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一個月後。

大風從沙漠深處吹來,洋洋灑灑地覆蓋在敦煌古城上。

沙渡客棧裏人煙鼎盛,此時已是黃昏時分,前來住店的商旅絡繹不絕。

一位男子走下臺階,只見他一頭盤發,身着漢裝,與周邊西域打扮的胡人在一起顯得格格不入,在快要走出客棧時突然被人攔住了。

“一會兒就要入夜,這裏傍晚風沙大,殿下……”

“我就出去走走。”

真金道,那人也就謙卑地退了下去。

古城外便是荒漠,黃昏時分,極目望去盡是一片蒼莽渾厚的大漠,長沙絞風而起,在蒼穹下卷舞直上。

敦者,大也;煌者,盛也。自從絲綢之路開通後,每年無數的駝隊和商旅從這條路上經過,陽關和玉門關成為中原通向西域的兩個重要關口,而敦煌,便成了這片蒼黃大漠古道上一座重要的關城,扼守着絲路咽喉的同時也控制了西域和中原的命脈。

他們此次西巡,一路始終衣不解帶,劍不離手。自從宋元交戰後,朝廷無暇顧及邊貿穩定,吐蕃回纥中有人時時作亂,絲綢古道上盜賊響馬橫行,來往商隊多有被洗劫一空,他們路上也遇到過劫道的,所幸八駿武藝高強,這一路還算有驚無險。

這一個月來西巡隊伍走遍了欽察汗國統治區域,近至昆侖祁連一帶,遠至月氏烏孫,探訪了各地部落,将整個西域的情況摸地差不多,算算日子,也該是返回大都的時候了。

他擡頭看到那個坐在岩石高處寫生的男子,夕陽緩緩落在他的身後,而他坐在那裏,就像是一尊雕像。

正聚精會神塗畫時突然聽到腳步聲,馬可回過頭看到身後的太子,連忙站了起來。

“我見過中原的山水畫,你這種畫法倒是第一次看到。”

真金拿起他手上的畫紙,随意翻看,只見畫面完全由炭筆勾勒,美感什麽的不談,倒是簡潔明了。

“這樣可以很快記錄下來,我在途中就畫了很多這樣的。”

見真金沒有表露出特別的反感,馬可繼續說了下去。

“……這裏的景致,跟大都所見的十分不同,我估計我們很快就要返回大都,所以想把它們都畫下來。”

太子想說你畫也沒用反正可汗也不想看最後還是要靠嘴說,然而剛要出口突然看見一匹快馬自大漠深處駛向客棧,不由神色一緊。

“是大都的來密旨了。”

說完朝下走去,馬可也收拾收拾東西跟了過去。

進了客棧,八駿已在房中等着了,看到他來便站了起來。真金接過密旨,看完後放到一邊,淡淡道:

“我将各地境況報給可汗,可汗非常滿意,許我們可擇日返回大都。”

八駿立刻精神一振,太子眼見大家都還站着,便招呼道:

“都坐,喝茶吧。”

他的言語總是脫不盡一股天皇貴胄的威嚴之氣,一句客套話也說得如皇命一般,那八人立刻端起茶水急飲,看地馬可在後面忍不住扶住了額頭。

此次出行,為避人耳目太子一行扮作商旅,然而即使這樣在汗宮養成的規矩依然讓他們改不過來。八駿分別為烏蘭圖,剩下弘吉達,阿穆爾,清格勒,巴雅爾,岱欽,紮那和伊罕,其中大哥烏蘭圖已年近不惑,最小的清格勒才剛過雙十年華。

馬可拿起茶盞,突然聽到一聲呵斥,卻是八駿中的大哥烏蘭圖猝然發問:

“紮那,你怎麽不喝茶?”

坐在尾位的男子一愣,道:

“我這會兒不渴。”

馬可眼色一變,突然伸手打掉了太子手裏的茶盞!

“茶裏有毒!”

忽然只聽得二哥弘吉達一聲低喝,衆人驚覺擡頭,只見八駿中已然有三駿倒了下來!

“紮那,你……!”

坐得離太子最近的阿穆爾立刻身子一晃,擋在太子面前,喝道:

“紮那,毒害太子可是欺師滅祖的大罪,今後大都中土可都再也沒有你的容身之地!”

“能替‘那人’辦成一件大事,便是立了天大的功,還管什麽欺師滅祖!”

說完霍然抽出長劍朝阿穆爾掠去,然而就在那一瞬間,原已倒地的一人忽然躍起,一劍刺中紮那腿處,紮那驚呼跌倒,原來是剛才小弟清格勒茶才沾唇便給二哥及時喝破,眼見兩位同門中毒便也佯裝毒發倒地,這時趁紮那不備正好一擊得手,剩下的五駿立刻圍了上去,五柄長劍在瞬間一齊架在了叛徒的脖子上。

真金又驚又怒,卻仍深深克制着,他走上前。

“是誰派你這麽做的?是南人麽?”

“南人算什麽,要你命的可是位大人物!”

紮那輕蔑道,太子心下一驚,正待逼問卻見男子突然後吐白沫,瞬息間已然氣絕身亡。原來他早已在出行前在牙中藏了□□,一旦被逮捕避免洩露消息便立刻吞毒自盡。

正驚疑時突然聽見刺耳的破風聲,竟是數箭破窗而入!

剩下五人立刻拔劍格擋,突然只聽砰然一響,院門給撞地遠遠飛出,竟是沖進數十個黃衣人!

“是明教!”

烏蘭圖低喝一聲迎身戰去。變故突起,只見屋內瞬間劍光起落盤旋,兵刃交擊之聲不絕于耳。

八駿已經倒下了兩個,除叛變的紮那外還有硬拼的烏蘭圖和岱欽,八弟清格勒欲拔劍相助卻被大哥攔了下來。

烏蘭圖掃視了一圈剩下的人,道:

“這裏交給我和岱欽,你們帶太子先走!”

“怕什麽,大不了跟他們拼了!”

“既然他們敢在這裏嚣張,大都不知帶發生了什麽。”

一句話說得真金心中一震,分神的瞬間已被阿穆爾和伊罕挾走,由清格勒殿後護送着退出了旅社。

阿穆爾和伊罕在前面開路,在出巷口時突然只見前方人影閃過,清格勒連忙攔住了跟在後面的太子和拉丁人。

“哪裏人?”“剛才跑什麽?”

他們三人躲在暗處只見沖在前面的兩人被攔住,只聽盤問地越來越細,倒是比官府還苛刻,真金心下氣惱,忍不住按劍欲沖出,卻被按住了,他回過頭,拉丁人朝他無聲地搖了搖頭,不知怎麽他竟感到安定了些。

正在這時外面突然響起幾聲呵斥:

“這賊子!”“要拼命麽!來人啊————”

原來是兩人給問地理屈詞窮,暴然出擊竟傷了兩人。一片兵刃交擊之聲連綿傳來,顯然是和他兩人對陣的人實力不弱,猛然聽幾聲呵斥

“賊子要跑!”“截住他倆!”

聲音漸去漸遠,顯然是那兩人将敵人引開故意給他們逃跑之機。

“就是現在,走!”

馬可和真金跟在清格勒身後逃出了客棧,一路上都沒見到明教教衆,顯然是已經被阿穆爾他們引走了。

沙渡客棧地處敦煌古城遺址,處處廢街陋巷,他們一行三人在迷宮一般的古巷中穿梭,一想到大都安危真金的恐懼便如這巷子中無際的黑暗一般,沉沉地壓了過來。

不料才跑出幾步迎面便撞過來一串閃亮的火光,卻是三四個黃衣男子擎着火把奔來,窄巷之內無處躲避,清格勒咬牙,只得低頭迎了上去。

“黑燈瞎火的跑什麽!”

領頭的男人劈面便搡了他一把,跟在身後的太子面色一變。知道他一口蒙腔不能開口,清格勒連忙上前,陪笑道:

“各位大爺,咱們是關外做生意的,無意路過小店,看裏面這陣仗,可不知發生了什麽?”

他中原話卻是說地和蒙語一樣順暢,太子忍不住朝他望去。

那男人側過臉去看太子。

“那你小子又是從哪裏來的,做什麽生意?”

清格勒連忙有意無意往他身旁一擋,道:

“這個夥計是從外面雇的,不會說中土話,大爺們寬恕則個。”

卻聽那兩個男子“咦”了一聲,真金還以為給看出端倪不由心下一緊,卻見火炬從他頭頂挪開,挪到了邊上始終不出一語的馬可臉前。

“你又是哪裏人,看起來不像這附近的人啊。”

馬可咽了口口水。

“看這臉兒多白,還是藍眼睛呢,我這還是第一次看到!”

黃衣男子來了興趣,伸手就要去摸那一頭卷毛。

“住手!”

太子只覺一股怒火騰地蹿了上來,劈掌便打下那人的手,他早年師從伯顏,結結實實練過幾年功夫,這一掌力道之大竟将那人打得後退幾步。

“原來是蒙古人!”

那幾個男子俱是一驚,然而話未說完,只見巷子裏驟然閃過一絲刀光,疾如閃電,那兩個人只來得及發出兩聲悶哼便倒了下來。

清格勒收了劍,低聲道。

“快走!”

真金咬了牙。

“異教竟敢如此嚣張,他年我若為可汗,定将他們殺個片甲不留!”

“邪教作亂,背後必有高人指使,恐怕大都有大變!”

三人趁亂奪了馬匹,朝夜色中疾奔而去。

三人來到城關時已是破曉時分,擡頭望向城門高處,真金猛然站住了。

城門上高懸的四個頭顱,赫然竟是八駿中的大哥烏蘭圖,岱欽,弘吉達和阿穆爾!

眼見昔日同門身首異處,最痛心的莫屬清格勒,然而他知道此時不是流連的時候。

“殿下切莫激動,給看出端倪可是大大不妙。”

真金只得忍下激憤,三人來到城關處,守城官兵正一個一個排查,查到馬可時那人盯着他的相貌看了半天,跟身邊人嘀咕了一陣,其中一個上了樓。

清格勒看情況不對,忙拉住了太子和馬可,低聲道:

“這裏也不安全了,快回去!”

三人忙退了出去,就近躲進了一處窄巷,果然沒過多久就看到一支軍隊進了城挨家挨戶排查起來。

“如今出城是不可能了。”

看着前方頓時一片哄亂,清格勒忍不住搖頭嘆道。

“他們到底想怎樣?!我可是可汗的兒子,當今的太子!他們怎麽敢?!”

真金怒挑長眉,皇太子的蠻橫脾氣猛然發作起來,只想跟這些亂臣逆匪厮殺一番,說着便按劍要出。

馬可一看不好忙扯住了他,喝道:

“都這時候了你還當自己是太子麽!”

聽得此語真金先是一驚,繼而大怒。

“大不了與他們同歸于盡,也勝過現在終日躲藏最後給擒住好!”

驀然拔劍指着他,目光陰鸷。

“拉丁人,你再敢阻攔我現在就殺了你!”

馬可踏前一步,冰冷的劍刃抵在他的喉嚨上,拉丁人的目光卻是決絕的。

“醒醒吧真金!你還要不要回大都見你的父汗和母後,還要不要揪出這幕後主使了?!”

聞聲的真金有片刻的失神,這時只聽清格勒道:

“殿下息怒,仆下這裏有個法子,當年我游歷西域時曾遇着個人,叫做滿塔,他是仆下至交,我曾有大恩于他,此人是信得過的。”

真金和馬可相視一眼,反正現在也是無法,不如放手一搏。

三人避開人流策馬飛馳,西域地廣人稀,他們馳行了整整一天才在黃昏時分趕到一所軒敞的回纥風格的宅院前,通報一聲,進裏廳時卻見一人已經等在了那裏,正是滿塔,清格勒幾步上前。

“大哥,這次可是給你添了麻煩……”

“小弟這是遇上仇家了?不急,到了哥哥這地頭上,就是天王老子來了,哥哥也能給你撐一陣子!”

他聲音洪亮,帶着西域人特有的豪爽,一席話說得真金和馬可心中都有了底,清格勒看了看身後,道:

“……這是我遠房的親戚長輩,按輩份該叫爺的……我這位爺得罪了明教人,眼下只求大哥能将他送出敦煌,越快越好!”

滿塔轉頭看向真金。

“既然是清格勒的親戚,那就是我的親戚,您這一趟我親自護送,您說,咱們什麽時候動身?”

太子始終緊繃的面容終于有了一絲舒展。

“早走為上,今夜若不能走,就明天吧。”

滿塔點了點頭,“您今晚也累了,暫且進膳安歇,咱們明天一早就走,走水路!”

他們當晚便給人安排住進了西廂房。這兩天經歷太多,馬可倒頭就睡,然而噩夢卻接踵而至,他先是夢見闊闊真誕下一個孩子,那個孩子有着和他一樣的藍色眼睛和一頭卷發,接着是他和闊闊真□□暴露,兇神惡煞的元兵要将他捆在毯子裏,他就這樣看着萬馬從他的上方踏過,他甚至能聽到自己脊椎斷裂的聲音……正陷在噩夢中掙紮不出忽然只覺得肩頭一痛,竟是給人生生拽了起來,他一驚坐起,卻見床頭站着一人。

“都這時候了,虧你這傻瓜還睡得着。”

這刻薄的聲音聽着可耳熟,馬可揉了揉眼睛,忍不住叫道:

“真金!你怎麽在我房裏?!”

“那個滿塔早就跟明教勾搭好了,夢裏給人賣了都不知道!”

說完不由分說拉起他朝門外走去,剛出屋便看到兩個勁裝男子倒在門外,馬可心下一沉,身邊傳來太子的聲音。

“若不是不安好心,為何要派人監視我們?”

轉頭見他還在猶豫,不由挑起長眉。

“你不信?那跟我來!”

馬可随在他身後來到了正房,卻見裏面燈火明亮,隐隐可聽見兩人對話。

“怎麽,明教的護法來要人?”

正是滿塔的聲音。

“這人我可不能給,聽說他們抓了幾個人,卻都是小角色,正主還不是落在我手中了?這條大魚我滿塔不見到日聖子是不會給的!”

馬可心中大駭,這滿塔陰險狡詐,竟遠勝那些明教教衆,心下正自惱怒,猛然卻聽身邊風聲飒然,太子竟箭一般破門而入,屋內立時響起一片驚叫,窗棱上的燈焰一暗一明,馬可正驚異時那門砰地開了,真金疾步掠出,只見他長劍沾血,手上還有兩顆血淋淋的人頭。

“你……你殺了他們?!”

“我平生最恨的,就是這些賣主求榮之徒。”

太子的聲音森冷,目光陰戾,驀然轉頭看他,低喝道:

“快走!”

“那清格勒呢?”

“就是他引我們過來的,也不可信。”

剛走出前院只見燈火通明,喊殺聲四起,原來是府內家丁聽到響動立刻拔劍拼殺,真金也大喝着撲了過去,然而畢竟寡不敵衆,他拼盡畢生修為仍覺力不從心,面對越來越多敵人只覺應接不暇。兵器錯雜相碰,暗中不知又打出了多少暗器。面前陡然一刀淩空斬下真金連忙揮劍格擋,然而對方力道之大,寬不盈尺的青鋼劍竟驀地被震飛出去,真金暗叫不好下意識閃身,然而不計防背後另一股劍氣已是如電掠到!

耳邊陡然空氣流轉,只聽铿一聲清響,雙劍相碰火花四濺。

他回頭看到了清格勒,男子橫劍幫他擋去,只三下兩下便蕩平包圍而來的二三敵軍,忽地回首望他,目光中竟有一絲慘痛。

“清格勒遇人不淑致使殿下受累,還望恕罪!”

驀然一劍削開撲上來的一人,叫道:

“殿下快走,不要管我!”

真金轉頭看到不遠處正舉步維艱的馬可,再回頭時看到清格勒已然殺入重圍,眼見湧上來的家丁越來越多他幾步跳到拉丁人身邊拽起他就跑。

清格勒掣劍蕩平一波欲撲上來的追兵,他的身影湮沒在了一片血色之中。

tbc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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