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楊柳

此後錦書休寄，畫樓雲雨無憑。

瓦尼絲從小就在努曼諾爾最豪華的妓院長大，她有黑天鵝絨一樣的眼睛，黑貂絨一樣的雙眉，姿容秀麗，無雙無對，更兼天生一把好嗓子，每次當衆唱起時下流行的歌謠，聞者無不動容。因此她極負盛名，在王城內傾倒一時，無數男人争先在她身上一擲千金。

一日，“老板”忽然找到她，對她說有人願意出高價，請她去一所宅院消遣。當天午後，有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将她接走，車中已經有一年長婦人，一路嚴禁瓦尼絲揭開車窗的簾幕向外觀看。

“那為何不蒙上我的眼睛呢？豈不是更保險？”她問。

“主人不是怕你知道什麽，只是想讓你知道應該少點好奇心。”對方說。

她們在一處宮殿一樣龐大的宅邸門前停下，兩個侍女出來迎接。臨進門前，瓦尼絲環顧四周，察覺到這裏似乎地處偏遠，舉目所見盡是顯然被平整打理過的田野森林，遠處還有隐隐約約的山形。

她在一群人的服侍下梳洗打扮，接着被送入一間卧室。這裏床具鏡臺等應有設施皆是白玉嵌金，明明錦繡輝煌，卻顯得森冷肅穆。她一直等到夜裏，将桌上的櫻桃都吃盡了，也沒等到一個男人，索性秉着“來之安之”的态度自己熄滅燭火先睡了。

時到夜半，瓦尼絲忽然感到眼前朦朦胧胧有光亮，剛想着是誰這樣無禮，猛地記起今天自己是被貴客請來玩樂，而不是在熟悉的院子，一驚醒來，正看到床邊有一男人背着燭光站着。她兩眼酸痛，急切間既睜不開也看不清人，過了一會兒，她才辨認出對方身形，好像是中年人，比起她接待過的那些老頭子當然是好多了，可要是比起她見過的浪蕩公子，這人又顯得太正經。

那人也灼灼地打量她的臉，瓦尼絲呆呆等了片刻，才明白過來：“他這是在看我是否有名聲裏那樣美貌？”

她不由忐忑起來，不知道這人究竟是滿意還是不滿意。許久之後，那人似乎終于看夠了，搖鈴讓侍從們進來替他更衣。

瓦尼絲松了口氣，當晚使出渾身解數來讨好這個男人。她之前也曾多次被貴人圈養過一段時間，知道伺候一個男人比伺候一群男人要容易得多，要是能讓眼前這位貴客動心，留她在這裏待上幾個月，自己至少能比在妓院裏舒服一些。

何況這人在床上又沒什麽怪癖。

完事之後，她一直等着那人說點什麽，比如到底是留她還是送她，但那人一直沉默不語。等到她困得忍不住哈欠起來，那人才開恩說了一句：“明天再說。”

瓦尼絲就這樣被默許留在了這間外宅，侍女們的神色也逐漸恭敬，稱她為“夫人” ，但她從沒問過此間主人究竟是何人，只是每次主人來後，她都讓侍女們按照她之前常用的藥方，找來醫生配藥以擦拭身體，避免懷孕。

過了半年，她在花園裏乘涼時，無意間聽到有陌生的男性聲音在茂盛的花叢後說話。

“您的愛寵固然美貌，畢竟曾為娼妓，如今那一位開始衰老，雖然您早已有計劃，但讓人知道此事，難免橫生枝節，何必冒險？再說，您總要娶妻，為什麽要和妓女厮混？一直遷延，将來也沒有益處。”

瓦尼絲心頭一緊，知道這一定是主人的下屬或朋友在勸他趕走自己，不免從榻上坐起身細聽主人的回複。

“她從前是妓女，不過只要我願意，現在和以後她都不再是妓女。我即使像您建議的那樣娶一個淑女，和現在豢養她有什麽區別呢？我只要一個絕色美人，現在我得到了瓦尼絲，別的我既用不着，更不在乎。”

當晚，瓦尼絲唱完一曲，正想為主人敬酒。那人拉過她的手，讓她坐到桌邊，對她說：“我知道你今天聽到了我和安督尼依親王說話，我不介意你怎麽想，但從今天起你不要再用那些草藥。”他看到瓦尼絲點頭，繼續說道：“我是塔爾-阿納瑞安的兒子蘇瑞安，一旦你懷孕，我就娶你為妻。”

瓦尼絲固然不信自己真的有指望做一個“妻子”或“王妃”，但表現得感激涕零。

很快她就懷孕了。那位和王子同齡的親王從此放了心，他不再避忌瓦尼絲，常常來這所別墅和蘇瑞安直言商讨事情。反正他們說話雲裏霧裏的，瓦尼絲聽不太懂，就算聽懂了，大肚子的女人又能告訴蘇瑞安的哪個敵人呢？

蘇瑞安當然沒提結婚的事情，但仍然送了瓦尼絲一枚鑽石環繞的紅尖晶石戒指。

到了臨盆的日子，蘇瑞安在開始時過來看了一眼，接着吩咐侍女到“快結束時”再去找他。瓦尼絲第一次生育，忍受了十個小時的陣痛，盼着好歹能生下一個男孩，起碼蘇瑞安或許能看在兒子的份上，不會太過輕易地抛棄她。結果竟然是一個女孩，瓦尼絲大失所望，蘇瑞安則很高興，給女嬰起名“泰爾佩瑞恩”，抱着她對安督尼依親王炫耀自己的預見：“我說過了，這比娶一個你所謂的淑女更好。”

泰爾佩瑞恩在這所別墅內生活了一年，之後蘇瑞安将她帶回王宮。既然他沒有提繼續生育子女的事情，前次生産又太過痛苦，瓦尼絲就重新開始用草藥避孕，然而五年後她神奇地發現自己第二次懷孕，生下了自己夢寐以求的男孩，為他起名“伊西莫”。兒子同樣在一年後被蘇瑞安帶走，從此這個王子和主人很少再來這裏。

六十八年後，國王塔爾-阿納瑞安傳位給王儲蘇瑞安。瓦尼絲此前一直在那處宅邸中居住，新國王一加冕，就有一群侍衛來到這裏，宣布依據國王的命令，“将瓦尼絲夫人帶走，與兩位長公主一同居住在埃梅瑞依行宮”。

瓦尼絲第一次見到如此漂亮的白房子，她生澀地對兩位長公主行禮，年長的那位扶起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後，回頭對年輕一些的公主說：“是弟弟說的絕色美人。”

她們三人就這樣落腳，侍女僅有數人，平時瓦尼絲向兩位公主請教她從未有機會學過的針線，笨拙地繡一些花鳥。一天，她因為身體稍有不适，提前回房休息，早起時卻不見了兩位公主。等着她的是樓下大廳裏的十名侍衛和一個傳令官，他們帶來塔爾-蘇瑞安的命令：侍女瓦尼絲心懷不滿，蓄意毒死兩位長公主，需以同樣方法自盡謝罪。

瓦尼絲聽到這道谕令，如五雷轟頂一樣。她想為自己辯白幾句，但後知後覺自己甚至無法稱那個男人為丈夫，也無法證明自己不是什麽侍女，而是王子王女的母親。

她只能哭泣着哀求：“請讓我向國王辯解。”傳令官被懇求再三，勉強同意讓她寫一封信，但當她低頭寫信時，其中一名侍衛繞道瓦尼絲身後，用随身雕弓的弓弦勒死了她。

傳令官帶着瓦尼絲随身的紅尖晶石戒指複命。塔爾-蘇瑞安感嘆了一陣，與一旁的安督尼依親王談起立儲。

“如果我立泰爾佩瑞恩做王儲，一來雖有法律但沒有先例，二來我自己的法統就會動搖，人們會想起我的兩個姐姐，想起我是在她們拒絕王位後得到王位的，三來我的兒子也會過得不如意。可如果我立伊西莫做王儲，泰爾佩瑞恩就難逃一死，我不願意我的女兒這樣死去。”

“不如修改繼承法。”親王建議道。

“那我們一家的王位怎麽來呢？”蘇瑞安反問：“我們已經是女王塔爾-安卡麗梅的子孫。”

“那盡快讓公主出嫁？結婚的公主無法威脅王子的地位，王子自然也不會對公主動手了。”親王又說。

“未必如此。”蘇瑞安緩緩說道，他将心比心，認為小兒子不一定會放心結婚的姐姐。

他的兩個姐姐是父親的女兒們，死就死了；可伊西莫的姐姐泰爾佩瑞恩是他的女兒，他舍不得。幸好他剛剛加冕，時間還長，他可以慢慢考慮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