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動粗

◎“不知真正的夫妻是什麽樣的。”◎

夜晚的涼風凜凜,吹落在程書聘的肩上,将他的額前碎發垂下幾縷,掩在刀鑿似的輪廓上,黑色的襯衫像他這個人,捉摸不透,可這樣的夜,他就斜倚在古老的欄杆邊,頭頂星辰幾許,令蘇雲卿想到那一句:為誰風露立中宵。

她唇瓣微微張着,說:“今天我也叫錯了,扯平。”

程書聘垂在欄杆邊的手指微微動,骨節分明的姿态像叼着一枚香煙,蘇雲卿見過他抽煙,就在他們領證那一晚,她房間的窗棂上能看到男人立在竹林間,手中光影魅魅,似幽靈閃爍。

“我當你會提一個要求。”

他視線落在兩人之間的距離,客氣規矩,哪怕是觸碰都是隔着衣料,這大概就叫相敬如賓,“夜了,回去睡吧。”

蘇雲卿雙手背在身後,“晚安。”

程書聘眉梢微挑,姑娘已經轉身進了房間,一襲衣香鬓影從眼前掠過,忽然,姑娘手扶門邊,對他說:“你也該練習一下夫妻生活了,老公。”

程書聘眼皮驀地撩起,姑娘已經擡手把門阖上,只留一陣寂寂寒風與他并肩。

随後,程書聘扯了扯嘴角,低聲似喃:“老婆。”

寓園的清晨有一片鳥語花香,花園被仆人們打理得井井有條,粉色的繡球、紫色的藤蘿、還有一片玫瑰,池塘裏浮動睡蓮綠葉。

蘇雲卿看着都想脫了鞋襪踩進去,然而她自小被管束頗嚴,這也只是一剎而過的念頭罷了。

早餐她沒跟程書聘一塊吃,自然也不敢問許伯自己的丈夫去了哪兒,畢竟她才應該是他的枕邊人。

“夫人,車已經備好了,能趕上您的上課時間,放心。”

寓園裏工作的仆人都上了年紀,話不多,但做事穩當,蘇雲卿低頭理着包,猛不丁前面有一級臺階,腳尖踩空的瞬間,身旁的許伯及時伸出了手臂。

蘇雲卿握住後松了口氣,這棟宅子的構造她尚未熟悉,實在不知哪兒還有陷阱,竟失了禮儀。

“謝謝許伯。”

蘇雲卿擡眸說道,卻見許伯的視線忽而沉凝在她握着他衣袖的手上,她松開,就要落下——

“夫人年紀尚輕,不知真正的夫妻是什麽樣的。”

沉靜的語調不輕不重地砸下,蘇雲卿心頭猛地一緊,糟糕,許伯是看出了什麽?還是說她剛才就不該握他的手?

“許伯,我家跟程家算舊識,您應該知道,從小我就認識書聘,我們算青梅竹馬。”

她拿昨晚程書聘教她的話術僞裝,神色也是淡定自然,她長年累月織錦刺繡磨出了耐心文靜的性子,知道如何控制語調讓自己看起來穩重。

然而許伯只是斂着眼皮,“夫人,您現在是先生的妻子,我想出入公衆場合佩戴婚戒是一種身份的象征,不如我叫人回房給您拿下來。”

蘇雲卿瞳孔驀地一睜,就在許伯要讓司機等一下時,蘇雲卿忽然道:“這件事回來再說,我現在還是學生,太早結婚導師會有不滿。”

說完,她半道身子已經探進了車廂,車門一阖,朝司機道:“開車。”

玻璃窗外,許伯一道冷硬風骨依然立在臺階上,直到車身離開寓園,蘇雲卿才算從壓迫裏喘口氣。

送她去學校的是陳延,蘇雲卿靠在椅背上,對他說:“你剛才也聽見了,程家人火眼金睛。”

後視鏡裏的陳延濃眉大眼,此刻凝起川字紋,道:“夫人放心,我會轉告老板的。”

蘇雲卿掌心托腮地看着外面風景,她覺得自己跟陳延是一個身份,都是跟着程書聘做事,都拿了他的錢,所以,都得叫他老板。

把新婚正艾的程夫人放到學校門口,陳延看着她進去了,這才打轉向燈,朝程氏集團的方向駛去。

電梯直通總裁辦,陳延侯到程書聘得空才走進去交代:“老板,寓園裏的許伯似乎發現了您和夫人的問題,”

說着,陳延指了指無名指,“不過好在夫人機警,拿導師不喜歡學生太早結婚為理由,搪塞過去。”

說罷,陳延看見一道骨節冷白的手指敲過辦公桌,“導師是誰?”

陳延愣了下,而後忙道:“我這就去查。”

申城大學主校區坐落于市中心,以培養藝術設計見長,是以學校從建築到人文都透着一股大膽嘗試的風格,新古融合,中西交彙,是國內頂尖大學之一。

蘇雲卿剛上完課,老師還未離開,門外就站來一道高瘦身影,男孩穿了一身白襯衫,幹淨又出挑,這時坐在一旁的同學聞敏胳膊撞了她一下,下巴朝門口揚了揚:“你未婚夫來了。”

蘇雲卿神色淡然地回看她:“不是未婚夫了。”

“我靠!不會是——”

蘇雲卿擡手捂住她的嘴巴,就在聞敏睜大眼睛時,前頭一道高挑長影落來,接上了她的話:“只要雲卿願意,我們立刻結婚。”

“嗚嗚嗚!”

聞敏睜大眼睛看他們兩人,頭扭來扭去,卻聽蘇雲卿冷聲道:“分手了。”

聞敏:??!

蘇雲卿松開聞敏驚愕的嘴巴站起身,朝段敘清道:“出去說。”

段敘清眉頭緊鎖,視線緊緊凝在她臉上:“我跟你打了很多個電話,你都沒接,雲卿……”

他步子朝前邁,手也要落到她肩上,像往常一樣,但這一次,蘇雲卿避開了,眼神瞧他時寂然的冷靜:“段敘清,我已經收了你的退婚書,請你自重。”

“那根本就是我爸媽擅作主張,他們把我綁了起來,目的就是拆散我們!”

蘇雲卿唇邊浮起不在意的笑:“那我們在一起也是他們撮合的,自然有權利中止關系。”

段敘清不可置信地看着蘇雲卿,“從訂婚到現在,雲卿我對你的好,難道你沒有半點感覺嗎,他們說退婚那是他們的事,我喜歡你,我能娶你,怎麽不能在一起!”

蘇雲卿心頭忽而有一塊缺了似的難受,她不是傻子,自然知道退婚是段家的意思,但當時的蘇家深陷債務危機,幫是情分,不幫,她也不能将人綁在道德高地上指責。

更何況,她現在已經是程書聘的妻子。

覆水難收。

“段敘清,我說不能就不能,我會跟身邊人澄清我們倆的關系,你是申大的天之驕子,仰慕者衆多,離了我也能尋得有情人。”

段敘清要牽她的手懸在空中,嗓音哽澀道:“雲卿,我沒做錯事。”

蘇雲卿指尖紮進掌心:“再跟你糾纏才是我的不對。”

蘇雲卿認識段敘清的第一天,是奶奶帶着她跟段家吃飯,兩家有意撮合,段家是做首飾的,跟蘇家的繡坊有生意往來,一來二去,他們就像許多合适的男女一樣由長輩婚配,而那個時候,奶奶的身體已經不行了,她想讓她安心。

而她對段敘清是感激的,他沒有做錯事,反而對她很好。

蘇雲卿眼眶有些紅,能遇見他是因為蘇家,與他分開,也是因為蘇家。

兒女情長太過磨人了,她不喜歡。

段敘清垂頭看她的臉,柔弱的,溫軟的,天然修飾比精雕細琢更動人,他壓低聲音道:“先不談這個,你今天要去實習,我送你去。”

他們之間有默契,也有習慣,有些事一直都是段敘清為她做的。

“不用了。”

蘇雲卿往校道上走,“我會打車。”

段敘清笑,眼裏都是纏繞她的視線:“還記得第一次陪你去見工,你連公交車都坐反了,着急地打電話給我,那會我放了導師的鴿子去找你,還想質問你為什麽不叫我陪,但看到你可憐地蹲在路邊數螞蟻等我,乖得我只想哄好姑娘。”

他的話裏都是往日痕跡,想抹根本抹不掉,蘇雲卿沒出聲,段敘清又說:“上回你想看的畫展,我已經要到票了,就算你想斷了感情,那也能當我是朋友,你不肯,證明你就是放不下。”

段敘清一番話恩威并施,蘇雲卿忍着情緒的墜落擡眸看他,就見男人拿出一張畫展票遞到她面前:“這是拍賣展,一經私人買家收藏,很多作品可就看不見了。”

這個畫展她一直想去看,和尋常畫展不同,這是門檻極高的拍賣展,但此刻,蘇雲卿還是搖頭了。

她鐵了心,轉身招了一輛出租車,段敘清眉頭凝起,長手将車門打開,也跟着要坐進去,忽然,車門被一道力氣卡住,他如何也動彈不得,就在他回頭時,一道高影站在他身後,然而話卻是朝要坐進車裏的蘇雲卿說的:“夫人,老板來了。”

段敘清有一瞬間大腦皮層充血,因為“夫人”那兩個字,是對蘇雲卿的稱呼。

他僵硬地擡起頭,看見不遠處站着的男人,地上一片楓葉,而他一襲黑衣黑褲立于金色的校道上,那樣的刺眼熟悉。

就在陳延要将段敘清帶走時,那道金邊眼鏡下的深眸溫和地看着蘇雲卿,就像長輩寬容不聽話的小孩,蘇雲卿一瞬間心髒緊繃,呼氣凝滞,僵硬不得動彈,只聽見他說了句:

“陳延,這裏是學校,不要動粗,我的小姑娘知道該怎麽選。”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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