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桑

更新時間2012-11-18 16:10:40 字數:7935

再翻起舊書信,再唱起老歌曲,字字句句仍熟悉。但再熟悉又能如何?滄海已化桑田,過去的終是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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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易寒驚奇地發現醉月湖上重新建起一座水閣。

如果說,夜空閣的純白勝雪代表的是淩空的傲世潔情,那麽,這新建的流風閣更多地,體現着一種小女人的情趣。它頂作八角,畫檐雕镂間挂滿了銅鈴,風一吹,好像整樓都在清脆的響,與滿天沖飛的鴿子叫聲和在一起,煞是好聽。

水閣裏的色調一并變作了溫馨的粉紅。輕飄飄的窗紗、低垂的帳幔,都叫人忍不住想入非非。而窗前幾上擺着的文房四寶和幾本詞賦,仿佛在述說主人的雅趣。

窗外鴿子的撲騰之聲令蕭易寒發現窗欄上的幾個鴿籠。

冷風猛地吹進,将桌上的書冊吹得呼啦啦地響。幾頁紙像飄飛的蝴蝶一樣灑落在木質的地板上。

蕭易寒的心突地一跳,拾起那紙張:淺紅的底、枚紅的印花,那麽雅致的一張薛濤箋。----難道這就是秦如風的住處?

蕭易寒不及多想,便看見有兩條淡淡的人影向流風閣走來。

兩個他多麽熟悉的身影。

蕭易寒飛身上了屋檐,心裏微痛着。

夜聽琴瘦多了,雙頰沒了從前的血色,嘴唇疲倦地蒼白着,只有一雙眼睛因為深陷下去,更顯得大而亮。而秦如風則一如舊态,沒什麽變化。

她們走進流風閣的時候,誰也不理誰,神色間竟似剛吵過嘴。進門見了滿地散亂的薛濤箋,夜聽琴遲疑了一下,俯身去拾,然而頭一低,身子便搖搖欲墜。秦如風搶上扶起她:“你的身子大不如前,怎麽還不知保重!”

夜聽琴笑道:“不礙事。如風姐,我又不是真的那麽嬌弱。”

“你何必苦苦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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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我不支撐下去行嗎?”

“你走吧!趁着還能脫身,回你的江南去……”

夜聽琴在桌邊坐下,笑道:“我真能脫身嗎?呵……”

兩人沉默了一會。夜聽琴無意識地翻動書頁,問道:“随緣的傷怎麽樣?”

“他?還好。謝小山下手雖重,但只傷到他的筋骨,未及肺腹,想來過不多久就可以複原。倒是你……”

夜聽琴微笑道:“你好好照顧他便好了。一顆心哪能分兩半,我會照顧自己的。”

“你不要糟蹋自己我就放心了!你第一胎就小産,元氣大受損傷,現在又要算計這算計那……”

夜聽琴飛快地道:“不要再提了。我下定決心的事,斷沒有半途而廢的理----你叫柳雪來見我。”

秦如風還想争辯,夜聽琴卻疲倦地擺擺手:“快去,別誤了大事。”

秦如風退了出去。屋裏只餘下蕭易寒和夜聽琴。

蕭易寒躲在屋頂上,心裏怦怦直跳:難怪她這麽虛弱,原來是淩空造的孳!娶了她又沒盡到丈夫的責任……那麽,她的婚後生活并不順了。她還是那樣眷戀着江南……蕭易寒幾乎有跳下去,一把摟住她,帶她永遠離開的沖動。

夜聽琴從懷裏取出一方菱鏡,慢慢地将頭發抿好,又在雙頰上、嘴唇上都抹了點紅,好讓整個人看起來不至于那麽憔悴。

蕭易寒突然從菱鏡中看到夜聽琴的眼睛!

四目相對只在一瞬。

柳雪像個幽靈似的進了水閣。

夜聽琴疾将菱鏡倒蓋在桌上,冷冷地道:“下次進我房的時候,請出個聲。”

柳雪放下手中籃子,将桌上的書與文房四寶理到一邊,道:“知道了。----他馬上就到。”

夜聽琴一顫:“是麽?”

柳雪聽她話間有異,停住往桌上放酒菜的手,問道:“怎麽了,二小姐?”

夜聽琴慌忙道:“沒什麽。”

“等一會,你一定要勸他多喝酒。”

“……”

“你放心,我會及時趕來。一切都按原計劃進行。”柳雪擡起頭看了她一眼,“二小姐不會讓人失望的,是吧?”

夜聽琴垂下眼簾:“你出去罷。”

柳雪點點頭:“成敗在此一舉,二小姐,這次全靠你……”

“我知道。你去罷。”夜聽琴毫無表情地看着柳雪走出屋子。正想回頭,一雙堅實的大手緊緊已将她圍住,脖頸也被他微露的青胡子刺得生疼。

夜聽琴突然想哭。她在他的懷抱中回過身去,用手摸他的肩,去迎合他不停息的親吻。他像在咬她,想要吃她;而她努力探尋着,想證明他不是虛幻。

他不管了她不管了,他們都不管了,讓那些亂七八糟的凡塵俗世見鬼去吧,他們只要放縱,放縱這壓抑了無數個夜的想念……

蕭易寒猛地将夜聽琴摁在地上,百忙中他将桌上的一只酒杯碰翻在地。他不在意,就是整個世界都打翻他出不會在意,何況是一只酒杯?

可是夜聽琴在意!她的目光順着杯子墜下,一顆心也像這樣墜了下來,火熱的身子僵成一條冰柱。

蕭易寒察覺有異,停下來,才發覺她的眸子上有一層水霧,水霧後面是絕望。

夜聽琴坐起身,突然左手一揚!一道粉色的煙霧飛過,蕭易寒便僵住了:他的口不能問,他的身子不能動,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夜聽琴。

夜聽琴眼中的水霧結成了冰。

她使勁地搬動蕭易寒的身體,一直把他拖到床底下。在把他的頭推進去之前,她忍不住捧起他的頭,在他唇上吻了一吻。

蕭易寒有無數個問題在心中,卻無法問出口。

這張床不高,床單還不到地面,他可以通過這個間隙,看清楚夜聽琴的一舉一動。

夜聽琴呆呆地坐在桌邊,猶如死物。

有一雙男人的腳踏進流風閣,想是淩空。蕭易寒心裏隐隐作痛,淩空終究是她的丈夫,只有淩空才是她能宣之于衆的男人。

男人蹲下身想摟夜聽琴,卻被她一把甩開。

“琴妹妹,今兒不開心?”竟是沈昊的聲音!蕭易寒暗暗心驚。

夜聽琴淡淡道:“你走罷,我不想看見你。”

沈昊一笑:“又犯小姐脾氣了!好吧,什麽都是我不好,可以嗎?你別這樣生氣,當心氣壞了,老得更快!”他一邊說着,一邊握住夜聽琴的手。

夜聽琴像觸電似的縮回手:“你別碰我!”

“你沒事罷。……以前,你不是這樣的……”

“不錯,我以前不是這樣的。”夜聽琴癡癡地道,突然将桌子一揭,只聽嘩啦啦一陣響聲,桌子上的碟盤碗筷滾落下來,飛濺着碎片。

夜聽琴陡然間爆發出來:“我以前當然不是這樣的。我今天變成這個樣子,全是你害的!我恨你,我恨你……”

沈昊慌道:“琴妹妹……”

“誰是你的琴妹妹!你根本沒把我當回事。你明明知道江湖險惡,還要把我帶入江湖,你明知道我嫁到淩家,只會進退兩難……你明知道我心裏苦……”夜聽琴再也說不下去,淚水潸潸而下。

沈昊道:“不錯,都是我不好。琴妹妹,我們……”

“又是回江南是不是?”夜聽琴随手撿起書冊向沈昊扔去,“我不會上當了,你們男人都是大騙子,都說關心我,愛我,你說了多少次帶我回江南,你做到沒有……”

“這一次是真的!”

“真的?”夜聽琴慘笑問道,手中暗自藏了一片長形碎磁。

沈昊沒有看見,忙道:“當然是真的。我不騙你,我們這就走。”

“太遲了太遲了,我已經不配回江南了你明白嗎?”夜聽琴猛地抓住那片碎磁就往肚子裏捅。沈昊大驚,疾要抓她手腕:“你瘋了。你瘋了!”夜聽琴玩命似的掙紮着大喊:“你放開我,放開我!你讓我去死,讓我去死啊……”她像是瘋了,沈昊空負一身武功,竟然一時之間制止不住她。

水閣的門突然被踢開。

沈昊慌忙放開夜聽琴,只見門口站着柳雪和謝小山。

夜聽琴力竭坐地,哭道:“為什麽,為什麽我連求死都不能……”

柳雪擔心地半摟着她,卻被夜聽琴閃開:“不要靠近我!”柳雪一怔:“二小姐,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謝小山突地出劍:“沈昊,跟我出去!”

柳雪冷笑道:“小山,不可太過無理,他可是我們的大少爺!”

沈昊面若死灰,默默退出,和謝小山消失在門口。

夜聽琴低泣着,一言未發。柳雪忍不住贊嘆道:“二小姐,你太棒了。真精彩,比我們原來的設局還要精彩!”

夜聽琴冷然看着她,突然大吼:“出去!你給我滾出去!”

柳雪吓了一跳:“二小姐……”

夜聽琴道:“你沒聽到我的話嗎?快滾出去!我恨你,我恨透了你們!”

柳雪遲疑着退了一步,一下撞上淩空,原來他竟已聞迅趕來。

淩空示意柳雪退下,走到夜聽琴身邊,為她包紮血淋淋的雙手。夜聽琴舉起雙拳猛打淩空,想把他打出去,一面哭道:“你出去,你也出去!我不要你管……出去……”她手上的鮮血濺在淩空潔白的衣服上,像綻開了的點點紅梅。

可是淩空偏是打不走的,他任夜聽琴打,一直到她打累了,才将她扶到床上躺下。夜聽琴倦極了,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只是哭。

淩空默默看了她一會兒:“我會給你讨回個公道。”

夜聽琴怕極了,伸手想拉住他,她只覺得在這個時候,無論是誰也好,只要有人陪着她,抱着她,那便是天堂了。可是淩空卻道:“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但我真的不願你受到傷害……”

夜聽琴慘然望着他,還是,還是看不透的他。

淩空俯下身,在她額頭一吻:“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珍惜你給我帶來的機會。”說着,他如一道白影,飛身出了流風閣。

蕭易寒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只覺得心已經死了:原來這就是夜聽琴麽?這就是可以為淩空犧牲一切,包括她的身體、她的名節的夜聽琴!蕭易寒在等待這個陌生的、工于心計的淩夫人來對付他。

但夜聽琴似乎忘了他,跟在淩空後面只身出了流風閣。

來解救他的,是醉月島上的蒙面女人。在送走他時,她說了一句話:“走罷,永遠別再到這裏來。”

他怎會再到這裏來,這裏已經沒有他所留戀的東西;他又怎能不再到這裏來,他還要報仇,還要帶聖月教平定大局。

人就是這麽奇怪,往往因為一件事,在一剎那間就改變了固守多年的信念。

這只是一剎那間的一件事,那麽,在無數個“一剎那”,又會發生多少改變?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沒想到世事變遷,能夠保留本色的,只有這尊石佛。”神鷹堂外石佛前,一個大胡子回人忍不住發出一陣感嘆。

他的同伴瞎眼獨臂,背上背了個包裹。他沉默着,專注地聽着風聲和雪片紛紛落下的聲響。

大胡子回人又道:“老二,你也和五年前截然不同了。”

瞎子笑了笑:“世界都在變,人變得更快。五年前我輕狂莽撞,吃的虧還算少嗎?若不是夫人……大哥,你說夫人這次會見我們倆嗎?”

“難說。夫人的脾氣就是那樣固執。但我們若這次還不上夫人一個人情,只怕欠下的債越來越多,再還不清了。”

“夫人……”瞎子喃喃道,“夫人還要五日後才到。不知可還安好……”

大胡子嘆道:“夫人心裏只怕還是很苦----我們且找間客棧住下,等夫人到達神鷹堂,再設法求見吧。”

兩人談談說說,走進鎮上唯一的一家客棧。

自打三年前聖月教占領神鷹堂後,這小鎮就變得平靜異常。鎮上的這家客棧規模也不甚大,每日接待過往商賈,房間都措措有餘。然而,今次五日後淩家與聖月教的會晤卻吸引了許多武林人士,再加上天降大雪,無法露宿,幾乎所有的人都擠到客棧裏,端的是人山人海,每個房間裏都塞了四五個人,其餘人等實在沒得住了,只好在院子裏圍着燃了堆篝火取暖。

那兩個回人無法,自尋了個角落坐下,取出自帶的幹糧來吃。

大胡子一邊吃一邊四下看看,四周全是些不入流的武林人士,純是為看熱鬧而來。只有兩個蒙古人氣度不凡,大胡子便留上了心。

其中一個是女子。她一直低頭怔怔瞧着跳躍的火花,那光芒反射到臉上,折出明豔的秀色。而她身邊那男子卻将帽沿拉得極低,只露出一臉如刺猬般的絡腮胡子。

大胡子正看得出神,忽聽得“啪”的一響,一把折扇在他臉前打開:“大老粗,你盯着人家姑娘看什麽!沒見過美女嗎!告訴你,你想撒野,還得先過大爺這關。”

這聲音像夏天裏嚼冰塊,甚是利落爽快;這人卻長着一對彎彎的眼睛,美得像遠山的積雪,寂寞空靈。

大胡子沒出聲,笑看這個自以為扮得很像的女扮男裝的小姑娘。旁邊卻有個貨真價實的小夥子陰陽怪氣地道:“這世道,大冷天打扇,也不知為了什麽。”

大冷天打折扇,當然是為了裝潇灑。立時有一陣狂笑在人群中傳染開來。

那小姑娘“唰”地漲紅了臉:“你……你出來!”

小夥子一臉的疏懶:“我坐在這很舒服,出去做什麽?”

小姑娘咬了咬下唇:“士可殺不可辱。臭小子,你劃下道來,大爺和你沒完!”

小夥子裝傻:“劃下道?什麽道?這裏這麽擠,哪來有路?”

小姑娘怒道:“臭小子,你嫌窄?好,我們到外頭打去,你敢不敢?”

小夥子故意招惹她:“我不敢,我哪敢嘛?所謂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我一不及淩夫人,二不及蕭教主,哪有能耐對付你呀!”

小姑娘道:“你什麽意思!居然說蕭教主是小人嗎!”

“我可沒說……”

“哼。”旁邊一個老者突然吭了一聲,“五天後,淩夫人和蕭教主在此地結盟。只怕現在到處都是兩家的眼線,你就不怕被人聽了去,惹上麻煩?”

一個漢子應聲道:“不錯,蕭教主仁愛親厚,不至和你為難。可是淩夫人卻無人摸得透,沒準兒她手下的四大家将‘楊柳吹煙’就在我們當中。”

那小姑娘道:“蕭教主當然好,但淩夫人也是好人啊!”

那漢子冷笑道:“小孩子不懂事。”

小姑娘怒道:“誰說我是小孩子!我知道的事可比你多,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就是……”她突然縮口不說。

先時那小夥子道:“你是誰?是哪門哪派的大人物?”

小姑娘傲然道:“我大哥姓沈;我生平最想見的人就是蕭教主。所以給自己取個名字叫沈憶蕭。----我雖不是大人物,可我也不能說假話。淩夫人真的是好人!”

那漢子道:“你怎麽知道她是好人?依我看,她根本是禍水。自從她嫁到淩家,淩家便無一日安寧。”

沈憶蕭急道:“你胡說!她才不是禍水!”

“從她嫁入淩家,沈昊就搖身變為大少爺。半年之後,率文端夫婦叛出淩家,娶了何弄簫為妻。”

“這,這能怪她嗎?再說,沈昊也算不得背叛淩家……”

“嗯。”那老者又咳了兩咳,“這尋常人家,也有分家而過的時候。沈昊娶何弄簫也不為過。”

那漢子滿面不屑:“可惜啊可惜,江湖傳說,沈昊離開淩家的原因,可和淩夫人大有幹系。……哈哈,江湖之言,不必當真。但淩夫人的名氣一日勝似一日,淩家父子一日比一日沒聲響,卻是不争的事實。我看淩何兩家數十年紛争,怕要做個了斷了……”

沈憶蕭道:“亂講。淩夫人對淩三少爺可好了,你們知道什麽!”

那小夥子道:“唉,我要是淩三少爺,被個女人壓在頭上,還不如去死。”

沈憶蕭拔劍道:“你嘴巴放幹淨點。一定要和我過不去,咱們鬥一鬥便是。”

那小夥子不覺有氣:“小丫頭,你今晚也兇夠了,不和你玩玩,還當我怕你。”

沈憶蕭道:“好啊!我們出去打,誰不去的……”她還沒賭咒完,那一直安靜地坐在一邊的蒙古族女子忙攔住:“清者自清濁者濁。我們局外人又何苦卷入紛争?再說這是聖月教的地盤,在蕭教主管轄下動刀劍,可不得了呢!”

沈憶蕭想想她說得倒不錯,收回劍氣呼呼地道:“反正淩夫人……若淩三少爺沒有淩夫人,現在一定支持不下去,沖着這一點,我就服了她。”

“你怎知是不是淩夫人暗算了淩家父子?”那漢子陰陰地道。

那小夥子原來還想和沈憶蕭算帳,聽他又将話題轉到淩夫人身上去,大感興趣,接口道:“對。為什麽淩家二子火拼,淩老爺子還是蹤影全無?為什麽原來淩空手下的兩個得力助手楚瑤和謝小山會暴斃?現在控制淩家這一分支的,除了淩夫人和她手下的‘楊’随緣、‘柳’雪、‘崔’慎之、‘燕’雙林這‘楊柳吹煙’四大家将外,還能有誰?”

那漢子道:“所以,江湖上才有人傳說,淩夫人和沈昊都是何問天安排到淩家的釘子……”

“沈昊或許是,淩夫人卻絕不是。”那絡腮胡子的蒙古族人突然出聲,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令那回人瞎子一陣顫抖,而大胡子也吃了一驚。

那小夥子道:“怎麽說?”

“如果淩夫人要背叛淩空,她還用得着保着他東逃西竄若幹年嗎?她又何必與聖月教謀求同盟?”

一句話,把争論打入死巷。

半晌,他的同伴,那蒙古族女人卻道:“可是不管怎麽說,她都是個足夠狠、足夠辣的人。”

“不,你錯了。”大胡子道,“淩夫人不是這種人。”

“對啊!”沈憶蕭原本聽得傻傻的,這時忍不住感激地看了大胡子一眼。

大胡子道:“我和我的兄弟曾經對淩夫人不敬。但在緊要關頭救了我們的,也是淩夫人。我們為了報恩,千方百計要送一份大禮給淩夫人,夫人卻始終拒而不見。----據我所知,像我們這樣的人有很多。否則淩夫人又怎麽可能在劣勢中支撐這麽久?”

“小恩小惠,有什麽了不得。”那女子酸酸地來了一句。

“可惜你口中的小恩小惠,并不是每個人都給得了的。”大胡子正色說道,“夫人不許我們說她的事,我們也不敢說,但是如果誰要侮辱夫人,我和我的兄弟絕對不會放過他。”

瞎子的嘴唇微微地抖動,而臉上卻亮了,仿佛神秘莫測的淩夫人又出現在眼前。

那老者嘆道:“淩夫人真是個謎。我看那‘楊柳吹煙’四字送她倒也貼切。”

沈憶蕭道:“可不是。灞橋楊柳如煙深鎖,水霧迷離,可不也這般難測難懂?”

一片沉默。說不清道不明的謎題在衆人心中繞了又繞。

那小夥子道:“那麽蕭教主此人呢?”

那漢子道:“蕭教主是個枭雄。他以五年之功,率聖月教興教、占淩家半壁江山,獨霸北方,這樣的人,才叫英雄!”

那小夥子道:“我聽說蕭教主的刀法很厲害……”

那蒙古人突然起身:“你們都錯了。蕭易寒實在沒什麽了不起。他能有今天的成就,全是因為兩個女人的關系。”

那小夥子道:“去。這是我們漢人的事,你們蒙古人懂什麽!”

“他怎會不懂?”梁上有個人說道,“他也是漢人。但最重要的是,他,就是聖月教的教主、‘一刀絕情’蕭易寒。”

衆人又是一片沉寂,然後是一片慌亂,然後幾乎每個人都有膝蓋發軟的感覺。

沈憶蕭突地奪門而出。

蕭易寒取下帽子。他笑笑,一雙眸子依然那麽深。“好久不見,格桑。”他對着大胡子說,又擡頭道,“還有你,楊非人。”

楊非人從梁上躍下,仍是一幅落拓書生的模樣。

蕭易寒對着衆人淡淡一笑,緩步走出。

索倫跟上,忍不住道:“那個姓沈的丫頭號真是好笑,這不是葉公好龍麽?”

楊非人道:“她怕的不是蕭兄這條真龍。”

“那她怕什麽?”

楊非人一笑:“她怕我。”

蕭易寒皺眉道:“她是什麽路數?”

楊非人又是一笑:“她是什麽人,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有沒雅興雪中對飲,一醉方休?”

“好,我們許久沒喝過了。”

下了一天的雪終于停了。一輪圓月映着雪光,映得四周都亮堂堂的。

蕭易寒和楊非人一人提了一壇酒在雪地裏。

楊非人一直歪着頭在笑,看着蕭易寒的目光裏,有幾分嘆息。

“你變了,變得愛笑。”

“是嗎?”楊非人又笑,“那是一個人教我的。她說,無論前程多麽艱難,不及時笑笑,總是虧待了自己。學會笑,才學得會自信。”

“看你笑得那樣開心,想是柳詩吟已回到你懷抱?”

楊非人驀然笑容盡斂:“你一直懷疑五年前是我出賣你,是不是?”他将袖袍一揭,露出滿是疤痕的手臂,“這些就是五年前謝小山給我的記念!”

“五年前我為你偷入淩家莊,已經是天羅地網等着我們。我要退出來警告你已經來不及。”楊非人笑了笑,“落在謝小山手裏,我就更成不了人了!”

“他折磨你?”

楊非人淡淡一笑。

“你為什麽不走?”

“我走得了嗎?再說,我心底還是有點癡想,以為阿詩能回心轉意。哪怕是有一點憐憫給我,我也心甘情願。”

“她不會。”

“她當然不會。但我很慶幸我沒走。如果我走了,永遠都擺脫不了悲情的迷障,我不走,才遇了我生命裏最重要的一個人物。”

“哦?”

“我敬重她,但不是愛她。因為她本來就不是給人愛的,誰愛她,她愛誰,都只會是痛苦。她太傻,為了她所愛的人做了太多,還不讓對方領情……”

“那麽你還是愛柳詩吟麽?殺了謝小山,她就是你的。”

楊非人大笑:“不錯,謝小山的确為我所殺。可笑的是,當初我一心一意想找回阿詩,但真的到手了,卻發現她在我心中已經不那麽重要了。原來我多年中所受的苦,追尋到的卻是一個不存在的美麗軀殼!我的固執讓我白費了太多的精力;而當我明白一切的時候,事情已經發生過,根本無法再回頭……還是她說得對,像我這樣的人,不碰到頭破血流,永遠都看不透。與其一生執迷,不如用一點代價換回下半世的清醒。”

蕭易寒咀嚼着話意,不覺癡了。

“你知道‘她’是誰嗎?”

蕭易寒一驚:“她是什麽人?”

“她就是淩夫人。”楊非人一笑,“而我,就是‘楊柳吹煙’之首楊随緣。”

蕭易寒的确沒想到他的真實身份:“楊随緣?你所為何來?”

“我送一個人到你的聖月教。”又是一個複雜的笑在他臉上。

“誰?”

“你回去就知道了。”

“是淩夫人讓你送他來的?”

“那是當然。我只聽命于淩夫人,便是淩三少爺,淩老爺子也未必請得動我。”楊随緣作了一揖,“我言盡于此,後會有期。”

蕭易寒目送他遠走。等他的背影再也看不到時,聽見身後有聲響:一個人跳到他身前,迎着他綻出個笑容,笑得眼睛也眯了起來,像一彎初升的新月。

“蕭易寒,你叫我找得好苦!”她還是男裝打扮,可是聲音又甜又膩,在這冰雪的月夜裏顯得格外溫暖。

蕭易寒突然想起多年前,也有這麽一個月夜,一個女孩子穿着月白的裙子,在月色底下向他奔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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