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招隐

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

伊西莫心裏明白：這将是他最後一次回到努曼諾爾，回到阿美尼洛斯。

王宮的變化不小，添了許多新式樣，也減了很多老古董。

當年玉樹一樣高挑豐盈的年輕女子，終于也會在畫像上顯出些微老态。宮廷畫師肯定花了不少心思為女王美飾，最終還是不得不在女王的眼角添上兩道皺紋。

伊西莫在王庭中像一片陰影，太顯眼。

“你什麽時候打發他走？”法拉松問道，一開始他在高處看着戒靈飄來飄去還有些樂趣，可戒靈已經停在那許久不動彈了。

阿門迪爾早上又來吵，這人只怕确實留不得了，一起打發走最好。

如果不是維拉緊握着特權不放，他要索倫幹什麽？

“如果這是陛下的意願，我今天讓他動身。”索倫的手搭到法拉松的右臂上，這次法拉松甩開了。

索倫不以為意，伊西莫到阿門迪爾那裏“自取其辱”，不是為了讓法拉松怎樣做，而是為了讓法拉松怎樣想。有些事不會被忘記，只會日積月累，阿門迪爾又是糾纏不休的人，他自己就能提醒法拉松該記得什麽，用不着索倫多費口舌。

陽光鼎盛，伊西莫看不清寧洛絲，只能模糊感覺到這棵樹無人看守、狀況不好。如果他再靠近一點，只怕呼出的氣息便會讓寧洛絲死去。

他不會這麽做，他熟悉這棵玉樹如同熟悉他的姐姐泰爾佩瑞恩，所以他只是靜靜站在遠處，感受寧洛絲那幾乎已經消失殆盡的一點靈氣。

他對這棵樹的記憶停在二千年前，那時他還是孩子。姐姐泰爾佩瑞恩雖是女子，也和伊西莫一樣學習劍術，兩個人都天生精力充沛、好勇鬥狠，有時比拼起來，也不顧周圍有什麽珍奇寶物。反正他們是金枝玉葉，還怕打壞東西嗎？一開始泰爾佩瑞恩力量更強，鬥劍時優勢更大，後來伊西莫開始長高，泰爾佩瑞恩不能再場場獲勝，心中便有些不悅，等到年歲漸長，這點芥蒂消失，泰爾佩瑞恩又重新喜愛上和弟弟的較量，兩人也不再偏執地非要分出真實勝負。

那時候寧洛絲還有守衛，一旦年幼的姐弟倆離玉樹太近，守衛們就會哄着勸着讓他們離開，至少讓鋒銳的劍鋒離寧洛絲遠一些。唯有玉樹是不能被打壞的，因為別無替代之物。

“他們這算感情好呢？還是差呢？”

一天伊西莫錯手劃傷了泰爾佩瑞恩的臉頰，泰爾佩瑞恩大怒，非要拿着匕首也在伊西莫臉上畫出一摸一樣的傷口才罷休。伊西莫挨個在宮殿房間裏躲避，不料偷偷聽到安督尼依親王和國王閑談。

“讓我憂心的是他們本身的性格。”塔爾-蘇瑞爾回答：“他們太過相似，驕傲固執，缺少睿智的思想，幸好他們還是小孩子，希望等他們長大會好一些。”

小孩子長大，就無法再用精力去胡鬧了。

泰爾佩瑞恩成年後自負美貌，摒棄珠寶，獨獨鐘情于寧洛絲的璀璨繁花和馥郁香氣。夜晚花開時，她常會到樹下消遣一會兒。她坐在樹下，長裙散開，銀色的花朵落在額發上，仿佛冠冕。

偶爾伊西莫也會到樹下。

“你覺得近衛軍官阿納瑞安怎麽樣？我嫁給他好嗎？”夜已經深了，泰爾佩瑞恩突然問道。

伊西莫正躺在泰爾佩瑞恩腿上，寧洛絲的花香和泰爾佩瑞恩的體溫讓他看上去似醉似睡。他說了點什麽，泰爾佩瑞恩俯身去聽。

“遠不如我。”

泰爾佩瑞恩眼中閃過難言的情緒：“那我去嫁給他，你來做國王好不好？”

“你是國王。”伊西莫不像清醒的樣子，連“國王”和“女王”都沒分清。

泰爾佩瑞恩又問：“那我不嫁給他，誰也不嫁，做女王好不好？”她聲音聽起來遙遠，但談到“女王”二字，其中缱绻之情，動人心魄。

“你要做國王。”伊西莫含糊說道。

泰爾佩瑞恩細撫着伊西莫的黑色頭發，臉上神色既溫柔又愛惜：“好，那我做國王，給你找一個最美的妻子，好不好？”

“他不如我。”

泰爾佩瑞恩把伊西莫抱得更緊一些，按節律輕拍他的肩膀，讓他安睡。她沒什麽好擔心的，她仍然愛這個弟弟，弟弟也仍然愛她。

伊西莫沒有忘了這件事，當年他清醒着、思索着、回答着，但他此刻再站在王庭，已經回想不起當初心中如江海一樣翻騰的羞辱和憤怒。

他第一次回努曼諾爾，泰爾佩瑞恩就已經死了，到現在，她的骨頭只怕都已經化成灰燼了。她在鏡子裏看着美貌一天天凋零，手臂無力再舉起年少時不離身的寶劍，會不會像當年一樣盛怒，砍了那不知死活的畫師的腦袋？還是看着滿頭大汗的畫師開懷大笑，賞賜他金銀財物？

她自己為什麽不結婚？非要我來結婚？我難道是求着她臨死前恩賜一個王位給我的兒子，然後寄希望于這個兒子給馬上要老死的我多立一個牌子嗎？

但泰爾佩瑞恩死了，寧洛絲下不會再坐着一位高挑豐盈的美人，任憑他躺在雙腿上，消磨大好夜色，看着頭頂的銀花。

突然有一天，她低下頭，又體貼又戒備地試探看上去熟睡的他：“我當女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