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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歲,對于安可來說,和四歲八歲沒多大差別,哭過了,便什麽都忘了。
那根木頭還杵在她面前,她仰起臉,伸出一只手,努努嘴,女王一般,等他攙扶。
崔如木想起幼時班上那些被寵壞的孩子,斷定安可也不過是被安恺寵壞了。即便如此,她只是脾氣壞了點,獨占欲強了些。
對于一個長相漂亮家世良好年齡尚小的女孩子來說,這不是多麽大的過錯。
崔如木自小不停跳級,情商和愛商停留在萌芽階段,沒有很好的朋友,除開親近的親人,唯一關系好些的同性便是郭劍,和異性幾乎沒有接觸。
安可的手又小又軟,初初握在掌中,他一個不察,險些讓它溜走。
忙用力握緊,卻聽得她輕呼:“捏疼我了!”
崔如木驚得松手,安可屁股剛剛離開地面,蹲都沒夠,一下子又跌回那灘泥水中。
月光流轉,從假山的縫隙裏照進來,崔如木清清楚楚地看到安可一臉淚水,委委屈屈,要哭不哭的,無聲地控訴着他這惡作劇行為。
牛頓和愛因斯坦都知道,他不是故意的。
只好上前一步,左手從她背後穿過去,右手握住她瘦小的膝彎,将小公主用最妥當的姿勢抱起來。
小公主果然滿意了,揪起他兩杠一星的陸軍常服開始整理自己臉上的不雅。
既是公主,當然要整整齊齊。
“木頭哥哥,我身上臭烘烘的,我要洗澡換衣服。”
“我先送你回家。”
“不要,這樣回去安将軍會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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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如木沒奈何,抱着渾身腐泥味的公主在假山外躊躇了三分鐘:“我開間房,你洗澡,我出去買衣服。”
以她現在對郭劍的“仇視”,肯定不肯用新郎官訂的房間。
公主很高興,抱着他脖子,不夠,又伸手摸摸他皮膚黑黑的臉,以示嘉獎。
被公主授予“面部撫摸獎”的崔騎士一張臉實在不能再黑了。
酒店對面是商場。崔如木打小不愛接觸人群,家庭和教育原因,從未進過商場,即便出國後什麽事都靠自己動手,頂多也就是去超市買點日用品。
商場的門門道道,完全摸不清。
随便抓住個年輕姑娘:“我要給十四歲的女孩子買衣服,應該去哪邊?”
又高又帥又年輕的兵哥哥問路,姑娘自然滿心雀躍,男朋友可不樂意了,把女朋友拖到身後藏着,指着家粉粉嫩嫩的店面說:“那個就是。”
崔如木不解小青年的敵意,仍道了謝,大步去了。
導購小姐再熱情,也有崔如木這根木頭不解風情。
“女朋友喜歡哪種風格?”
“是我妹妹,十四歲。”
“多高?”
估摸了下:“154。”有點矮。
想起她穿着裙子的嬌俏模樣,補充道:“要一條連衣裙,白色。”
掃視一圈,指着淑女模特兒身上那條:“就這條,要最小號的。”
導購小姐發揮不了作用,只得換角度突擊:“需要內衣褲嗎?”
崔如木噎了下,不自在地問:“十四歲的女孩子穿什麽合适?”
不知是他行動太快還是公主洗澡太慢,崔如木提着粉紅色的袋子回到房間,浴室仍舊緊閉着,水聲隐隐傳出來。
崔如木向來過得緊湊,別的小孩還在糾結一根香蕉是該謙讓還是獨占時,他已在練習四位數乘四位數的心算;別人還在為重點高中熬夜苦讀時,他已開始學習相對論;別人在大學揮霍青春并為畢業的去向憂心忡忡時,他已發了數篇核心論文,為即将加入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研制隊伍而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他一生從未像今晚這樣悠閑過。
逛商城,買女孩兒用品,等一個漂亮小姑娘出浴。
可可是安叔的寶貝女兒,安叔和父親是戰友,這些都是他應該做的。
崔如木打開電視機,撥到軍事頻道,這樣說服自己。
穿防彈服的主持人語速接近機關槍掃射,音量也不遜色,換氣的聲音隔着屏幕都聽得清。
看完一集,聽到身後細弱的聲音:“……哥哥,木頭哥哥。”
崔如木回頭,安可裹着大浴巾,從牆壁後探出半個身子,牆腳,一只白生生的小光腳露出來。
崔如木立刻關了電視:“幹淨衣服在床上,我出去等你。”
忍不住又看她一眼:“把拖鞋穿上。”
小臉緋紅,兩眼濕漉漉的,黑白分明;頭發濕答答地貼着臉頰,垂在肩上,遮住大片光裸的白色。
他心頭一跳,忙收回目光,出了房門。
幾分鐘後,房門打開。他試着往裏看了眼,公主又變回那個幹幹淨淨嬌嬌嫩嫩的樣子。
電視機開着,長相怪異的青年男女正上演苦情大戲。
公主沒有女仆,只能自己拿着吹風,打理長度長得糾結的黑發。
細細的小腿交疊在一起,白白淨淨的腳丫光着,腳跟撐在地毯上,搖呀晃呀。
這個動作不矜持。崔如木皺眉想着,但沒找到合适的身份和理由教訓她。
她扭頭對他笑:“木頭哥哥,這部韓劇很火哦,你看崔智友漂亮吧!”
璨然生輝。
不,不是崔智友,是小公主的笑。
崔如木看着她那回眸一笑,一顆常年浸泡在數據和實驗中的心髒,突然發現了自然規律之外的美。
瞟一眼電視機裏的女人,實在不能看第二眼。
他清清嗓子,教訓道:“女孩子最不該看的就是偶像劇,沒營養,還把人變得虛榮浮躁。”
公主竟然不氣,笑得更甜了:“木頭哥哥覺得女孩子應該看什麽劇呢?”
崔如木板着臉:“多看書,不要看電視,看電視太多會影響智商。”
“木頭哥哥是什麽博士啊?考古學?歷史系?”公主眨眨眼,說了句看似不着邊兒的。
“物理學。”崔如木覺得安可一笑就不對勁,好像有什麽事要發生,不動聲色地回歸主題,“好好吹頭發,要是你再不回去,你爸爸該着急了。”
“安将軍那麽信任你,才不會着急!——物理學博士,真厲害,我最喜歡物理課了。”公主堅持把話題轉移回去。
“最喜歡哪一部分?”
“當然是電路啊,串聯并聯,我燒壞了三十只小燈泡哦!”哪像看起來那麽無害,這不是消遣他來着!
“你聯了多少只小燈泡?”崔如木只好接下去。
“兩節幹電池,串聯三只小燈泡,還亮着,聯上第四只,啪!它就燒壞了。”分明很愉悅的語氣,表情卻那麽憂傷,仿佛在為無辜死去的燈泡們惋惜。
這是個小騙子。
崔如木心裏想着,渾沒發現這個詞語多麽輕佻,簡直同小騙子那搖搖晃晃的腳丫有得一拼。
崔如木謹慎地措辭:“好好吹頭發。”
“等下,我還有個問題。”
“說。”
“聽說一個物理學霸跟女朋友去劃船,女朋友上船後,他測量了下船位移的量,對女朋友說:‘原來你有120斤啊。’”吹風機聲音很小,她的聲音清脆脆的,珠玉一般,“木頭哥哥,你說物理學霸怎麽算出來的?”
崔如木徹底明白安可是要幹嘛了,但還是認真告訴她:“動量守恒。”
“怎麽算的?”
“你好好學物理,以後就知道了。”
“嗯,是要學好,付明航總是不肯告訴我他多少斤,哪天我帶他劃船去!”
【木頭塵:安可!物理學不是幹這個用的!适可而止!崔博士要被你氣死了!】
安可提着袋子出來,大大地打了個哈欠,另一手忙不疊地捂上口鼻。
頭發又長又密,黑亮黑亮的,直垂到臀上。
崔如木看她那副慵懶樣兒,不禁撐着門又開始教訓:“回去把頭發紮起來。”
“還是濕的呢!”安可打完哈欠,一雙眼睛水汪汪的,小眼神兒向上瞟他一瞟,身子一矮,從他臂下鑽了出去,晃眼便跑出老遠了。
她矮身時頭發有一縷拂過崔如木手臂。崔如木只覺那又滑又軟的觸感毫無預兆地襲來,又哧溜消失。
安可的涼鞋踏在地板上,發出噠噠噠的清脆聲音。那聲音又輕又快,頑皮的小動物似的,越來越遠,崔如木只好關上門,跟上去。
出了酒店,見安可一襲白裙站在流彩的車河邊,不知所措地回頭。尋到他的身影,一下子就沖他笑了,還揚起一只白生生的手向他又搖又晃。
崔如木看着安可笑盈盈的樣子,發覺這一晚過得暈乎乎的。
走近了,她提着裙擺跑過來,一把拽住他左臂,望着他說:“木頭哥哥,你的車在哪裏?我沒帶錢。”
“我沒車。”崔如木不認為這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他确實還沒有買車的錢,何況他也用不着車,“我們坐公交車回去。”
“你可以開部隊裏的車。”安可認真地提議。
崔如木看她一眼,又是教訓的口吻和神氣:“我這次是私事請假,開公車是不對的。”
“對對對,安将軍也這麽說。”安可忽然激動起來。
公交車很快就到。差不多是最後一班車,軍區大院較普通小區位置偏僻,車上基本沒什麽人。
安可坐在崔如木左手邊,看他正襟危坐一言不發目不斜視,十分無聊,便開始觀察他的常服。
立刻發現神奇之處。
“咦?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炮、兵!”安可一字一頓地念,似乎滿心驚奇,“木頭哥哥,你是炮兵啊,是不是每天打炮?你們管戰友叫炮友麽?”
崔如木雖一直過着遠出人世的生活,但也不至于不知道某些詞彙,一時嘴角抽搐:“第二炮兵部隊是戰略導彈部隊。”
“那你們每天做什麽?”安可毫不知情,求知若渴。
“訓練。”
“哦。”
他簡潔,她自然可以更簡潔。
安可規規矩矩坐好,坐一會兒,又坐不住了。
“木頭哥哥,你喜歡當兵麽?”
“我喜歡做研究。”
“那你幹嘛當兵?”
“強身健體,掌握戰略需要,才能把研究做得更好。”
“那你研究什麽?”
“武器。”
“步槍機關槍高射炮這種?”
“氫彈原子彈中子彈這種。”
“哦。”
崔如木也沒準備跟一個燒壞三十只小燈泡的女孩子大侃特侃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事情,但安可這急轉直下的态度,結結實實嗆了他一下子。
公交車漸漸駛出繁華的夜市區。
“我媽媽特別喜歡當兵的人,她跟我爸爸關系可好了。我也喜歡當兵的,以後的男朋友一定要是軍人。”
安可突然輕聲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這話聽着極其怪異,語氣也飄忽,明明是下決心的話,說出來卻跟夢呓一般,以至于崔如木忍不住扭頭看她。
安可趴在窄小的窗臺上,車窗外的燈火明明暗暗地自她臉上掠過。
崔如木感到她現在的情緒很奇怪,但說不上原因,又找不到回答她的話。
最後想起安夫人那個清脆的巴掌聲,于是,他調整好語氣說:“你現在應該好好學習,以後才能遇上好的男孩子,現在不要和那個男孩子在一起。”
安可回頭看他,神情異常平靜:“你是說付明航嗎?”
“嗯。”崔如木把自己的反常歸結為安可整晚“木頭哥哥”“木頭哥哥”叫個不停。
安可坐直身子,又趴在前排的靠背上,手臂交疊着支起尖尖的下巴,以一種十分認真的無奈口吻說:“我也不想的。”
崔如木看她突然轉性,腦子裏那種暈乎乎的感覺越來越嚴重,索性閉上嘴巴,不再接她的話。好在安可似乎玩累了,在靠背上趴了一小會兒,又湊到他身邊,抱着他胳膊呼呼大睡。
她睡着的時候顯然乖很多,崔如木情不自禁地呼口氣,好像有什麽敵情信號解除了。
下車時不得不叫醒她,崔如木喊了好幾聲,她才有點反應,但這反應卻是——
“不要下地,不要下地,抱我,木頭哥哥你抱我回去。”
其實是清醒的吧?還知道身邊的人是他。
但聲音确實又迷糊又軟糯,撒嬌似的。
崔如木把她頭發撥開些,見她臉蛋兒靠在自個兒上臂上,擠得嘴巴嘟起來,十分乖巧。
于是,他又做了回騎士,将小公主公主抱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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