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Act01

去見岑小東的時候，天正在下雨，淅淅瀝瀝，外面一片灰蒙。感覺已經晚上七八點鐘，可實際才剛剛下午四點，說得準确些，手表上的分針還差一大截才到12那位置。

紀曼撐着傘走在街上，一陣西北風過來，傘被吹成了降落傘狀，頭發簡直成了雞窩。紀曼覺得後悔，不該聽母親的話帶這麽一把破傘出來，自己又不是曹雪芹筆下的林妹妹，哪來的嬌弱，就這點雨，怎麽可能淋出病來。可臨走時她還是接了母親遞來的傘，原因無它，是母親手背上清晰可見的幾顆老人斑。當時紀曼眼睛有些發酸，差點掉出眼淚。不過她很快就轉身奔進雨裏，後面繼續傳來母親聲音：“晚上早點回來，我做了冬瓜蘑菇湯”。

想了想，母親已經五十三，三年前申請提前退休，因她是教導主任，一般都是五十五歲才退。校領導再三勸導“再等幾年，你看，學校也需要像你這樣的好老師”。奈何母親吃了秤砣鐵了心，理由是“大半輩子都奉獻給了學校，該為自己家庭做些什麽了”。于是一個禮拜後，她由學校轉戰回了家裏，成了紀曼一個人的全科教師，最後卻連一個普通校職工都有的退休榮譽證書都沒拿到。

紀曼覺得母親挺傻，幹嘛說那樣的理由，要是自己肯定會說“老了，把機會留給年輕人吧”，或者“自己有些力不從心，怕耽誤學生學業”。這兩個理由無論如何也不會像第一個被人蜚短流長，說林惠心是個自私自利的老師，從不為學生考慮。天知道這麽些年母親為了那些學生是如何起早貪黑，光脊椎炎就差點要了老命，還別說其他雜七雜八，要不了命，卻要人神經的小毛病。

紀曼特別為母親不值，嘟囔了好長一段時間。直到一天，一群十二三四的孩子捧着水果籃和鮮花出現在家裏，跟母親說學校又來了幾位新老師，教室門前花園裏的花開了，操場草坪鋪好了，在上面踢球摔倒了一點不疼。

母親坐在學生堆裏樂呵呵，仿佛又年輕了幾歲。

晚上，母親在水池邊洗碟子，紀曼悄悄走過去往母親嘴裏塞了一小塊蘋果，她托着下巴盯着母親花白的頭發研究了半天。“媽，其實你完全可以等到五十五歲再退下來。別人想多當幾年領導都恨不得将退休年限升高到六十五歲，這底下指不定多少人想拽你下來，你倒好，時間沒到，自己自覺往下走，真算是一輩子和藹可親、與人為善，就是不知道接替你的人感不感恩，而那些沒争上位的又在背後嚼了多少舌頭。”

“去，”母親用肘子撞紀曼胳膊，“小孩子家操哪門子的心，這明年六月就高考了，趕緊給我回房間複習去。”

一提起高考，紀曼一個頭兩個大，而像她這般大小的孩子也好不到哪去，整天除了做題就是做題，一到休息、假期，那一摞摞堆積起來的試卷都能填滿整個黃浦江。有時，紀曼就想，也許真該跟岑小東學學，逃上幾節課也算不上什麽大不了的事。可想歸想，一出家門，原本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的膽子就直接萎嫣下去。紀曼覺得自己特沒出息，小樹苗發芽了還能長成參天大樹，就算中途因為自然或人為原因折斷、枯萎什麽的，但至少努力過。而自己呢，就只能在腦袋裏過幹瘾。

走着走着，風刮得更厲害了，紀曼幹脆收了傘，一路狂奔。而街邊擺攤之人也急急忙忙收拾自家東西。跑着跑着突然聽到有人喊自己名字，循着聲音望去，什麽也沒有。

“紀曼，這邊。”一個男生站在旁邊超市門口對她揮手。紀曼一看，是同班的楊毅。楊毅縮着脖子從臺階上下來，“這麽大的風，不好好在家待着，跑出來幹嘛？”

“你不也一樣也跑了出來。”

“這哪能一樣，”楊毅晃了晃手中瓶子，“我這是被老媽支出來打醬油，星期天家裏改善夥食，做紅燒排骨。”

紀曼停下後就覺得渾身上下都是寒氣冷風，便道：“那還不趕快回去，你媽還等着用呢。”

“我本來就準備走的，這不看到了你，打聲招呼而已。順便問下，英語老師讓寫關于什麽的作文，我給忘了，據說明天早自習要交。”

“就是慶祝元旦，不少于兩百個單詞。”紀曼說完便對楊毅擺擺手，意思我走了。男生天生對英語反應遲鈍，楊毅一臉苦悶，嘴裏嘟囔：“不少于兩百個單詞，就是二十個單詞我半天也憋不出來啊…”回頭一看，紀曼早過了前面十字路口，剛想喊她問“岑小東最近為什麽沒來上課”，紀曼一個轉身，拐到另外一條巷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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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毅聳了聳肩，手裏的五毛硬幣掉在地上，滾了一圈，剛好到一個半躺在牆角裏的流浪人前面。楊毅不好意思去撿，便沖那人喊“喂”。

沒有回應。

他繼續道：“大哥，你腳下五毛錢！”流浪人自睡自的。楊毅不喊了，只是好奇，這大冷天的，北風呼呼，他躺在水泥地板上怎麽睡得着？向前幾步蹲下，硬幣在手心把玩了幾下。楊毅将其扔進流浪人腳跟處的半個瓷碗裏，瓷碗“叮當”一聲響。

剛準備起來，他又蹲了下去，猶豫再三，從口袋裏摸出老媽給的下了禮拜的早餐費，抽出一半放在破碗裏，心裏一陣肉疼。

擡頭看天，黑得幾乎塌下來。

紀曼拐了彎，瞅了瞅後面，看到楊毅沒跟來，拍了拍胸口呼出一口氣，放下心來。

今早電話裏，岑小東千叮咛萬囑咐絕對不能讓除了他和她之外的第三人知道他在哪裏，絮絮叨叨一大堆，連紀曼這個平時不怎麽注意說話的人在那一瞬間腦子突然冒出“這岑小東是不是上輩子投胎做過女人”。

然而這句話也只能腹議。剛才不敢跟楊毅多說話除了“做賊心虛”怕漏了馬腳外，更是因為楊毅是數學課代表兼任班長，而班主任季明超是三年級數學組組長，負責教授他們一班的數學。兩人見面幾率要比普通學生多太多，而楊毅又是那種特聽老師話的好學生，誰能保證他知道後不會告訴老班。

走了一陣子，紀曼發現周圍有些陌生。不遠處，一棟棟土坯房甚是紮眼。紀曼原就有大部分女生都有的毛病——路癡，拐了幾個彎便不知東南西北。一下子沒了主意，想着讓岑小東接她，可那家夥為了躲避父親和老師兩方追擊，手機早停了。按照早上號碼打過去，可那是公用電話，誰知道岑小東現今在哪？紀曼正覺愁雲慘霧，包裏手機一陣響，突然就覺得救星來了。

打開一看，卻是楊毅發來的短消息，上邊寫着：

紀曼，最近有見到岑小東沒？

不知道怎麽回複。紀曼原想編輯“我怎麽知道”，但那個“沒”字還沒出來就删掉了，又想編輯“前些日子他不在學校嘛”，又猶豫了半天還是一個字打不出來。紀曼原就不是會說謊的人，也不屑于說謊。可現在自己做得這算是什麽事，幫着岑小東瞞了老師不算，連昨天他父親來學校找老師了解情況，順便問她這個同桌有沒有他消息，她都給搪塞過去。紀曼覺得自己再這樣下去，沒個幾天，自己非成不良少女不可。正想着該怎麽回複楊毅，土坯房不遠的三層樓板上，岑小東對她搖晃着雙手。

紀曼喊道：“我正想要怎麽才能找到你。”岑小東應聲：“你剛一進巷子我就看到了，一副茫然樣，整個人迷糊了七七八八。”紀曼不願示弱，“才沒有，我那是四處瞅着找你，誰知道您老人家在哪間房的哪個老鼠洞裏鑽着。”

岑小東不似平常跟紀曼拌嘴，左手抄口袋，右手伸出來，“拿來吧。”

“什麽？”

他哀嚎了一聲，“大姐，別不是給忘了吧，漫畫記錄帖啊。”左手指着紀曼威脅道，“雖然我不屬兔子，但如果你不把漫畫冊給我，我可是咬人咬得比兔子還狠。”一副兇厲樣子。

紀曼不買賬，說：“我還真是給忘了。要不，您老自己回您宿舍去拿。”

“行了，”岑小東從樓板上跳下來，從口袋中拿出一個類似于耳釘盒的東西塞在紀曼手中，“咱不玩了，吶，這是你央我帶的和田玉。”

紀曼接過盒子，一臉不可置信。

“你真一個人去了新疆？”

“騙你幹嘛，不然這逃課一個禮拜我是跑出去呼吸新鮮空氣了？”

“也對。可你跑的真遠，那天晚自修我以為你說說玩的，誰想真的……”紀曼擡起頭，左手食指放在嘴邊，“你膽子也忒大了些。”

“對于男生這不算什麽。”

“可咱班裏的那些男生也沒見都跟你一樣，別的不說，就一個楊毅，品學兼優，老師同學心目中的模範生。”

“我跟他不是一個性格，不能作為比較。”

“可人家各方面都比你強，誰像你半吊子一個。你爸若知道你跑去新疆一個禮拜，絕對像剁豬腳一樣剁掉你的腿。”

岑小東背靠着樓板面對紀曼，問：“你見過我爸了？”

“恩，”紀曼點頭，“他前天被季明超叫到了辦公室。”

“沒被氣得跳腳吧他。”岑小東口氣有些幸災樂禍。紀曼無語，瞪了他一眼，“你就不能正常點，好歹是你爸，還是因為你逃學才被老師叫去的。叫我說，他就不該來，活該你怎麽着也跟他沒關系。”

“我爸沒你說的那麽好心，他要不抽點時間出來幹點跟殺豬不一樣的事，早晚他不殺死豬，豬就把他殺死了。”岑小東說得滿不在乎。不等紀曼繼續絮叨，便再次問：“我那漫畫記錄冊呢？”

紀曼眼睛一瞥，還是那句“自己宿舍自己拿去”。

岑小東一臉郁悶，“我要能去，早上就不給你打電話叫你幫忙了。話說那房東是我爸一朋友，他要知道我回去，肯定一個電話飙我家。到時，我絕對比我爸手裏的豬肉還要來的凄慘。”

紀曼覺得好笑，仔細一想，他爸也真是屠夫出身，滿臉絡腮胡子，跟水浒裏的李逵有得一拼。不過奇怪就是，岑小東雖然長得不是白白淨淨，但也算五官清秀，跟他老爸相比起來完全兩個模子。

正想着，紀曼背後書包一松，掉了下來。岑小東甩着書包帶子一骨碌爬上一邊不高的圍牆，沖着她手舞足蹈、嘻嘻哈哈。

紀曼大叫：“岑小東，你混蛋！”差點急出眼淚。倒不是心疼書包，就是覺得特尴尬。剛才直接把漫畫貼給他就好，幹嘛為個面子死磕，要是被發現書包裏那一堆衛生棉，她紀曼這輩子的面子、裏子就算是丢光丢淨了。

“書包扔下來，漫畫冊我給你。”她服軟。

岑小東前後晃悠着書包，直搖頭，說：“東西到了我手上，哪有再還回去的道理。”便要拉開書包拉鏈。紀曼一急，牙齒咬破了嘴唇，腥甜充斥在口腔裏。“岑小東，不準翻我東西！聽到了沒！不然這輩子跟你沒完！”紀曼話還沒說完，岑小東整個人僵住。擡起頭，對着紀曼“嘿嘿”傻笑兩聲，手從書包抽出來，掌心上兩個白色“小面包”分外明顯。

紀曼腦袋“轟隆”一聲，氣血上湧，眼睛通紅。直接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使出全身力氣朝岑小東扔去，嘴裏大嚷：“岑小東！你怎麽不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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