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枕

長亭晚送，都似綠窗前日夢。

努曼諾爾的王宮裏燭火輝煌，人們聚在一起慶祝舊的一年結束，新的一年開始。外面越是凄風冷霜，室內越是悶熱，賓客們恨不得呼吸相觸，甚至有兩位女士和一位上了年紀的議員由于過熱而暈倒。

國王塔爾-蘇瑞安坐在最顯眼之處，一側是玉樹般美麗的女王儲泰爾佩瑞恩，另一側是雕像般肅穆的安督尼依親王。

女王儲捧着酒杯盈盈站起，樂隊也都停了下來，人們專心致志地聽女王儲祝賀國王。

沒有人會錯把蘇瑞安當成年輕人，他手臂下的青筋已經開始顯露，但他面容高貴、舉止雍容親和，對周遭微笑時，仍能照亮整個廳堂。

“最長的夜晚即将過去。”他朗聲說：“希望明年此刻，在這裏開懷暢飲的人會更多。”

泰爾佩瑞恩臉色微變，她聽出了蘇瑞安的意思：前兩次到美尼爾塔瑪山禮敬一如，伊西莫和費瑞爾都沒有出現，如今新年慶賀，夫婦倆還是沒有蹤影。蘇瑞安一定起了疑心。

“費瑞爾身子一直不太好，王子不願意從埃梅瑞依行宮抛下她回來。”她親自為蘇瑞安斟酒，趁機解釋了一句。

這當然是假話，因為伊西莫已經失蹤一年了。

第二天中午，泰爾佩瑞恩掙紮着起床讓侍女們為自己梳洗。頭發還沒等盤好，就有侍從官來說“國王有請”。她匆忙打扮好前往蘇瑞安的寝殿。甫一進門，見到背着手站在窗前，看向外面天光的塔爾-蘇瑞安，就本能地扶上了身側的劍柄。

她自然不是想做什麽事，或許她也不是真的擔心什麽事，只是她習慣于在蘇瑞安面前保持一個戒備的姿态。

她不願意走近蘇瑞安，論個頭，她比父親稍矮一些，一旦站得近了，她需要微微擡頭才能直視蘇瑞安的眼睛。

“陛下喚我？”她幹脆利落地問。

“我這半年一直沒見到你弟弟。”蘇瑞安說，他沒有回頭，泰爾佩瑞恩從他的側面看不出什麽端倪。

“伊西莫總說自己像他。”她忽然想到：“難道我就不像他嗎？”

她存心看去，蘇瑞安的五官要比伊西莫柔和一些，沒那麽銳利，但一樣濃。從泰爾佩瑞恩記事起，蘇瑞安就蓄須，泰爾佩瑞恩據此猜測蘇瑞安的下颌要短一些，這大概是他和伊西莫面上區別最大的地方，伊西莫的下颌在有些角度下會不那麽優美。

除此之外，蘇瑞安身形中等，但泰爾佩瑞恩在女子中是少有的高大，伊西莫更是比尋常人都高出許多，他成年後，在蘇瑞安前站着，就會顯出一股年輕氣盛帶來的野心。

“這麽說，他是找了一個眉眼鋒銳、身量高挑的女人為他生兒育女？”泰爾佩瑞恩想：“這麽看，應該是我更像他，而我弟弟像了我們的母親。”

“我沒把他怎樣。”泰爾佩瑞恩自恃功勞，不怕塔爾-蘇瑞安有什麽反應，敷衍了幾句，咬定伊西莫還在埃梅瑞依。

“我信得過你，你信不過他。”蘇瑞安嘆道：“無論如何，你還是別殺他，讓他活着吧。”

他等了一會兒，沒聽到泰爾佩瑞恩答應，不由轉過身來，看到泰爾佩瑞恩手扶劍柄，心裏既笑泰爾佩瑞恩無禮，又笑自己目下确實拿她沒辦法。

“我更像您，伊西莫更像我們母親，是這樣嗎？”泰爾佩瑞恩突然問道。

蘇瑞安一怔，不明白泰爾佩瑞恩在想些什麽，随口答道：“是啊。”他繞過桌案，舒舒服服坐到扶手椅上，把對面那個沒有扶手的椅子留給泰爾佩瑞恩。

“他們都說伊西莫更像您。”泰爾佩瑞恩并不走動，依舊站在原地說話。

“他們都認為兒子一定更像父親。”她心想。

蘇瑞安失笑道：“他們難道還敢說伊西莫不像我？何況他們只見過我，又沒見過你們母親，他們怎麽比較？”

“您結過婚？”泰爾佩瑞恩寒着臉問，她不等蘇瑞安回答，立刻又說：“不可能的，您要是有妻子，何必當一個單身漢國王？一個單身漢國王比一個娶了身份低微妻子的國王更不合規矩，還要冒子女被懷疑非法的風險。”她說着冷笑起來：“那女人一定非常美麗，才能讓您容忍她生下我和我弟弟，她也一定極其低賤，才能讓您寧可做一個單身漢國王，全當她死了。我明天派人去王城最有名的妓院查訪，萬一她還僥幸活着，我也能盡幾天做女兒的孝心。”

她胸中有氣，越說越快，可說到後來，揣測蘇瑞安是不是和妓女有私時，她又對父親多了些認同。他們父子三人果然都一樣，尤其做老子的，看起來最像個好人，其實不比自己姐弟二人少多少荒唐事。所以她引誘伊西莫時毫無負擔，她也悄悄好奇蘇瑞安知不知道這件事。

“你想得太多了，泰爾佩。”蘇瑞安站起身走到泰爾佩瑞恩身邊，輕輕将她的手從劍柄上移開，像對小孩子一樣拍了拍她的背，帶她到椅子前坐下。“你是怨我沒有王後，給你們姐弟帶了麻煩？還是怨我偏心你弟弟？”他彎腰搖了金鈴，讓侍從進來給泰爾佩瑞恩倒茶。

“你們兩個都有心思，我還能偏心你們哪個？”他重新走回窗前，重新像泰爾佩瑞恩剛進來時所見那般，戀戀不舍地望向美尼爾塔瑪山所在。“只是做父親的，難免更擔心過得不順心的那一個。我知道你也不可能讓他好過，就想問問你，別讓他太難過而已。”

泰爾佩瑞恩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猶豫再三，還是沒把真相說出來。

幾十年後，到了“合适”的時候，塔爾-蘇瑞安正式宣布退位，替泰爾佩瑞恩加冕。他已經近四百歲，平日舉動間露出老态，筋骨仍健碩，泰爾佩瑞恩偶爾和他說話，亦能感到蘇瑞安的頭腦尚靈敏。他再沒問過伊西莫和費瑞爾夫婦的事情，但米那斯提爾幼年時，他常常逗弄這個長孫。又過了十幾年，塔爾-泰爾佩瑞恩例行帶貴族到王室領地巡獵。這次巡獵聲勢浩大，阿納瑞安特地獻上了從中土活捉的獅虎猛獸，放于獵場中，以供女王取樂。

塔爾-蘇瑞安落後一些，但興致頗高，策馬一箭射中一只雌獅頸部，再中肚腹，等那畜牲沒了聲息，才過去用匕首斫下頭顱，懸在馬鞍旁和泰爾佩瑞恩會合。

“陛下不減當年。”泰爾佩瑞恩笑道，她驅馬靠攏過來，伸手想去解開蘇瑞安馬鞍旁的戰利品，好讓侍衛們帶下去處理，沒想到發現蘇瑞安的腿上多了一道傷口，像是被那獅頭的牙齒剮蹭出來的。

“不妨事。”蘇瑞安将獅頭扔給随身的軍官，拉緊披風說道：“努曼諾爾是福樂之地，這種輕傷不會有事。”

然而，一回到王城，他的傷就迅速惡化了。起初是不停地滲血，禦醫們費勁力氣止住血後，蘇瑞安的傷口便開始化膿。泰爾佩瑞恩想起當初伊西莫受傷時的經驗，命令禦醫剪去腐肉，燒灼裂口，但都不見效。很快蘇瑞安的左腿全都腫脹起來，漸漸發黑，人也發起高燒。數日之前他還能被攙扶着走動，數日之後，他便只能時昏時醒地捱時刻了。

塔爾-泰爾佩瑞恩一直守在蘇瑞安的病榻前，以備他有什麽最後的交待。

這天夜裏，蘇瑞安略有醒轉，讓泰爾佩瑞恩将他從前手上常戴的紅寶石戒指放在他手裏，他摩挲着那塊石頭，忽然問道：“泰爾佩，你是不是奇怪，我為什麽到現在還不肯死？”

“換作我，我也不肯死的。”泰爾佩瑞恩低聲說。

她累到不願擡頭，既希望蘇瑞安活着，好留住這最後一個還有情分的親人，又盼着他快死，大家都解脫。

“死是人人都有份的，我不急。活是有一天算一天的，我不放。”蘇瑞安說。

他很快再次昏迷，于兩個時辰後死去。到最後時刻，他喉頭反複發出哽住一樣的呼吸聲，讓泰爾佩瑞恩痛苦得坐立難安。

辦完先王的葬禮，泰爾佩瑞恩召集議會，商議努曼諾爾與中土的貿易往來，選定了出使林頓的人。

她留下了自己的老師，對他叮囑道：“之前我每次派人去林頓，諾多族的至高王都說沒有我弟弟的音信，如今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我想他一定在更東方。這次你随團出使，千萬留神多打聽打聽，如果你找到了他，他又過得實在不好，你就盡力勸你的學生回來。如果他過得還行，或者你沒找到他，就不要跟我提了，讓我自己忘記這件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