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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辣辣的。
在桌子底下,遲衡偷偷地伸手握住鐘序的手腕。鐘序冷冷地甩了一甩,沒甩掉,氣呼呼地喝了一碗酒。遲衡把鐘序的手心撓了一撓,鐘序繃着臉,不理會。
梁千烈眼尖,湊過來打趣道:“序子,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幹嗎呢這是?給你左哥帶的書呢?”
“早都放桌上了,左副校尉上哪去了?”
“他啊。”梁千烈抿了一口酒,笑了一笑,“忙着呢。”
聽到這個賊賊的回答,鐘序眼珠一轉,沒再追問。
遲衡心想一山不容二虎,這個太守就是很礙事的人,屬于不會解憂只會添亂的那種,無論梁千烈還是左昭都不會讓他在夷州作威作福。梁千烈性子烈,左昭的性格比較陰,肯定私底下有動作,無需太擔心。
梁千烈提着酒又給大家輪了一圈。
連吃帶喝,遲衡肚子發脹,如同有兩條龍在吞火一樣火燒火燎,他偷了個空跑出來。
偌大觀星樓沒幾個人,遲衡溜達了一圈找不見茅房,見院裏有棵大槐樹枝繁葉茂,似乎可以遮蔽一下。他晃悠悠地過去,四處望了望,掀開衣服尿了起來。順流而下,脹脹的地方慢慢小了,肚子舒舒服服的,小風一吹,心曠神爽,甚是惬意。
遲衡仰頭吹起了小調。
就在這時,聽見輕脆脆的一聲:“吓!”
遲衡手底下一抖。哪裏來的人聲,還是女人的聲音?趕緊把小鳥收了進去,衣服擺平,尴尬地退了好幾步。槐樹那邊轉出一個女子來,只見她生得柔弱,腰肢款擺,一襲翠衣,半隐半露。
遲衡尴尬了,欲要道歉。
那女子拭了拭眼角,反而款款下拜:“請恕奴家眼拙,驚擾了軍爺。”說着說着就哽咽了,淚珠兒連成串墜如星雨。
怎麽見自己就哭得這麽慘?
遲衡手足無措,想勸也沒詞。所幸女子很快收了聲,道了數聲歉,低着頭離開。
遲衡被這一哭擾了心思,他心軟,最不忍心見人哭哭啼啼,那女子衣着輕薄,但面相極為清秀純樸,不像風塵女子,應是觀星樓裏賣唱養家糊口的。可嘆亂世,民不聊生,哪有空閑和閑錢來聽曲兒?
胡亂想了幾句,他走回酒樓。
觀星樓建築得極為繁複,隔得老遠才有一盞暗燈,遲衡摸了好幾間,見房間都鎖着,才恍然走岔了。遲衡回頭循着人聲找過去,誰想樓外的樹太過繁密,遮了月色,離喧鬧聲越近樓裏反而越暗。
遲衡醉了五分,腳也發軟,摸索着牆壁前行。
正顫巍巍時一個幽幽的聲音響起:“軍爺,您醉了,要奴家扶嗎?”
是人是鬼?
遲衡一驚,前方一個暗燈前一個飄忽的影子立在前方,他差點要一手劈過去了。額頭冷汗一出,恍惚覺得這聲音似曾相似,定睛一看,原來是剛才哭的翠衣女子。
遲衡搖了搖頭。
女子卻款款走過來,低着頭徑直将他攙住了。
脂香撲鼻,遲衡腳底一軟,倚在牆邊動彈不得,連連擺手:“姑娘,姑娘,不用了。”
那女子不松手,低低地說:“奴家名小憐,也不是風塵衆人,軍爺,若是不嫌棄……今夜,是良辰,不如……”斷斷續續的,似也羞不可抑,臉卻低得要埋進遲衡胸口一般。
她腰肢又細,身子又軟,往遲衡胸口一倚,遲衡驚得差點摔倒在地。
一個激靈酒醒大半,遲衡随手一推:“不用了。”
哪裏能承受得了他的力氣,小憐驚呼一聲向後倒去,眼見腦袋就要磕在牆壁,遲衡一個健步上前,将她的腰端直攬住拽過來。小憐的腳在地上劃了一個圈,穩穩地落在遲衡的懷中。
這一驚一定,小憐面色發白,抓住遲衡的手再不肯放。
推是不敢再推了,生怕一推又要出人命,遲衡咬着牙說:“小憐姑娘,你快起來,我要走了。”
聽了這話小憐又淚如下雨,抽噎着反手抱住遲衡的腰,就是不放手。
這一招把遲衡拿住了。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懷裏的姑娘,心想還真是水做的女子這眼淚說來就來,無冤無仇的怎麽這麽大的委屈呢?
他看了看周圍,黑燈瞎火。
猶豫之際,忽然聽見一陣急促腳步聲,三步并兩步竄過來一樣的快。陌生來人?遲衡急忙将扶住小憐的肩膀,将她輕輕一推推出了懷抱。
小憐啊的一聲哭出聲來。
“混蛋!敢欺負我姐姐!”一個聲音憑空而來。
呼!
一個重器飛了過來,遲衡頭一偏。那東西直直打在窗子上,砰的一聲破窗而出。
遲衡驚魂未定。
只見眼前站着一個氣呼呼的小孩,十來歲模樣,破爛爛的衣裳蓋不住全身,露出灰不留丢一截小腿,臉蛋鼓鼓的,叉着腰惡狠狠地瞪着遲衡。
17、〇一七
【十七】
只見眼前站着一個氣呼呼的小孩,十來歲模樣,衣裳破爛爛,蓋不住身子,露出灰不留丢一截小腿,臉蛋鼓鼓的,甚是蠻橫,叉着腰惡狠狠地瞪着遲衡。
“呸!混蛋!”那小孩大聲地呸着,罵完直愣愣地沖過來——竟是用頭來撞遲衡。
誰混蛋?誰倒是做了什麽?遲衡好笑地想攔住他。
嗵——
哎呦一聲,遲衡應聲跌倒,懵懵地坐在地上,想不到竟被一個小孩給撞倒了,喝酒喝多了麽兩腿發軟的緣故麽?撐着額頭無辜地辯解道:“我沒欺負!”
“騙人!我都看見了!”小孩氣憤地指着他鼻子。
遲衡無語,摸了摸肋骨,劇烈的抽疼,吸一口氣都滲滲的疼。不會給撞斷了吧,這小子的腦袋是鐵打的吧?
“姐姐的衣服都被撕破了,你賠!”小孩大聲喊道。
哪、哪有啊?這是□裸的血口噴人!遲衡給罵得差點噎死,目光移向小憐姑娘,只見她捂着胸口——想來是怕被弟弟看見太過袒露的風光,卻被弟弟誤會了。遲衡趕緊求救地示意她趕緊解釋解釋。
誰想小憐姑娘只是低頭,不說話。
小孩依舊叫嚣着“賠!你賠!不賠別想走!”
賠?敲詐的?遲衡心啪噠一聲落下,反而笑了,大大方方地把袖子甩了兩甩:“我沒銀子,我也沒欺負你姐。不信,你問她。”
小孩看向姐姐。
小憐噗的一聲笑了,執一方手絹掩飾心口:“小闕,這位軍爺喝多了,姐姐給他指路呢。”
名叫小闕的小男孩憤憤不平,嘟囔着:“我看見了,他剛才推你。”
最初是推了一把,最後明明是扶而已,再說黑咕隆咚的這小孩怎麽就看見了呢?遲衡一手摸着肋骨,一手扶着牆慢慢站起來,兩腿還因微醉而發抖。
小闕打量着力不從心的遲衡,再看看姐姐,不甘不願地說:“怎麽不欺負一下,我的冰糖葫蘆又沒了。”
小憐臉色一僵。
遲衡醒悟,看小憐的衣着和模樣,應是常被人輕薄,被看見後便給小闕零食。小闕年紀小天真無邪,哪裏懂得姐姐的辛苦,直道有好吃的。不由同情地看了看小憐,憐憫頓起,從腰間摸出僅有的碎銀,往小闕手裏一塞:“拿去買宵夜。”
小闕喜上眉梢,高高興興拿着碎銀給了姐姐。
小憐從碎銀中撚出一顆,遞回他。
看着弟弟興高采烈蹦出去,小憐低低道了一聲謝,額前長發飄落一縷,遲衡總感覺她又落了一些眼淚,心中難受起來。小憐還要來扶他,他立刻義正言辭:“我能走,多謝!”
小憐沒有勉強,跟在他背後慢慢走着。
走一走,肋骨反倒不那麽疼了。走了好大一段路,回頭就不見了小憐。不見這個麻煩,他心裏還惦記上了。
想了想還是不太放心,一個弱女子,又是哭又是投懷送抱,總是怪異。
他照了原路返回。觀星樓沒多少客人,有一個閣樓聽上去很是熱鬧。遲衡輕輕地走到那個閣樓旁,聽見悠揚的琵琶古琴聲,有女子淺吟低唱,恰似春分初晴,黃莺曉歌,分外動聽。
那女子停下,叫好聲哄然滿堂,還有一人道:“此曲甚妙。不知太守意下如何?”
遲衡一驚,這聲音分明是左昭,他怎麽在這裏?
遲衡側身進去,屋裏挑着暗紅色的燈,绮麗昏晦。他躲在深色屏風後邊,又隔着些藤條椅子還有櫃子,十分隐蔽。
這閣樓大,桌子上只坐着六個人,太守在正中,左昭在一側,旁邊還有四個男子陪同。桌子外彈琴彈筝唱曲兒的也有四個,皆是女子,着得桃紅杏白。翠衣小憐正在最外面,低頭抱着琵琶。
太守撚了撚胡須,矜持颔首:“不錯。”
左昭沖着小憐招了招手,笑意吟吟:“要我說,唱得好,還是不如彈得好。夷州最妙的琵琶莫過于小憐姑娘的《霜林醉》,清秋遺風,聲聲動人。”
小憐知趣上前,雙眸剪剪秋水:“校尉謬贊了,山野小曲,何足挂齒,太守不棄,請容奴家為太守奏一曲,見笑了。”
說罷,頓了一頓,一雙玉手輕攏慢撚抹,琵琶聲起,聲聲透冷,冷透寒秋。
所有的人側耳傾聽。
太守越聽越專注,偶爾在小憐臉上悠一曲,似贊賞。小憐亦含情脈脈,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微微一轉如含秋波,嘴角含笑,全然不似剛才的凄苦。
琵琶之後,又是觥籌交錯。
如此這般,幾個曲子之後,太守說次日諸事煩擾,還需早日回去,又說今日之筵太過奢侈,今後不可再有。
左昭連連稱是,笑說:“太守教訓的是,左昭謹記在心。”
叫四位女子下去,小憐走在最後。
左昭又似漫不經心地說:“小憐姑娘府上與衙門府一路之隔,太守若是聽得慣夷州的野曲,随時叫來就是,就不像今天這樣隆重了。”
太守點了點頭。
小憐微笑,回身款款下拜:“小憐榮幸之至。”
與左昭交代幾句之後,太守與那四名陪行男子起身離去了。人去閣空,左昭右手支頤,望着桌面靜靜地沉思,臉上的笑漸漸冷了,變得肅穆且凝重。
越安靜,越不安,遲衡局促地等了半天,不見左昭動彈,遂轉身出來。
聽見聲響,左昭訝然回頭,往椅子上一指,長舒一口氣,“遲衡?坐着吧,為太守接風洗塵的宴席,面子裏子都要顧上,可真累人。不是和千烈喝酒嗎?你怎麽在這裏?”
“剛才路上,遇見小憐姑娘,就進來了。”
“小憐?我就說她怎麽出去那麽長時間,你們是舊相識?”
“不,今天第一次見。”遲衡挨過去坐下,皺着眉,吭哧了半天:“小憐是青樓女子嗎?”
左昭一愣:“不是,酒樓賣唱的。”
“那你怎麽、怎麽讓她和太守……”遲衡咬了咬嘴唇,似恨又挑不出合适的話,“她又不是青樓女子,你這樣,她的清白……”
難怪小憐剛才會哭得那麽傷心,莫非是因為被強迫服侍太守?
雖語無倫次,左昭轉眼一想,就明白了怎麽回事,細眼一眯,笑了:“你大可放心,我可沒有逼良為娼,事先可都跟她們說明白怎麽回事的。”
遲衡無可反駁:“她是個好女子!”
左昭的手在酒杯沿轉了一圈,慢悠悠地說:“她當然是好女子,剛才的都是好女子。這麽說,你怕是不懂。我且問你,假如你陷入敵陣之中,恰在這時有一個人橫掃千軍來救你,其他三個頭領,你覺得來者會是誰?”
不明白左昭怎麽突然轉了話題,遲衡想了一想:“岑破荊。”
“為什麽?是因為破荊與你關系好嗎?曲央和紅眼虎與你關系疏遠嗎?”
遲衡搖搖頭:“不是,他們都會來救我,但采取的方式不同。曲央會選擇偷襲,紅眼虎會選擇循規蹈矩地率隊攻擊敵人。而破荊,是那種會以一人之力橫掃千軍的人。”
左昭笑了:“所以,不是你決定了他們。而是他們自己選擇了結果,你只是等待而已。”
遲衡雲裏霧裏,點了點頭。
“我問你,小憐的琵琶是彈得最好的嗎——算了,這個我替你回答,她的技藝只能算是中等以上。這麽說吧,她長得傾國傾城嗎?是夷州城裏最美的嗎?”
只算是中等以上姿色吧,要傾國傾城,恐怕得回爐重來,遲衡搖了搖頭。
“這就對了,比她美的很多,青樓裏就可以找出很多來。這四名女子容貌均不是最上乘,也不是最有靈氣。可為什麽我偏偏挑了這四名女子?不是我選擇了她們,是她們自己,讓我選擇了。”
遲衡瞪大了眼睛,難道小憐是自願的?
左昭溫和一笑:“她們從沒有說什麽自願,也沒說不自願。她們并沒有窮到食不果腹,亦可嫁入平常人家。但她們的眼睛告訴我,這不是她們要的,她們需要更有挑戰的生活,說更錦衣玉食也好,說更不凡也好,總之是絕不甘于随遇而安的。所以,我挑了她們。”
遲衡失語:“……青樓女子,不是更合适嗎?”
“你不懂。決定的,不在于她身處的位置,而在于她的心。我要的,不是……”左昭戛然而止,“總之,你大可放心,我沒有強迫任何人。”
縱然糾結,但遲衡願意相信左昭。
左昭話鋒一轉說:“遲衡,你的刀法不是進展最快的、不是最精到的、也從沒有向我們說過誓死效忠王朝之類的話。但為什麽我和梁千烈都看好你呢?因為你的所為告訴我們,你值得我們栽培。不止是我們選擇,也是你自己的決定,雖然你自己還懵裏懵懂。”
遲衡心被狠狠敲了一下。
“是因為我的刀狠嗎?”遲衡忐忑地問,他對自己出招的兇狠始終很介懷。
“想什麽的!”左昭忍俊不禁,“我和千烈最頭疼的就是你心太軟,還擔心這次襲擊會不會出亂子,還好你面對敵軍沒有心慈手軟。”
遲衡心慈,但卻沒有手軟。
18、〇一八
【十八】
回到宴席上時,鐘序、曲央和紅眼虎都已被放倒了。
岑破荊則半趴桌沿,半溜桌腳,扯着梁千烈的袖子胡言亂語:“遲衡,你可得長點心!你不要總是朗将啊朗将的挂嘴邊,別以為都不知道你那點兒的心思,就你那眼神,一眼都能看到,呃,你心底去。再說鐘序吧,是挺矯情挺難伺候的,但一腳踏兩船的事,你能幹得來不?能幹得來你幹去,幹不來就老老實實逮着一個茅坑拉!”
這話聽着忒惡心人了,遲衡冷汗直流。
梁千烈樂得快鑽桌子底下了,雙腿往空椅子上一搭,招呼左昭:“左昭來聽聽,這幾個狼崽子快把老子逗死了,比咱們以前還好玩!那厮滾蛋了?叫老子說,改天找幾個人,捆成粽子扁得人模鬼樣,從哪裏扔哪去得了,這麽費勁幹什麽!”
左昭瞄了一眼:“能把天下的人都捆完不?”
梁千烈笑嘻嘻地把他拽到座位:“能把天下的心都操完不?看你眉頭都快皺禿了!早叫你別跟那老王八呆着,和他說一句老子能短十年命。還有那幾個唱小曲兒的呢,也不給咱留兩個聽聽。”
“美得你!要聽自己敲個破銅鑼去!”
雖無絲竹助興,難得浮生偷閑,兩人你打趣來我擡杠,不知不覺,都已逍遙醉去。
次日,梁千烈調整了軍隊部署,将黑狼與夷州駐兵分開了。夷州普通兵士依舊在原地訓練,百位黑狼則被移到衙門府旁的四個大院落裏駐紮下來,一隊一個,齊齊整整。梁千烈特地吩咐,所有的人若非特殊原因,不得擅自離開,平日練兵為要務,其餘等待命令。
天氣十分炎熱,說話都嫌嘴巴燙。遲衡想,等日落之後再讓兵士們訓練,不受這烈日之苦,便讓各位自行休憩。
他則想尋鐘序去,才出院落就聽見喝叱聲。
正是曲央所在的院落,他好奇地推門進去,只見整個院子如北風掃過般肅殺,二十個清一色的灰衣兵士手執彎刀,緊握刀柄,個個昂首挺胸,小腿繃得筆直,連呼吸都似憋在肚裏一樣。
站在最前方的曲央面對衆人,目光肅殺,對着一個兵士呵道:“你是豆腐做的嗎?一踹就倒,你能幹什麽!說,你能幹什麽!”
兵士大聲回答:“殺人!”
“現在這樣,你能殺死誰?”曲央聲色俱厲,往地上一踢,一把刀呲溜溜轉了幾圈,停在兵士腳下,“撿起,沖我來!”
聲音斬釘截鐵,不容遲緩。
那兵士猶豫了一下,慢慢揀起了刀,目光冷下,如一個黑夜裏的刺客一樣冷靜。右手握住刀柄,伸直了腰,退後兩步,步伐像貓一樣,輕而穩,繞着曲央轉了一圈,尋找着最适合的刺殺角度。在曲央左前方一丈的距離,他站定了。刀在手中變換了姿勢,以背後拿刀的姿勢,刀柄向下,刀尖向上,寒光凜凜。
兵士深深呼吸了一口氣。
太陽下,呼吸屏住的熾熱,衆人大氣都不敢出。
兵士忽然右腳上前,彎刀豁然揮起,疾如閃電,倏然一道光芒飛過曲央的胸口,由胸口直下腰部。
遲衡大驚,正要呼出口,曲央在光芒閃過的剎那一條腿踢出去。
咚——
兵士應聲倒地,手抱着膝蓋,痛不欲生,汗如雨墜,但卻一哼不哼,始終咬着牙關,額頭的青筋都爆出了。
“你們,剛才都看清了嗎?”曲央冷冷地說。
“是!”齊齊的回答聲,響遏雲層。
“他怎麽會倒下!”
沉默。
曲央厲聲地重複:“回答我,他為什麽會倒下!”
終于一個兵士聲音洪亮:“他太慢了。”
“還有呢?”
“……”
“慢,已經是兵法大忌。更忌諱的是,他還沒出招,你們就能猜到他會做什麽動作、會刺向哪裏!有一百種方法避開,更有一千種機會反擊,假如我手裏有刀的話,他還能活嗎?”
“不能!”整齊劃一。
地上被擊敗的兵士已經站起來,拾起刀,默默歸隊。
曲央指着他說:“你,将剛才刺殺我的招式,練三百遍,一直練到,即使讓別人猜到,也絕對躲不掉。世間兵器,唯快不破,聽到了嗎?”
“是!”才受到重創的兵士高聲回答。
接下來,沒有一個人抱怨,沒有一個人怠慢,每一個人的刀法都不一樣,但同樣的是狠厲、迅捷、詭谲。太陽下,每個兵士都曬得發黑,流汗流到嘴唇發幹,也沒有一個人停下。即使在曲央看不見的地方,也絕對沒有一絲含糊。
曲央行走在中間,或大聲喝叱,或凝眉沉思,或逐一矯正,沒有一刻停歇。
遲衡站在樹下,都覺得頭皮發焦了一樣,而曲央沉浸于訓練之中,全然忘記了頭頂烈日一樣。
直至落日西沉,曲央才立在高處,拍了拍手掌,衆人聽了這聲音,豁然收刀,齊刷刷地跑到他跟前,排成兩排。
“今天,到此為止!”曲央的目光掃過,冷冷的,像他的彎刀掠過。
遲衡一個寒戰,寒氣從腳底升上,渾身熱氣呲溜溜都跑光了。
得了令,黑狼倏然散了。
一句話功夫,整個院子就只剩下遲衡和曲央,曲央慢悠悠地轉過身來,沒有了一臉冰霜:“都看一下午了,你不用練兵嗎?”
“太熱了。”遲衡誠實回答,遞上一碗酸梅汁。
曲央沒有客氣,接過來一飲而盡。
“你很厲害,假如再來一次比試我不知道還能不能贏過你。”遲衡懇切地說,這樣富有挑釁的話,聽上去竟然也很舒服。
“過獎了。你和我的路子不一樣。”
“你不是跟梁校尉學的嗎?”
“對。在京城,我師從一個很出名的刺客,不過只學到皮毛。”曲央簡單地說,“之後,都是我自己領悟的,刀無定法,刺殺尤其沒有。”
“真厲害。”遲衡嘆道。
曲央沒有接話茬,反而質問道,“不過,因為熱你就不練兵嗎?你能保證每一場戰都是風和日麗嗎?能保證風和日麗就一定能贏嗎?你的兵這麽吃不得苦,到時候後悔,可來不及!”
遲衡汗顏:“我錯了,這就回去練!”
說罷,腳底抹油一樣飛快跑了。
曲央舉碗的手停在半空,哭笑不得,舔了舔嘴唇自言自語:“早沒有覺悟嗎?”
日頭挂在樹梢,遲衡望着自己的二十個清一色的灰衣兵士,遲衡憶起當日的奇襲,心想若是元州北關兵士再強悍一點、再反擊迅速一點,自己和兵士們未必能這麽快脫身。
曲央苦練每一個兵士,源于他适合一對一的暗殺對決。而自己手底的兵士呢,沒有他們的狠厲陰險,又以什麽立足?
刀雖無定法,陣卻有。
遲衡将二十人分開,五人一組。他挑出其中一組做示範,自己則站在中間:“你們五個圍攻我一人的話,會以什麽樣的方式擊打我?”
凝想一下,一個兵士道:“同時向你刺刀。”
遲衡點了點頭:“不錯,但不可能每次你們都圍成一個圈,而且我也不可能毫無反抗任你們刺殺。今天我們要學的,就是在合作之下,最少的損失,最快的方法:鬼殺刀。”
鬼殺刀一個多人陣法。最先,甲刺向敵人,刺過去後迅速撤開移向乙,敵人必然撲上來擊殺,乙橫過一刀,卻是虛的,此時位于甲乙對面的丙丁迅速聚攏,揮刀而上。敵人此時背後虛空,必死無疑。
遲衡演示了一遍,便讓衆人練習。衆兵士習慣的是單打獨鬥,還未與他人合力過,難免甲跑得太遠,乙躲得太偏,丙追不上來,丁不知所終,沒兩下子就亂成一團,笑的有,罵的有,補刀的有。
遲衡也不言不語,只是靜靜地看着衆人嬉鬧。
暮色漸起,衆兵士皆已饑腸辘辘,但看他面色如鐵地筆直站着,漸漸的都收了聲笑,有模有樣地練了起來。雖然還是磕磕絆絆一派生澀,卻一絲不敢含糊。
這一練下去就練到了夜色深深,等他們到了食堂,見其他人都在百無聊賴地等着。
“明天你們先吃就可以了。”小桌上,遲衡十分歉意。
岑破荊頓了頓筷子,夾起一個饅頭塞嘴裏,唔唔說:“哪能?只要還是一個竈,我們也不能讓你吃涼的。”
紅眼虎呼啦啦喝了一大碗的粥:“娘的,稀飯鹹菜和滿頭,淡出鳥來。老子的腸子都餓斷了,明天說什麽也吃完再練,一個一個不要命怎麽的!”
岑破荊覆到遲衡耳邊說:“聽他瞎說,他帶兵都是半夜起來罰練的,誰跟誰誰比啊。”
都憋足了勁,要壓同伴一頭。遲衡笑了,吃完抹抹嘴就要離開。
岑破荊說:“遲衡,你要找序子去嗎?校尉特地交代了:咱們別去衙門府那地兒了,太守在,是非多。”都是年輕人,呆着呆着都混熟了,岑破荊也沒把鐘序當外人。
遲衡頓時失落了一下,坐了回去。
19、〇一九
【十九】六月下。看試幾槍旗
梁千烈放權由他們折騰,岑破荊幾個反倒如魚得水,大約是經了元州那場初戰,越覺戰場無情,唯有身懷利刃才是保身之唯一。練得比以前都狠了,吃完飯都乘着月色繼續讓黑狼們練刀。
遲衡則獨自琢磨以何種陣法協作,才能在戰場之中取得絕對勝利。
他攬閱的軍書兵法極少,梁千烈又沒時間跟他細說,只由自己領悟。當下能問的還有鐘序,可那什麽破太守在,左昭和鐘序都圍在他身邊聽候差遣了,一天壓根兒見不到人影。不知不覺遲衡走到了衙門府的牆外,高牆森森,隐約聽見內有絲竹聲樂。
大門緊閉,門口的石獅子威風凜凜。
遲衡擡腳要走,忽覺不對勁,仔細一瞧,左邊那石獅子腳踩繡球,口含圓球,背上還馱着一個人。
上前一看,是個小孩,趴着睡得正香。
遲衡上前拍了拍:“小孩,醒醒,怎麽睡這裏了,大人呢,還不回家去?”
那小孩揉了揉眼睛,先是一喜,看清遲衡後,臉垮了下來:“你是……壞蛋哥哥呀。姐姐還沒出來嗎?”灰撲撲的臉蛋,鼓嘟嘟的臉頰,無辜的眸子轉啊轉,模樣兒熟悉,正是那天晚上遇到的小孩小闕。
遲衡捏了捏他的臉蛋兒:“快下來,姐姐在裏面?”
小闕點點頭,摸了摸亮在外面的肚皮,帶着濃濃的鼻音說:“姐姐還說要帶好吃的,我一直餓着呢。”
見了面就是吃,除了吃還是吃,遲衡好笑地敲了敲他蒜頭一樣的鼻子:“你姐姐還得好一會兒,大哥帶你去吃,說吧,想吃什麽?糖葫蘆?”
小闕咧嘴一笑露出兩顆缺牙:“笨呀,糖葫蘆早沒了,我要吃饅頭,肚子好餓。”
遲衡牽着他,月色之下,清涼如碧。
“小闕,你幾歲了,姓什麽?”
小闕歡天喜地撿起一顆石頭,在地上歪歪扭扭寫下一個字:“我姓辛。姐姐叫辛憐,我叫辛闕,哥哥姓什麽?”
辛闕,缺心?遲衡笑了,彎下腰,端端正正寫下:遲衡。
“遲……?”小辛闕歪着頭。
“哥哥叫遲衡,小闕以後叫我大哥。”遲衡一笑,小辛闕也笑,笑得天真無邪,肚子咕咕兩聲,打破了寧靜。
到了街道才叫苦不疊,家家關門閉戶,小販早收攤了。大半夜還挑着燈的只有青|樓|煙|柳之地。遲衡轉了兩圈沒見一個賣吃的,辛闕早餓得走不動了,沒法,他只好闖進一個客棧,驚醒了正瞌睡的小二。
“這位小哥,住店?”
“有吃的賣嗎?”
小二連連搖頭:“您走錯地兒了,這是住的地兒,這麽晚了,集市上也沒吃的可賣了吧。”
“随便什麽都行,晚飯剩下的也成,我們不挑。”遲衡一邊說,一邊摸身上,壞了,一點銀子也沒帶,這可真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小二拂手:“吃都不夠吃,哪還有得剩?”
遲衡好說歹說,軟磨硬拖,小二被纏得沒法子,嘟囔說:“這小孩的姐姐呢?行行行,都鄰裏鄰外的擡頭不見低頭見,我帶你去廚房看看,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原來小憐常在客棧和酒樓賣唱,與小二也算熟悉。
說來幸運,空蕩蕩的廚房裏還真的剩下半碗冷飯,櫃子裏有半把青菜,小二指着冷冰冰的竈頭說:“就這點兒東西,你看着辦,我得回去。吃完悄悄的,別叫人看見。”
遲衡千恩萬謝,往竈裏塞了一把柴火,鍋熱之後淋了幾滴油,青菜灑下,炒了一炒,倒下米飯,吵得熱乎乎的。
半焦的米飯,綠油油的青菜,辛闕三下五除二吃了個精光。
吧唧着嘴巴說:“大哥,真好吃!”
“姐姐不給你做飯嗎?”
“會啊。以前會,給我和阿爹,有點時候到半夜裏才能吃上。大前天我和姐姐才挪到衙門府旁,她每天都很晚回,我就沒飯吃了。”
“那阿爹呢?他不管你?”
辛闕皺眉:“才不管,他只問姐姐要錢。姐姐說,衙門府的人給了很多很多錢,以後我們再也不用受他的打罵了。大哥,我就住在那邊院子裏,你背我回去吧。”
三問兩問遲衡大致明白了,辛憐和辛闕兩姐弟從小被人領養,辛憐賣唱的錢都得給這個名義上的阿爹上交,日子過得并不如意。左昭看上辛憐之後,用一筆錢換了辛憐的自由,又被他安置在衙門府附近一個小院子,與黑狼們訓練的地方相去不遠。
這個院子很破落,兩間瓦房,什麽家具都沒有,床是幾塊硬木板,上面是一床破得不能再破的被子。辛闕困得眼皮打架,挨着木板床就睡着了。遲衡傷感頓起,都說“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花”,誰又能猜到點綴歌舞升平的琵琶歌女,背後是如此拮據凄涼。
廚房空無一物,連水缸也沒有,只有一個小水桶。
院子中倒有一口荒廢的老井。
遲衡舔了舔幹涸的嘴巴,真不知道這姐弟倆如何度過的。好在,他們是剛到,辛憐怕是沒時間收拾而已。
想罷,悄悄地出了房間。
“誰?”一個尖利的聲音響起。
“小憐姑娘,是我。”遲衡急忙說,快步走到院子當中。
小憐舒了一口氣,看清是遲衡後更加喜悅,上前拜了一拜:“原來是軍爺,你怎麽會來這裏?”
遲衡将如何遇上辛闕、如何去吃飯、如何在小闕的指引下來到這裏,一一說來。小憐趕緊又激:“方才在衙門府耽擱了許多時辰,出來後見不到小闕,可把我吓着了,找了一圈,都快……多謝軍爺。”
遲衡忙道歉。
遲衡不似那天的醉,小憐也不似那天的妖,兩人都平常打扮,小憐把感謝的話說了一籮筐,天色已晚,遲衡沒再寒暄下去,便告辭。
小憐真誠地說:“軍爺是不是姓遲?左副校尉與小憐提過軍爺,還說你們在府東訓練。也離得不遠,軍爺若是沒事,就常過來看看,這井取不了水,想給軍爺泡杯茶也不行,慚愧慚愧。小憐初到這裏,周邊也沒一個能幫上忙的人,連累小闕也跟野孩子一樣。”
一句戳中了遲衡的軟肋:“小憐姑娘無需着急,不消時日,定會好的。”
次日,遲衡依舊是早晨練兵,正午,烈日炎炎,他将黑狼們聚在一起,一同商議鬼殺刀陣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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