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相像

雖疲累得厲害,但碧蕪強撐着讓穩婆将洗盡的孩子抱過來,倚在她胸口,喝了第一口奶。

她聽聞過那種說法,說孩子若第一口喝的是母親的乳汁,身體當會比旁的孩子更強健些。

看着旭兒趴在她懷中的模樣,碧蕪不由得面露欣慰,心一落下,困倦與疲憊便若潮水般湧上來。

眼皮頓時沉若千金,她到底撐不住沉沉睡了過去。

碧蕪自覺睡了很久很久,再醒來時,便見榻邊點着幽幽的燭火,身上的粘膩感已然消失了,那股子濃重的血腥味也沒了,衾被褥子和衣裳應當通通都換過了。

她微微挪了挪身子,腰腹仍是有些難受。透過棠紅的繡花床帳,碧蕪便見銀鈴坐在榻上,借着幽暗的燭光,不知在繡什麽。

“銀鈴……”她開口喚了一聲,才發現聲音嘶啞得厲害,應是生産那日用嗓過度。

銀鈴聽見動靜,忙擡首看來,激動道:“王妃,您醒了!”

“王妃醒了,王妃醒了!”她邊沖外頭喊着,邊掀開床簾,問碧蕪還有哪裏不适。

錢嬷嬷等人聞聲急匆匆進來,看見碧蕪安然無恙,不由得紅了眼睛。

“王妃,您終于醒了,您都睡了一天一夜了!”錢嬷嬷啞聲道。

“嬷嬷……”碧蕪低低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道,“我有些餓了。”

錢嬷嬷愣了一下,忙轉頭吩咐道,“快,王妃餓了,吩咐膳房将準備好的粥食送來,快些!”

“是!”銀鈎應了一聲,小跑着便出去了。

見碧蕪微微擡首,在屋內環視起來,錢嬷嬷還以為她是在尋譽王,解釋道:“王爺原一直陪着王妃的,午後被陛下召進宮去了,還沒回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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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蕪微微颔首,沒有否認,但她确實不是在尋譽王,只是在尋她的旭兒罷了。

“小公子呢?”她問道。

“小公子在東廂呢,一個時辰前由姜乳娘喂了奶,這會子沒聽見哭聲,當是睡着了。”說起旭兒,錢嬷嬷不由得笑彎了眼,“老奴原還擔心小公子不足月而生,身子孱弱,不曾想我們小公子不但活潑得緊,胃口還好得很呢!”

聽得這話,碧蕪便放心了。

前世,旭兒生下來也是極其瘦小,雖是足月,但看起來也不像足月的樣子,這一世早出生了十幾日,便更是不像了。

如今天寒,孩子也小,不能随便抱出去,等好生養個一兩個月,再抱出來給人瞧,也不怕有人發現她“早産”的真相。

沒一會兒,銀鈎便端了碗雞絲粥來,碧蕪腹中餓得厲害,咕嚕嚕連喝了兩湯碗才作罷,粥食下了肚,她很快便也恢複了些許氣力。

粥才撤下去,碧蕪就聽一聲嘹亮的啼哭驟然響起,在冬日的寒夜顯得格外清晰。

“看來,是小公子醒了。”錢嬷嬷笑道。

碧蕪也跟着笑起來,才出生的小孩子就是這般,整日睡得多,餓得也快,沒一個時辰便要喂奶,前世她親手照料旭兒,幾年都沒能得個整覺睡,那因生産過而凸起的小腹很快就癟了下去,甚至比先前更為瘦削。

原以為哭兩聲,得了奶吃可能也就好了,不曾想那廂哭聲好半天都沒有停。

碧蕪不由得擔憂起來,讓錢嬷嬷去将孩子抱過來瞧瞧。

錢嬷嬷應聲出去了,再回來時抱着個用襁褓裹得嚴嚴實實的孩子,後頭跟着姜乳娘。

見孩子哭得厲害,碧蕪忙伸手接過來,掀開襁褓,往底下摸了摸,确認是幹的,那大抵是因為餓的。

姜乳娘見狀道:“王妃,民婦都已瞧過了,小公子沒有尿,尿布才換過呢,民婦想給小公子喂乳,可不知怎的,小公子就是不吃啊!”

碧蕪聞言蹙了蹙眉,輕輕搖了搖懷裏的孩子,柔聲哄了兩句,旋即将衣衫解開了些。

錢嬷嬷見狀忙攔道:“王妃,可不興您自己喂啊,還是交給乳娘來吧……”

這尋常高門大戶,不管是主母還是妾室,生下孩子,定不會自己喂養,一則不容易太快恢複過來,二則就怕身形走了樣,在主君那廂失了寵。

久而久之,請乳娘便也成了一種默認的規矩,若是哪家主母生下孩子還要自己辛苦地喂養,傳出來,只怕要引得外頭人發笑了。

碧蕪倒是不在意這些,坦然地讓旭兒趴在了自己胸口,“哪有什麽興不興的,既是我的孩子,自是該吃我的乳水的。”

說來也奇怪,原還啼哭不止的小家夥在喝到母親乳水的一刻,驟然安靜下來。

看到這一幕,錢嬷嬷和姜乳娘不由得驚詫地對看一眼,心嘆果真是母子連心了。

因着昏睡了兩日,只喝了一碗雞絲粥,碧蕪的乳水并不多,勉強能夠旭兒喝飽。

見他停了吮吸的動作,碧蕪小心翼翼将他豎抱起來,從下向上輕輕拍着旭兒的背。

直到聽見他趴在自己肩頭,打了個短促的嗝,方才滿意地将他平放在身邊。

吃飽了的小家夥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眯呀眯,很快便歪着腦袋,呈“大”字型睡了過去。

姜乳娘見她拍嗝的動作這般熟練,不由得詫異道:“王妃這是打哪兒學來的手法,民婦也在其他人家幹過幾年,還未見過有哪家主母像王妃這般手法娴熟的,縱然生了好幾胎的也不例外,王妃這樣,好似從前就親手帶過孩子一般。”

被無意間看出來,碧蕪略有些尴尬,但還是佯作自然地笑了笑道:“我自小便是在鄉野地方長大,看過不少同村的婦人帶孩子,也曾替她們看管過孩子,時日一久,便也會了。”

她這解釋倒也不算牽強,再加上姜乳娘也就随口一問,便道了句“原是如此”,沒再繼續追問下去。

碧蕪複又低眸看去,見旭兒睡得沉,便道:“姜乳娘回屋歇着去吧,小公子今夜和我一道睡。”

“可王妃,您身子還未好透呢,況且……”錢嬷嬷猶豫道。

“我睡了那麽久,如今哪還有什麽睡意,小公子與我睡一晚,不打緊。”碧蕪道,“何況今夜銀鈴也在,她自是會幫我的。”

銀鈴聞言忙沖錢嬷嬷點了點頭,見得如此,錢嬷嬷也不好堅持,畢竟碧蕪想與孩子多待一會兒,也是人之常情,便福了福身,帶着姜乳娘和屋內一衆仆婢下去了。

碧蕪替旭兒解下襁褓,蓋好衾被,看見旭兒身上穿的衣裳,這才發現是趙如繡做的那身。

趙如繡當初還擔憂這衣裳太小,如今穿上才發現正正合身。

想到趙如繡,碧蕪心中不由得滞悶起來,銀鈴見她看着這身衣裳露出感傷的神情,登時明白她在想什麽。

“王妃,您昏迷的時候,奴婢又特意去長公主府跑了一趟,打聽了趙姑娘的事兒。”

聞得此言,碧蕪登時直起身,焦急地問道:“繡兒如今怎麽樣了?”

銀鈴娓娓道:“趙姑娘應當是無恙,那日,奴婢去長公主府恰巧遇到了趙姑娘身邊的貼身婢女環兒,環兒将奴婢拉到了巷子裏,偷偷告訴奴婢,她家姑娘出事那日清晨,原本是要來王府見王妃您的。可不知是誰,送了封信給趙姑娘,趙姑娘這才臨時變了主意,去了西街的一家客棧。”

“客棧?”碧蕪聞言蹙了蹙眉,又問,“後來呢?”

銀鈴垂眸低嘆了一聲,才道:“環兒說當時趙姑娘讓他們待在了客棧外,是自己一人進去的,不過才一柱香的工夫,趙姑娘便從裏頭出來了,只出來時面色慘白如紙,沒有一絲血色,還略有些神情恍惚。回了長公主府,趙姑娘便将自己關在房內一直不出來,環兒放心不下,想到趙姑娘答應過午後要來看您,便試着上前敲門勸慰,可敲了許久都不見裏頭有回應,卻聽到一聲什麽東西落地的聲響,她心下覺得不大對,忙讓小厮撞開門,才及時救下了欲懸梁自盡的趙姑娘……”

碧蕪抿唇聽着,只覺這經過實在熟悉得緊,只不過趙如繡這回去的不是東宮,而是西街的客棧。

她到底是瞧見了什麽?才會崩潰絕望到想要自盡!

按理,應該不可能是看到了肖貴人和太子才對,肖貴人身在皇宮,哪有那麽容易逃出來,與太子在宮外密會。

還有,那封信究竟是誰寄給趙如繡的,又有何意圖。

碧蕪百思不得其解,但到底也不是思忖這個的時候,忙又追問:“那趙姑娘現下如何了?身子可還好?”

銀鈴不願欺騙碧蕪,緩緩搖了搖頭,“趙姑娘雖是救回來了,卻一直躺在床榻上郁郁寡歡,不願吃喝,論誰都勸不動,還是環兒将您聽聞趙姑娘的事後傷心到早産,九死一生,好容易生下孩子的事兒告訴了趙姑娘,趙姑娘聽後痛哭了一場,說對不住您,如今勉強算是願意吃了。”

聽得這話,碧蕪也忍不住雙眼發澀,但還是接着問道:“那趙姑娘入東宮的事兒呢?不就是在明日了嗎?”

“封妃典禮推遲了。”銀鈴答,“安亭長公主對外說,趙姑娘染了惡疾,需得養上好一陣,只怕得晚些入東宮了。”

碧蕪聞言點了點頭,且不管入不入宮的事兒,能活着便是好的。

當然,趙如繡若是能不嫁予太子,必然更好些,将來也能因太子之事少受牽連。

可她到底做不了主,也不知自己能做些什麽。

碧蕪只覺一股深深的無力感自心底漫上來,唯有垂眸瞥向熟睡的旭兒,內心的焦躁不安才能稍稍被壓制住。

她揮退銀鈴,複又緩緩躺下,目不轉睛地看着眼前的旭兒,嗅着他身上淡淡的奶香氣,不由得唇間微勾,含笑阖眼睡去。

照顧孩子的确是件累人的事,從二更到五更,碧蕪被旭兒的哭聲吵醒了三回,雖不得不被迫起身,但碧蕪仍是甘之如饴,一遍遍耐心地哄着。

待到天明,睡得迷迷糊糊的碧蕪隐約覺得有人向床榻邊靠近。

她以為是銀鈴或是錢嬷嬷來瞧瞧孩子,可稍稍睜開眼,便見青灰色的衣袍一角,上來隐隐還有水波暗紋。

她陡然清醒過來,便見男人的大掌正緩緩向孩子伸去。

“殿下!”

想到她生産那日他說的話,碧蕪猛地翻身坐起,提聲喊道。

似是她這聲兒給震懾,譽王動作微微一滞,擡首看來,見她神色緊張,傾身護着孩子,唯恐他會對孩子做什麽一般,不由得勾了勾唇,露出幾分自嘲的笑。

“本王吵醒王妃了?”他問道。

碧蕪緊抿着唇沒有說話,少頃,只道:“殿下怎麽來了?”

“本王不能來嗎?”譽王反問道。

這話可着實把碧蕪給噎着了,橫豎答似乎都不大對,不由得讓她擰緊了眉。

幸得譽王也沒再繼續為難她,只垂首看了一眼,在榻上睡得正香的旭兒,道:“如今孩子也生了,既明面上是本王的孩子,定是要由父皇來賜名的。”

這事兒,碧蕪自然清楚。

上一世,旭兒的名字也是永安帝賜下的,因他們這輩是淮字輩,因而旭兒前世的名姓便是喻淮旭。

但這一世,一切都不同了,旭兒也不再是府中侍妾生下的孩子,說不定再賜名,便不一定和前世一樣了。

不過,對碧蕪而言,一不一樣的倒也不打緊,旭兒就是旭兒,并不會因他叫什麽而有所改變。

正想着,卻聽譽王驀然開口問道:“王妃想給這孩子取什麽名字?”

聽得這話,碧蕪霎時愣在那裏,就算她是譽王妃,也沒有資格給自己的親生兒子取名,譽王問這話分明是白問。

看她這般反應,譽王似是看出她在想什麽,笑道:“縱然不能作大名,用作小名也是可以的。”

這話倒也是了。

碧蕪咬了咬朱唇,遲疑片刻道:“左右這孩子生于旭日東升之時,殿下覺得‘旭兒’……如何?”

“旭兒?”譽王細細地品味着這兩個字,“‘旭’字意味着朝氣蓬勃,前程似錦,倒是個好名字,那往後便叫旭兒吧。”

譽王話音方落,就聽榻上的小家夥嘤咛一聲,緩緩睜開眼,卻是難得沒有哭鬧,只直直地盯着譽王的臉眼也不眨地看着,似是在觀察他。

“小子,看着本王做什麽!”譽王低低笑了一聲,伸手在旭兒額頭上點了一下。

碧蕪屏着呼吸,看着譽王的舉動,心都快跳出來了,但見譽王笑着,似乎并無什麽惡意,方才松了口氣。

再仔細回憶他那日說過的話,似乎也不是真的要殺了旭兒,倒像是在刻意激她,讓她燃起求生的本能罷了。

她深深看了譽王一眼,便見譽王用手碰了碰旭兒的小拳頭,小拳頭感受到他的觸碰,驀然攤開,一下死死捏住了他的手指。

譽王挑了挑眉,或是覺得有趣,唇間的笑意更濃了些,他定定地凝視着旭兒的臉,片刻後,似是無意般道了一句。

“這孩子,細看之下,眉眼居然還與本王有幾分相像。”

作者有話說:

碧蕪(認真臉):沒錯,你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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