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三年

京郊的雨漸小, 雲層漸散,天光爛漫。

馬車一停,寇辛就迫不及待地躍下來, 他輕盈得似一陣風, 提擺向驿站雲亭下,長身玉立的那人跑去。

每一步都是鑽心的疼。

每一步都是心尖上的雀躍。

濕透的墨發跑得松散開來,寇辛淋過這織成一片的細雨, 他穿風而過,寬大的墨色袖擺如水墨煙雲般鼓起, 提擺露出的小臂是觸目的冷白。

鬓似烏雲發委地,手如尖筍肉凝脂。

在這黯淡的天地間,寇辛似雀,又似燕地飛奔過來, 天光照在他透白的膚上, 墨擺上的金絲海棠似乎也飛舞了起來。

浮光躍金, 濃墨重彩。

再等等我。

燕京涵, 這次我是為你而來。

我選了你。

你不能不知道。

寇辛從背後緊緊抱住燕京涵,跳到了他的身上, 香腮雪膚上全是黏噠噠的雨滴, 他淘氣地将它們全蹭在了燕京涵背上的墨色衣裳上。

寇小世子極為委屈地小聲說, “我不知道。”他摟緊燕京涵兩側宛如彎刀一般勁瘦的腰身, “母親背着我趕你走的, 我被關了禁閉,他們不讓我出門。”

燕京涵身軀一僵,驚喜般回身将寇辛摟在懷裏, 他抱得比寇辛還要緊, 像要将寇辛融進自己的骨血裏。

他如此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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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條喪家之犬般被驅逐出京。

燕京涵本以為自己習慣了, 在他這踽踽獨行,一個人摸爬打滾的前半生,他這短短十幾年來有過無數次比此刻更加狼狽的時候。

他不要求什麽,他只想背着父母的期望活下去。

惟願吾兒愚且魯。

上一輩的人将他死死壓在這暗不透光的上京,摁在這一眼就能看得到頭的淮親王府。

他從未想過為自己而活。

可現下,面對着懷裏的寇辛,燕京涵少見的有些自漸形穢,喪家之犬憑何将美玉私有?

燕京涵的碧眸愈發幽深,他聞着寇辛身上天家馥郁香,摟得愈發緊,對邊疆的凜然戰意在這一瞬悄然生起。

寇辛疼得攏了攏眉。

聽着寇辛輕嘶的一口氣,燕京涵才稍稍回神,松開了手,摩挲着寇辛的後頸骨,低聲問,“冷不冷?”

不止冷,還有些疼。

寇辛颔首:“有一點。”

燕京涵将寇辛披着的那件礙眼至極的氅衣扯了下來,大手一揚,扔給後頭慢慢踱步前來的朝九歌。

朝九歌伸手接過,眉眼微微一沉。

眼睜睜見燕京涵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開來,仔細系在寇辛身上。

此處除了朝九歌,都是他的人手,皇城衛早就被迷暈了躺在驿站中,燕京涵毫不避諱,在寇辛的眼睑上輕輕落下一個吻,“我知道。”

寇辛勾起唇角,眉眼彎彎,“你去了北疆,要每月給我寫一封信。”

“唔。”寇辛想了想,覺得有點少,“十封,每月都要十封,少一封我就不理你了。”

燕京涵應下,“好,除了信呢?”

寇辛掰着手指頭數,“還有好吃的好玩的,我聽說北疆的互市,有許多京中沒有的新鮮玩意兒,你每年回京都得給我帶,知道嗎?”

燕京涵颔首,“知道。”

寇辛仰首看他,突然安靜下來,好一會兒才道,“你每年都要回來見我。”

燕京涵吻了吻寇辛的鼻尖,成心逗趣:“若是我不回來……”

寇辛眉頭一攏,擡了擡下巴,驕蠻道:“那我就把你忘了。”

燕京涵失笑,“忘不了。”

寇辛挑眉,“你這麽确定?”

燕京涵微微俯身,貼耳道,“你在□□上的每一步都是我教的,第一個吻,第一次失神,第一次……”

他一一細數過去。

見寇辛呆立在原地,紅得耳朵都要發燙,才大發善心地住了口,惡劣地低嘆道,“你忘不了我了,寇辛。”

寇辛咬牙,但他又不像燕京涵沒臉沒皮,張唇氣了半天,反而一句都說不出口。

這怎麽叫人好意思說得出口?

最後只又惱又恨地道,“我就不該來尋你。”

燕京涵可有可無地應了,“我保證,我每年都會回來見你。”

氣呼呼的寇小世子又高興起來,“你說的。”

“嗯。”

朝九歌見二人旁若無人,他握着那件寇辛穿過的大氅,指尖緊了緊,半響,又釋然地松開,笑着提醒道,“到時辰了。”

驿站裏被迷暈過去的皇城衛快醒了。

燕京涵看了寇辛良久,突然用匕首割下寇辛的一縷發,牢牢握在掌心中,披上蓑衣,飛身上馬,猶如利箭般在雨中穿行。

寇辛等他走了,苦苦支撐着的腿一軟,眼見要摔落在地。

朝九歌伸手一撈,将人扛起來,“回京了。”

寇辛氣的,“你怎麽又這樣扛我?!”

朝九歌挑眉,“那世子你自己走?”

寇辛憤恨地閉了嘴。

等上了馬車,朝九歌将人丢在馬車的榻上,翻箱倒櫃,才找出來一罐他許久沒用上的金創藥,“你是自己上藥,還是我來?”

寇辛掀袍看了眼,褲腿上一片刺目的紅。

朝九歌:“怎麽傷的?”

寇辛不說,他小心翼翼掀開來,将白布撕開,疼得直抽氣,又生疏地打開金瘡藥,胡亂灑上藥粉。

他被疼得手抖,反而将金瘡藥灑得四處都是。

本想避嫌的朝九歌:“……”

他實在看不過眼,将人按住,“別動。”

朝九歌熟練地用白布将他膝上的血水擦幹,從暗格裏翻出一瓶酒,“忍忍,你淋了雨,得洗幹淨。”

說罷,他一手按住寇辛的腿,用牙咬開木塞,心一狠,對準兩膝全倒了下去。

寇辛的腿驟然繃直,痛呼一口氣,深吸着氣道,“朝九歌,朝邺安!”

朝九歌連聲道,“在呢,疼是吧,忍忍,嗯?”

朝九歌又用那白布将酒液擦幹,才将金瘡藥對準傷口倒了下去。

寇辛疼得似乎聽見他的傷口被火燒的滋滋作響,險些三魂出竅暈了過去,咬牙忍得滿頭大汗,“你這什麽……破藥?”

朝九歌嗤笑,“好東西,你今日用了,明日就能結痂。”

寇辛似疑非疑:“當真?”

朝九歌:“騙你作甚。”

還剩下一膝。

寇辛閉上眼,“快點。”

朝九歌迅速一倒,幹脆利落地拿出幹淨的白布将兩處傷口裹了起來。

等徹底弄好,寇辛已經丢了半條命,奄奄一息卧倒在馬車的小榻上,朝九歌将藥與酒胡亂一塞,白布扔進火盆燒了去,見寇辛這幅眼睛都睜不開的模樣,微微蹙眉,“他曉得嗎?”

寇辛有氣無力,“不知道,你不要跟他說。”

朝九歌沉默半響,才低嘆一聲,“長公主便是因此事才将他逐出京罷?”

寇辛支支吾吾應了。

朝九歌用指骨敲着桌,“兩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孩,也真是大膽。”

寇辛氣的睜眼罵道,“你說誰呢,你這個登徒子!”

朝九歌“喲”了一聲,“還記着呢?”

不就打了一下他屁股,記這麽久。

寇辛沒力氣同他争,又閉上眼緩着腿上的痛楚,他不說話,朝九歌似乎也沉靜下來,少見的安靜。

寇辛隐隐覺着不對,微微睜眼看去,才發覺朝九歌正隔着層空氣,用指尖描着他的眉眼。

朝九歌被發現了,也并未收手,反而更加直接地用指腹将寇辛眼角因疼痛溢出的淚拭去,動作小心翼翼。

朝九歌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或許是因為寇辛還太小。

或許是因為他太過遲鈍。

方才瞧見寇辛同燕京涵親昵地摟在一起,朝九歌才後知後覺,他似乎錯過了什麽,心底突生微妙的悵然,存心想報複回來,有些惡劣道,“他回不來了。”

寇辛怔了下,“誰?”

朝九歌卻避而不談,道,“長公主府到了。”

一語成谶。

燕京涵這三年,當真一去不回。

作者有話要說:

成年啦!

在朝九歌看來,寇辛雖然讓他一眼萬年,但是小世子真的太小了,他沒有想到其他地方,後知後覺,便一子慢,滿盤皆落索。

鬓似烏雲發委地,手如尖筍肉凝脂

(出處不知,反正是古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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