來越低,想起刀都練成這樣,幾時能騎馬?

鐘序舒了口氣:“這還差不多。對啦,上次梁校尉回來把你狠狠誇了一頓,說你殺敵可厲害了,他練了那麽多兵,第一次見你這種的,純粹是天然攻擊、沒有技巧卻那麽強悍的。”

想不到被梁校尉這麽誇過,遲衡有種“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愧疚感。

弱弱地說:“我是瞎貓撞上死耗子。”

“你就別謙遜了,我都聽他說了,雖說你是被另一個黑狼護着,但那麽多人圍攻,你卻沒有受到傷害,說明你閃躲的功夫好;其次你能一刀結果一個,說明你眼神好,夠麻利。還有就是你的刀法,平常人就是混亂砍,也只能砍個胳膊腿什麽的,但被你殺的人,不是從頭到腹直直一刀,就是後腦勺到尾椎直直一刀,哪有那麽巧。”鐘序口若懸河。

遲衡卻驚了,他沒見過死者,也是第一次聽到死者的死狀,想不到如此血腥,令自己都膽寒。

那夜晦暗,他只看到那些人立刻撲地而已。

鐘序看他又一副木木呆呆的樣子,心知說漏嘴:“算了算了我就直說,好幾天前梁校尉回來那次,就讓左昭勸勸你,殺人不算什麽,別一副作孽的樣子,亂世嘛,各自為主,各憑本事,怨不得誰。我是央求左昭,才拉你出來散散心的。”

看來他們早就知道了,遲衡不再強顏歡笑,憑欄而立,看橋下溪水泛漲。

“其實吧,那些人真是壞人,他們要燒的不止是軍糧——你想啊,營地能有多少軍糧,再說燒了,也能從城裏再運過去,對不?而且現在不是行軍萬裏,沒了軍糧活不成。”鐘序湊到遲衡跟前,悄聲說,“他們要燒的是梁校尉的職,你別說出去,這裏頭貓膩可多啦。”

聽鐘序一一說來,遲衡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原來軍糧被毀,對于将領來說這罪過可大可小,重則罷官殺頭,輕則降級。這就意味着如果有人借機生事,梁千烈肯定坐不穩校尉這個位置。

“聽你的意思還不是亂軍搞的鬼?”遲衡反問。

鐘序點了點頭:“這是禍起蕭牆!你也看到了,梁校尉威震四方,亂軍餘孽不敢輕舉妄動;左昭治州有方,現在的夷州已經開始繁盛,甚至鄰州有些富貴人家不堪亂世颠沛流離,羨慕這邊初平,想要遷徙過來呢。有人不想讓梁校尉和左昭呆在夷州這塊要地,要趕他們走。”

“很多良将名臣都是毀在內鬥中。”

“個中關系可複雜啦。我現在要做的很多事,除了處理各種案卷之外,也在學離間、反間、過河拆橋等計謀呢,咱們也光讓人家欺負,是不是?”見他感興趣,鐘序絮絮說起很多不為人知的事,遲衡聽得津津有味。

兩人越說越起勁,鐘序拉着他竄到了一安靜的角落。這是一個挺老的祠堂,四周蓋着瓦,中間露出一個三尺見方的天井。

陽光漏下來,照着中央的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在井邊,鐘序反而沉默了,只握着遲衡的手不放。遲衡心裏也照進了陽光似的,雖然還是陰冷,暖意卻有了。兩人四目相對,但笑不言。古話說:“剛強更有剛強輩,究竟終成空與非。”争強好勝總會累,哪有像這樣,與好友攜手,縱然一刻也舒坦。

兩人呆了不到一盞茶功夫,這祠堂進來個人。這人帶着草帽,籠着袖子,似乎要上香的樣子。走了一圈,不上香卻要出去,離遲衡二人越來越近。

一股暗風襲來,遲衡身子比腦子還快,一把推開鐘序,飛腳上去。

踹中大腿。

那人急忙後退,草帽掀翻在地,來是一個毛發土黃的漢子,一看就是歹人。

見遲衡身手這般的快,黃毛漢子駭然,從腰間抽出一把尖刀。遲衡冷笑一聲,飛腳上前,踢出了千鈞氣勢,黃毛漢子應聲倒地,只知道死死握着尖刀。遲衡還要上前奪刀,被鐘序拉住:“讓他去吧。”

7、〇〇七

【七】

見遲衡身手這般的快,黃毛漢子駭然,從腰間抽出一把尖刀。遲衡冷笑一聲,飛腳上前,踢出了千鈞氣勢,黃毛漢子應聲倒地,只知道死死握着尖刀。遲衡還要上前奪刀,被鐘序拉住:“讓他去吧。”

黃毛漢子屁滾尿流地跑了。

鐘序哈哈大笑,對着遲衡誇道:“好厲害的腿腳功夫,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遲衡好笑:“不是我厲害,是他太殘。”

鐘序擺手說:“你不自知而已。我問你,倘若剛才那人身手很厲害,拿刀要傷我,你該怎麽辦?”

“當然拼死護着。”遲衡斜了他一眼,“還能讓你吃虧?”

“倘若,他也跟我們一樣,本是無辜百姓呢?”

“亂世都無辜,我要你活下來。”遲衡沉思片刻,反問,“那人為什麽要害你?”

從那人襲擊的對象看,必是鐘序無疑,只是他沒料到遲衡身手好。鐘序淡然一笑:“因為我也做害人的事啊。上次幫左昭想了幾個點子,把好幾個人整慘了,所以……我現在輕易不離開左昭,就是怕被攻擊。”

遲衡訝然:“是麽?”

“我現在也是半個謀士,既然身在顏王軍,自然是向着顏王和夷州城的。”說這話時,鐘序說得很驕傲,“剛才和你說了,內鬥。我們要搞定夷州的同時,也要搞定皇帝手下的奸臣們,他們可瞅着夷州這塊寶地,等着占為己有呢。”

這就是,不止是打戰?

鐘序握着遲衡的手:“我不想你去打戰,就算流浪一輩子,咱倆肯定不會餓死,說不定還活得逍遙呢。但左昭将我說服了,既然在亂世茍且偷安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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