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酒夫人

煎藥是餘錦年的老本行了,故而手熟得很。

因他貪酒誤事,泡藥這道工序就不得不大大縮短,但這也不礙什麽大事。倒是之後煎藥長短、次數、加水多少有些規矩,這些多是根據藥物情況來處理的,譬如輕揚解表類的方子要煎得短些,以防藥效過度揮發影響功效,而滋補類的方子則需小火久煎,這樣才能使其中成分盡透出來。另外又有些先煎、後下、包煎、烊服之法,各與方中特殊藥類有關,也就不一一贅述。

對二娘這副藥來說,前後二次,各煎一炷香的時辰也就差不多了。

餘錦年在竈旁點了根香作計時用,便又取出另一只砂鍋來,想煮一壺醒酒湯。

這醒酒湯古往今來有許多種類,有飲酒前預先服用以防醉酒的,也有治療宿醉翌日頭痛幹嘔的,種類不一。他今日要煮的湯名為“酒夫人”,是戲說這湯如家中夫人般溫婉貼心,知冷知熱,其實是很尋常的一種醒酒茶,飲來不拘時候,其中用料也不過葛花與枳椇子。

枳椇子這味藥因現代不常用,好些藥店都不賣了,在這裏倒是尋常可見,因其長相扭曲怪狀,民間也有俗稱癞漢指頭、雞爪果的,好聽些的則叫金鈎梨,是味解酒良藥。而另一味葛花更是有“千杯不醉葛藤花”的說法。

餘錦年抓了三錢枳椇子,杵爛了,與兩錢葛花一起煎煮,小廚房裏很快就升起了濃濃的藥香。

窗外明月高照,這時一道黑影靜悄悄穿過隔簾,在院子當中停下,仿佛是采納日月精華般定定地站了會,又轉頭朝着亮着昏黃橘燈的廚房飄去。

餘錦年飲了不少酒,廚間又暖和,在竈邊拿着小蒲扇打了一會風就犯了食困,忍不住昏昏欲睡了,他這邊剛頓了個瞌睡頭,竈間門口便飄來個黑咕隆咚的影子,将他直接驚醒了。

夜幕星垂,秋蟲低語。

那人逆着月光倚靠在門框,面如冠玉,形容卻意外地淩亂,且口中微喘,好像是被什麽追趕着來的,本來高束在頭頂的發髻不知何時被他折騰散了,頭冠也不知掉在了何方,一頭烏發垂瀑在肩上,隐隐遮着一側臉龐。

餘錦年愣愣看了看他,剛喚了個:“季公子?”

對方沒聽到似的走了進來,坐在餘錦年斜後方的一張小杌子上看餘錦年煎藥,正是下午穗穗搬出來撕側耳時坐的那張,小木杌子本就是穗穗專屬坐騎,對他這樣身材颀長的男人來說着實小了些,致使他團在那裏很是局促,也不清楚是不是因此而不開心,嘴角微微沉着,也不說話。

這人又是怎麽回事,難不成是一個人在前堂還怕黑,非要追着光亮追着活人氣兒走麽?

餘錦年手裏攥着蒲扇,被盯得如芒在背,簡直奇怪得要冒冷汗了。

煮着醒酒茶的砂鍋中咕嚕嚕又滾一開,餘錦年忙掀了蓋攪動一番,見差不多了,用抹布裹着燙手的砂鍋耳朵,濾出一碗湯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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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鴻在後頭看了,嘴角沉得更厲害了,簡直要到了苦大仇深的地步。

葛花和枳椇子俱味甘,因此這湯藥茶雖呈茶褐色,實則并不如何苦澀,餘錦年看他深惡痛疾的表情,也不願與醉酒的人計較,自覺又從櫥櫃中抱出一罐蜂蜜,淋了兩勺後拌開。又自院中舀了些井水,隔碗浸着降溫,因為酒性熱,而醉酒之苦又多是濕熱作祟,因此醒酒茶湯之類皆是稍微放平冷了一些才好入口。

季鴻垂喪着頭任他來來去去,想把自己藏在陰影裏別叫他看見才好,直到那茶碗都端到自己鼻子底下了,忽視不得了,這才擡起了眼睛,盯着端碗的那只手看。

“季公子……季鴻?”餘錦年舉得手都累了。

季鴻聽見自己名字,僵掉的眼珠子才動了兩動,他使勁抿着唇作痛苦萬分狀,好像餘錦年端的是碗爛泥臭蝦湯般,他掙紮了會,才似下了好大一個決心,皺着眉頭問道:“非喝不可?”

餘錦年點點頭:“非喝不可。”

兩人互相瞪視着,誰也不讓誰。可惜餘錦年是個臉皮厚的,任季鴻拿萬年寒冰似的眼光在自己臉上刮,也仍是笑吟吟地舉着碗。他們就此僵持了一會,餘錦年拗不過他,只好做出了退步,與他商量道:“這樣如何,我喝一口,你喝一口,若是苦了,你就吐出來。”

季鴻想了想,覺得這很公平,不吃虧,于是眨眨眼表示同意。

餘錦年擡手将茶碗在嘴邊飛速一比,就往季鴻臉前送去,道:“該你了。”

季鴻皺眉:“你沒喝。”

餘錦年企圖哄過去:“我喝了。”

季鴻很執着:“沒有。”說着身子朝前一傾,貼着少年的嘴巴嗅了嗅,眉心一蹙,眼睛裏帶着一種“看吧被我抓住了你就是在騙人”的無聲譴責,更加确信地說:“就是沒喝。”

“……”餘錦年被臉前酥癢的氣流擾得一怔,還聞到了季鴻身上一種淡淡的熏料味道,可偏生此時季鴻滿臉的無辜狀,似受了騙而委屈兮兮的孩童一般,讓人不知如何應對。他生怕季鴻又湊上來聞自己嘴巴,忙往後撤了撤,實打實地喝了一大口,才将碗推給對方,見季鴻扔一臉懷疑,哭笑不得道:“這回真的喝了,你總不能再到我嘴裏檢查吧!”

季鴻看了看他唇上沾着的亮晶晶的液體,很是不滿地接過碗,擰着眉頭盯着碗裏藥湯看了許久,才探出一點舌尖沿着碗沿舔了舔,在嘴裏品一品,嘗着确實有甜蜂蜜的味道,才不甘不願地喝下去。

餘錦年見他如此地怕苦藥,心中忽而有了主意,想出了明早要做什麽小食來。

季鴻呆呆地捧着碗,看他從櫃中拖出一只袋來,裏頭是紅紅的豆子。

這豆子就是常吃的紅飯豆,而他前世以訛傳訛說有劇毒的其實是另一種植物,半紅半黑名為相思子,才是“此物最相思”裏的正主,食後腸穿肚爛,但別看它有劇毒,在部分少數民族中竟還是一味難得的險藥。這一想又忍不住想遠了,餘錦年忙用木盆盛出幾斤紅豆來,洗了兩回去掉雜質,再加井水沒過豆子,準備泡上一夜,明早好做炸糖餃。

炸糖餃本來并不費功夫,就是那普通餃子皮兒包上白糖餡,過油炸至金黃即可。不過餘錦年要做的炸糖餃裏頭,可不是包白糖那麽簡單,他打算做個紅糖陳皮豆沙餡,既有甜爽口味,又能有理氣健胃的功效,面皮也計劃着揉兩三個雞蛋進去,擀得薄一些,這樣糖餃兒被熱油一炸,會愈加的酥口薄脆。

他剛籌劃好,竈臺上的第二根計時香也燃到了盡頭,爐上藥罐裏咕咕嚕嚕喘着白氣,将蓋兒頂得叮叮響——二娘的藥也煎好了。他抽了竈下的火,用抹布包着手将藥湯濾出一碗,與二娘送去。

臨走前,餘錦年特意看了眼小杌子上的男人,見他困倦地沉着頭,還是有些不放心地說:“竈上還燙着,季公子你可千萬不要亂動,等我一會兒回來便送你回去。”

誰知這一去竟耽擱了不少時間,原是二娘覺得口渴,又因為夜重了不願再叨勞辛苦了一天的餘錦年,便起身喝了兩口桌上的冷茶,這一喝不要緊,反而牽扯出了老毛病,胃痛萬分,餘錦年敲門進去時正好看到二娘靠在床邊疼得直冒冷汗。

餘錦年忙從櫃中拿出一條手巾給二娘擦汗,扶她上床歪躺着,給按摩了好一會的止疼穴位,又聊了會子天轉移二娘的注意力,等她好容易覺得舒服些了,好歹能露出個笑容來,才囑她将藥喝下,看她慢慢側躺下迷迷糊糊地睡了,才悄聲退出來。

也不知二娘還能有幾日了。餘錦年長嘆了口氣,一時也有些傷感。

這一折騰就是半宿,等餘錦年在困倦中想起自己似乎還忘了個人,忙不疊地跑到廚房裏看那人還在不在的時候,發現季鴻竟然依舊端坐在小杌子上,腿上歪斜着一只空碗,頭也垂靠在旁邊的櫃邊上,沉沉地睡過去了……也不知這男人怎麽就這麽老實,叫坐哪坐哪,叫等着就等着,動也不動。

哎,且當是,一壺濁酒喜相逢罷。

餘錦年彎下腰,用自己纖瘦的小身板架起季鴻來,踉踉跄跄地送到了自己的房間,給人脫了靴子外衫,松了松裏衣系帶,還體貼地給人蓋上被子,又怕蓋多了悶着酒氣不好發散,這一番伺候下來,自己簡直跟是人家小媳婦似的了。

“你也真是心大,就這樣睡在別人家裏,早晚要被人賣了。”餘錦年摸着他褪下來的衣物,都是軟細滑手的上等料子,哼,若是遇上個心貪不正的,這時候就該把你扒光,衣物細軟拿去典了,人賣到莳花館裏去。

莳花館是信安縣最紅火的一座南館,男色對大夏朝內的達官貴族來說只是一種雅痞,因這幾年“有的人”在青鸾臺上風頭盡出,卻只留下一段飄渺無蹤的傳說,反而更是點燃了那群纨绔貴族們的好奇欲,像季鴻這樣貼合傳說的“仙風道骨”款的漂亮人兒正是眼下最受士族貴子們歡迎的類型。

這些都是有次莳花館裏的跑腿小童來買糕點時多嘴說來的,餘錦年閑着無事便多聽了兩句。

他自然是不可能真的賣季鴻的。

“哎呀,所以說,心地善良說得可不就是我麽……”餘錦年喃喃自戀兩聲,打開櫥門掏出另一套被褥來,往床前地上一鋪,就算是今兒晚上的床了。

剛舒适地閉上眼睛,抓住了點周公的衣角,就聽見頭頂傳來幾句呢喃,他以為是季鴻醒了要喝水,也知道醉酒的人缺不得水,不然這一整夜都會渴得焦躁,便摸黑起來,盛了一杯溫水,将季鴻扶在自己肩頭,一點點喂他。

但別說,這人雖是又醉又困,渾身軟綿綿的架不起來,人卻很是乖,餘錦年叫張嘴就張嘴了,照顧起來不怎麽廢功夫。窗柩間透進薄薄的月光來,灑在季鴻裸露在外的脖頸與鎖骨上,泛出玉白而又微粉的色澤,正是說明他身上酒氣在漸漸發散。

餘錦年擱下茶杯,剛要鑽回自己的小被窩裏去睡覺,季鴻突然就将他手一把抓住,緊張喊道:“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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