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自那日挑了疏峰居住後,皇太後手底下的宮女太監便緊鑼密鼓地布置了起來。

太後自己住在了中路,把右路靠湖的小別院分給了元衿。

胤祺呼哧帶喘地穿過半個暢春園,又經過疏峰的兩座影壁、兩道月門和一片小樹林,繞過三進的院落,終于在靠湖的水榭處找到元衿。

“小元衿,你這裏可真夠……”

“遠的。”

元衿正墊着腳往水榭的橫梁上挂風鈴,來自高原哲蚌寺的青銅風鈴上刻着細密的祝禱,春風拂過處,叮叮當當,化在空中如高僧的吟唱。

她含笑連挂了六個,都成功後,揚起雙臂在水榭邊上轉了個圈。

“小心點!”

胤祺伸手去接她下來。

元衿扶着他肩膀跳下來,拍拍手掌笑說:“五哥哥,你每次來都要念叨遠,一天要說好幾回。”

“每次來說一回,一天說好幾回,那我一天來幾次?”

元衿故意不接他話,從鎮紙下抽出一疊紙,朝胤祺揚了揚。

“稼軒詞,我抄完了,五哥哥你要不要?”

胤祺一把抽回來攏進懷裏,打了個哈欠說:“可太好了,我明兒可以起晚點了。”

“你把我抄的東西當預存款呢?”

“什麽款預存?”

元衿自知失言,當即敷衍:“快快快,我要重新挂小書房的簾帳,還有那貼畫也要換。”

倒不是她多愛整理屋子,真叫是內務府那群官員的審美令人發指。

這個清靜幽雅的院落讓他們左貼一個福祿壽,右挂一個百子千孫,到處是大紅大綠俗不可耐。

元衿搬進來那天,走到最幽靜的水榭廊下時,看見牆上那用青綠拼着巨大福、壽二字的洋紅色瓶插,被沖擊得絆了一跤。

這審美,她都懷疑乾隆爺倒穿到康熙朝內務府整她了。

幸好她元衿小公主審美在線,又勤快肯幹,在她的不懈努力下,才五天時間就讓這本來角角落落都散發着土味的小院,煥發出清新自然的味道。

胤祺為了顯示自己才是元衿的好哥哥,今日幹得格外勤快。

不但親自替她挂梅蘭竹菊的卷軸,還卷袖子往博古架上搬擺件。

他早早從自己的小金庫裏挑了二十來件,一股腦地都運到了元衿這裏。

胤祺擺滿最後一層時,元衿從園子裏采了花回來,對着牆倒抽冷氣。

“為為為什麽那麽多?”

“哪裏多了,你這博古架只有十八個格子。”胤祺指指剩下的,“還有八個能替換,小元衿,你不用問太子再要了。”

“啊?可是太子哥哥說他能派內務府的辦。”

“太子最近忙着監國,你有事都先找我。”胤祺努力占住自己在妹妹面前的位置,還壓低了聲音說,“這不少都是我從我額娘那兒拿的,她不知道我都給你了啊。”

“宜妃娘娘能分你這麽多?”

元衿随手點了點,這裏頭有成化的鬥彩,有官窯的琺琅花瓶,有西洋進貢的寶石花,還有松江出産的雙面繡。

“我額娘每次問我最近有沒有把東西碎了,我就說有,她就補貼我幾件。”

“……你額娘次次都信你?”

“九弟說他也碎了啊,我額娘已經相信,她肚子裏生出來的都天生能砸東西。我和九弟這些年在這件事上,從不互相辜負。”

元衿似乎又掌握了什麽不得了的薅羊毛小技巧。

她微微嘆息宜妃養兒子真費銀子,又按自己的審美重新整理博古架。

“你怎麽拿下來呢?那那那寶石花最值錢了,上次我和九弟同時挑,我搶先下手拿了個大的!”

“這裏是書房……”

“哦……那你還我?”

“五哥哥,你送過來以後就當我不小心碎了。”她璀然一笑,“下次再送兩。”

五貔貅感嘆:“小元衿,你學什麽都好快啊。”

“那當然。”

“我給你送本中庸,你早點學吧。”替我下次遲到罰抄準備起來。

元衿眯眯眼,“再加六件擺件。”

“你博古架都放不下了!”胤祺企圖掙紮,“我給你找兩幅畫。”

“五幅。”

“行行行,你幫我到四哥回來!”

胤祺最近格外想念四哥,過去習慣晚起,直到有四哥叫早後才知道,準時到書房不用罰抄是多麽幸福的體驗。

元衿問:“之前幫你一起抄的伴讀呢?”她記得五哥那個伴讀不但字和他很像,抄寫時又認真仔細,幫他混過了好多次。

“還瘸着呢,我讓他一起來,都過不來。”

“那蒙古伴讀什麽時候定?”

“就這幾天了吧,好像還有幾個科爾沁的沒到。”胤祺聳了聳肩,“來了也沒用,蒙古人哪會抄書,人來了後舜安彥還得多抄一份。”

“胤祺,你在說些什麽呢?”

太後突然駕到,打斷了元衿和胤祺的閑聊。

她身後還跟着個身量高大的蒙古少年,臉上帶着草原特有的高原紅。

“來來來,你們兩見過蘇赫貝勒。”

元衿不知道蘇赫是誰,但聽太後叫他貝勒,那肯定是蒙古哪個王公貴戚家的孩子。

她按着規矩朝他福了福,算是見禮。

蘇赫回禮後擡頭,直直撞上元衿水汪汪的眼睛,霎時便漲紅了臉。

“那什麽……我叫蘇赫!”

蘇赫的滿文是進京前突擊的,還夾雜着濃濃的蒙語氣息。

清朝上書房會教授皇子公主滿蒙漢三種語言,滿文本身又是從蒙文演化,元衿素來聰穎,這些日子已掌握蒙文的基礎對話。

她用蒙文答蘇赫:“我是五公主,貝勒長途跋涉,是否安康?”

“安!安!”他呆愣愣地看着元衿半天,最後硬生生憋出一句,“我第一次見你這麽白的妹妹。”

太後先是愣了下,然後和烏嬷嬷笑成一團。

她把元衿摟在懷裏說:“喲,蘇赫這是誇我們公主呢。”

蘇赫嘿嘿傻笑,臉愈發紅了,他人高馬大,犯傻起來有股憨厚之氣。

烏嬷嬷教他:“貝勒還是得稱呼為五公主才好。”

蘇赫知道這是宮裏的規矩,卻覺得遺憾不已,他還是第一次見到皮膚白得像月亮,長相可愛得像仙女一樣的小妹妹。

“五公主好。”他又回憶着進京前阿瑪額娘的教導,規矩地給元衿打千請安,“奴才蘇赫給五公主請安。”

元衿伸手禮貌地虛扶了一下,示意他趕緊起來無需多禮。

蘇赫一見更為緊張,跌了一跤才站穩。

“謝謝公主。”

“不用謝。”

太後和烏嬷嬷相視一笑,主仆間用眼神互相通了個心思。

“元衿啊,過來。”

太後招招手,把自己的小公主摟在懷裏,越看越喜歡。

“哎呀喂,我們的小公主今兒更漂亮了是不是?”

說着,不禁上手揉了揉元衿的臉蛋。

烏嬷嬷笑着點頭:“可不是,五公主這回病愈後調理得好可好了,剛剛進門的時候奴才還以為看見了神宮的小仙女,是不是啊,蘇赫貝勒?”

太後贊許地看了眼烏嬷嬷,再看被點到的蘇赫,他已經羞得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放。

只嘟哝着:“是仙女,嬷嬷說得對,不,是鴻噶祿。”

元衿蒙語只會一點皮毛,不由問:“什麽是鴻噶祿?”

太後聽懂了,在旁哈哈大笑,摟着元衿說:“蘇赫這是誇你呢,我們蒙古人誇人最好的就是鴻噶祿,因為有傳說蒙人的祖先就是鴻噶祿生下的。”

太後和元衿說了這個遠古傳說,草原的年輕人人如何愛上一個羽衣仙女,生下了最早的蒙古家族,後來仙女披上羽衣化成天鵝而去,年輕人在最後一刻抓住天鵝的雙腳挽留,所以天鵝的腳永遠留下了黑色的印記。

蘇赫指指元衿書房外的水榭,“你那兒有水,可以養很多天鵝。”

元衿拒絕了,“我打算以後養荷花,我看書上說那什麽留得……”

“留得殘荷聽雨聲。皇祖母,五妹妹以後肯定是才女,給她水榭那兒種一池子荷花吧。”

胤祺剛才一直置身事外,可心裏如明鏡,在呵呵冷笑。

元衿傻乎乎不知道蘇赫是誰,他可一清二楚。

這次上京觐見的蒙古小臺吉裏,就數這蘇赫出身地位最好,與宮裏的親緣也最深。

他的阿瑪是科爾沁班第親王、皇祖母的娘家人,額娘則是先帝養女端敏公主,還是鐵帽子王簡王的姐姐。

這次皇阿瑪親征,班第親王是蒙古諸部中唯一被欽點随征的王爺,皇阿瑪還特地加封了蘇赫貝勒爵位以示恩寵。

皇祖母獨獨把他帶來疏峰見五妹妹,肯定是有些未雨綢缪的心思。

但胤祺不滿意。

他剜了眼蘇赫漲紅的臉,暗嘲他不懂事瞎出主意。

養什麽天鵝?元衿身體不好,每日午睡時連腳步聲都不能有,那些子大鵝叽叽喳喳她還怎麽睡?

至于太後這邊,她這些日子聽書房師傅們都誇元衿天賦好、心性定,有向才女發展的趨勢。

她雖不懂為何才女一定要看荷花,但孫兒這麽說,孫女又有這想法,她擡擡手就能做到。

“好說好說,入夏前就給你們種上。”

蘇赫卻頗為失望。

心想這公主不懂欣賞,蒙古人眼中天鵝是最聖潔的,荷花那種死物怎麽和活生生的鳥相比?

“你不喜歡天鵝啊?”

元衿柔柔一笑,“我喜歡詩裏的荷花。”

蘇赫心裏一沉,他讨厭讀書,看見字便如鑽心剜骨般難受,被阿瑪扭送上京讀書前在家裏砸了好多硯臺。

“你喜歡詩書?”

不管答案如何,他肯定不喜歡。

蘇赫只愛騎射。

胤祺搶答:“五妹妹當然喜歡,她格外勤奮,還練得一筆好字。”

太後也跟着胤祺無腦誇,“可不是,我們小五的字已經不輸神童了。”

還從元衿的書桌上抽出一疊來,“喏,這就是她寫的,蘇赫啊,你拿去看看,也跟着一起練。”

蘇赫看見字就退避三舍,只問:“太後說的神童是巴拜特穆爾嗎?”

得到肯定的答複後,蘇赫連連擺手,“我就不明白,他的字為什麽你們都喜歡。”

他這幾年每每做不好功課,額娘就拿那大漠奇才做對比,甚至說,如果他的修養有神童一半水平,家裏就去大漠南北修一百座寺廟。

“神童喇嘛的字提筆挺拔有正氣,收筆圓潤有悲憫,正是佛門的慈悲氣度。”

元衿雙手合十,低頭謙遜道。

“我的字還不及他一半。”

完了。

蘇赫絕望地閉了閉眼。

好好的一個天鵝公主,說的話他怎麽大半都聽不懂呢?

作者有話說:

1.“砸”寶食物鏈:老五pua宜妃,元衿pua老五。後來有一天宜妃逛到元衿屋子,覺得每樣都有點熟悉。

2.蘇赫大哥: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是天鵝公主站在我面前,我聽不懂她說話。

3.神童敏敏:感謝公主誇獎,已在來京路上,勿念。

4.作者:放心,你們都會明明白白的。

繼續抽紅包~估計下周入v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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