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神仙粥

過了白露,眼瞅着天氣就冷了,再掐指一算,竟沒幾天就要到月夕——即是大夏朝對中秋的另一種說法,怪不得昨夜庭中的月色如此明亮,缺角玉盤似的挂在頭頂。餘錦年這幾天忙暈了頭,差點将月夕這麽重要的日子給忽忘過去,簡直是大罪過了。

“芝麻果仁落花生,蜜餞兒果脯棗子甜——!東瞅西瞧看一看,蜜蜜甜甜好團圓——!”

餘錦年聽見外頭有吆喝果仁蜜餞的,拖着長長的唱腔沿街叫賣,熱熱鬧鬧,一個激靈便醒了過來,腦子裏盤算着得買點什麽現成的果子料兒,過幾日好捏做月團。他揉着眼睛要起來,倏忽兩膝一沉跪了下去,将他疼得龇牙咧嘴。

他這才回醒過來,自己昨夜被季鴻在夢中急急切切地攥住了手,怎麽也掙不脫,索性就伸腳将自己地鋪被褥勾近了些,給自己披了條薄被,半坐着候在季鴻榻前擱腳的腳床上,想等他再睡熟了好把手抽出來。誰想到季鴻還沒睡熟,他自己反倒趴在季鴻身邊昏睡過去了。

這一夜下來,腿都好險要壓斷!低頭再一看,手腕子被人家握了一夜。

餘錦年慢慢掰開季鴻的手指頭,轉身就蹲在地上嘶乎嘶呼地揉自己的雙腿,再豎耳一聽,外頭的叫賣聲漸漸地遠了,他忙使勁拍打了兩下腿腳,忍着麻痛,推門跑出去追那聲吆喝。

後頭床上季鴻突然輕輕咳嗽了兩聲,他也沒聽見,一心都撲在外面走遠的果仁擔兒上了。

卸下店板,就見打門前呼啦啦跑過去一溜色紮着沖天揪兒的小孩子,跟着那賣果仁的擔子一路跑,學人家的調子唱着“蜜蜜甜甜好團圓”,随後便一擁而上将果仁擔圍住了,探頭探腦地流着口水,觊觎着裏頭的果脯蜜餞。這場景算不得什麽稀奇,但凡街上有個挑賣果脯果仁、麥芽糖塊的,小孩子們都會追在後頭跟着跑,學唱吆喝聲,一般情況下沒人會驅趕他們,畢竟稚兒們的懵懂學唱也是一種廣告了,但若是遇上一兩個好心的,還會給他們幾塊糖吃。

可見今天這位賣果仁的袁阿郎也是個脾氣好的,見一群孩子将他堵得走不動道,他也不惱,只是憨厚笑着卸下擔子,用瓠勺舀了一小瓢生瓜子出來,分給小孩子們吃,頓時聽得街上一番鼓手歡慶之聲。

孩子們的小手都不大,就是捧也捧不住多少,因此這一小點瓜子對袁阿郎來說也算不得什麽,他正彎腰分發着,卻見眼前站過來一雙長腿,往上一看,是個面皮白淨俊俏的小哥,嘴裏正氣喘籲籲地叫着:“我……瓜、瓜子……”

雖然這位已不算小孩了,可既然來讨了,看他又長得和善可親,當着一群娃娃們的面,袁阿郎也不好趕人,于是叫他也伸出手來。

餘錦年順着唱賣聲追了一條街,腦子還沒回轉過來,就老老實實地伸了一只手出去……然後他就見賣果仁的阿郎朝他手心抓了把生瓜子。

袁阿郎分罷瓜子,便挑起擔子繼續往前吆喝。

餘錦年茫然地眨眨眼,半晌才回過神來,他拈起粒瓜子,在齒間咔吱咬開一個縫,舌尖一挑再一抿,白白香香的瓜子便進了口。見這瓜子粒粒飽滿,仔厚皮薄,很是滿意,便小跑趕上去截住了袁阿郎,微笑道:“這瓜子香得很!煩請阿郎給來二斤。”

有人稱贊自家瓜子,袁阿郎自然開心,再一看竟然是剛才那個“厚顏無恥”湊小孩熱鬧讨瓜子的小哥,頓時明白原是自己誤會人家了,忙不好意思地停下擔子,與他結結實實稱了二斤多。

餘錦年看他擔子雖看着小窄,裏面卻另有洞天,瓜子、核桃、杏仁、花生等堅果樣樣俱全,另一個擔子裏全是各色果脯和蜜餞,他翻了翻,很是高興地發現還有漬橘皮賣,便十分豪爽地将幾樣常吃的堅果各要了斤半,各色果脯甜餞也混雜着來了一些,付完賬是沉甸甸的一大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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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阿郎人很實誠,見餘錦年買了這許多,還額外多送了他一斤冬瓜糖。

冬瓜糖顧名思義,是用冬瓜制成的小甜食。是取肉質肥厚的上好冬瓜去皮去籽,切作寸半小條,用石灰水浸泡一夜,之後反複洗淨、瀝水,入沸湯汆至變色透明,再用白糖腌漬,如此冷上三兩天,待糖分滲入到冬瓜條中後,再連糖帶水一起倒入鍋中小火翻炒,這時糖漿會漸漸粘稠着包在冬瓜上,最後凝出雪白的糖粒。制好的冬瓜糖色澤如青玉,淡雅清新,有着冬瓜的清爽也有糖粒的甜黏,很得小孩子喜歡。

他往自己嘴裏塞了一塊冬瓜糖,甜甜的,将一夜的酒氣趕走了七八分,他心裏高興,便招呼着袁阿郎得空了就去面館裏吃點茶。

袁阿郎忙着叫賣,只領了餘錦年的好意,餘錦年也不強求,便抱着沉甸甸的果仁袋,回往面館的方向走,才拐了彎,就見自家門前紮了一堆人。

他還以為是出了什麽大事,忙三步并作兩步地跑過去,街坊們見他來了,紛紛笑臉盈盈地打起招呼,散開了一條道,餘錦年這才看見圍觀群衆裏頭藏了架驢車。

驢是頭油光發亮的黑驢,被拴在一碗面館門口,許是以為自己是驢中潘安了,傲氣得很,碰也不讓碰,氣得正哼哧哼哧直喘氣,有人将手中吃剩下的酸梨核扔給它,它卻将體面丢到一邊低頭撿起就嚼,惹得旁邊的小媳婦直發笑。它後頭還拉着輛板車,車架兩旁釘起尺高的木板,裏頭是各色各樣的盆栽時花,最值錢的有三兩盆含苞牡丹,想來是火房培育的,也有餘錦年認得的幾樣早菊,其他還有雜七雜八不值錢的花草。

俗話說“白露的花,有一搭無一搭”,因這時節正是氣溫驟降的時候,日夜間溫差起伏極大,嬌貴的花朵很是不好養活,夏日裏的繁花盛景到這兒就似撞了第一道南牆,紛紛蔫了。

餘錦年看這車上的花朵甭管品種高低,各個嬌豔倩麗,想來培育他們的花販也定是個認真仔細的人。

他相中了其中幾盆花草,還待要細看,就見面館裏頭探出幾個頭來,笑着喊道“小年哥兒,你若再不回來,我就将你店裏的桌椅都啃了”,他這才記起自己還肩負着養家糊口的重責,趕忙回到自己的崗位——廚房奮鬥去了。

燒水兌醬煮面一氣呵成,餘錦年将外頭幾位等着吃面的老饕安撫住,才着手做炸糖餃。

雞蛋面皮倒好做,只是裏頭的紅糖陳皮豆沙餡有些麻煩而已。他将一大鍋紅豆與一捧陳皮一起,煮透開花,攪爛,過羅篩,搗成細膩的糊狀。正待下熱鍋與紅糖翻熬成甜豆沙泥,這時打前頭過來一個精壯的中年人,見到廚房裏正忙裏忙外的餘錦年,客氣道:“勞駕,給碗熱水,熱面湯也成。”

餘錦年聽來者嗓音喑矒,似被棉花堵住了一般,接着又聽到一個響亮的噴嚏,他忙手快地盛了碗燙手的面湯水。

對方接過後道了謝,站在門口吹涼了徑直仰頭喝完,末了将碗還回來,嘆氣說:“今日好像格外的冷,我這一早起來就被冷風吹得頭也痛身也痛,就想喝點熱湯暖暖身子,要不是昨晚火房的名貴花兒都開了,實在是留不得了,我也不用這麽早就出來賣花。”他搓了搓兩臂,朝餘錦年笑道,“外頭人都說小哥手藝好,今天打這兒路過本是特意來嘗小哥手藝的。不過依我看,小哥這兒不僅吃食好,風水也好,你看我這才來了一盞茶時候,車上的花草就已賣出去三盆了!若是小哥不嫌惱,就容我在你這面館旁多賣上一陣?”

原來這位就是飼養那些花草的花販。

“不妨事不妨事,我正巧兒也想買兩盆呢,眼下卻走不開。”餘錦年本就惦念着自己看上的那兩盆茑蘿松,聽他還要留一陣,自然高興。他目送花販走出廚房,手下動作不停地翻炒着豆泥,心中卻将對方現狀仔細揣摩了一遍,當下便決定與他做道神仙粥。

神仙粥聽起來仙氣萦繞,其實在用料上卻尋常得令人瞠目結舌,民間有歌道“一把糯米煮成湯,七根蔥白七片姜,熬熟對入半杯醋,傷風感冒保安康”,說得便是此粥,因其有發散風寒的作用,一用便見奇效,宛如是神仙下凡淨化了疾病,這才得名“神仙粥”。

豆沙翻制得差不多,他便将這道粥煮上了,接着就是将之前做好的雞蛋面團揉成粗條,切作小劑子,按壓成餃皮,開始包餡兒。

為了能賣得別出心裁些,餘錦年便想着包個金魚餃。金魚餃形狀似金魚,做法也簡單,一張圓面皮,在稍左側放上不多不少餡,上下輕輕一捏,右邊空着的地方就直接捏實壓扁了,用梳齒輕壓出花紋來做成一條寬大好看的金魚尾巴,左邊用食指往上一對,就成了一對圓圓的金魚眼睛。

只不過金魚餃他雖常包,卻從沒炸着吃過,因為金魚餃造型複雜,他唯恐下了油鍋就塌架了。餘錦年包了一盤金魚餃,決定用漏杓裝着先下油鍋試一試,許是竈王爺保佑,竟只炸壞了兩三只,這一看,此舉十分可行,便将剩下的面皮全包了金魚形狀,進鍋裏油炸。後來又逐漸找到了炸餃子的竅門,炸壞的只數越來越少。

金魚餃炸好,擺在鋪了蒲葉的竹匾子裏,最後切了黃瓜粒,裝點在金魚眼睛的小圓凹裏,如此一條條小金魚才揚頭擺尾,神氣可愛。

忙碌的這會兒,餘錦年直接将季鴻扔在屋裏不管不問了,好似從來沒有過這麽個人似的,眼下神仙粥熬好了,糯米香味陣陣萦繞,将人心情蒸得飄飄然,他自也不是那般冷酷無情的人,一下子便記得自己房中還有個宿醉的酒鬼,于是将神仙粥盛出來後就清洗砂鍋,另煮入粳米,煲上一道紅棗山藥羹,并入一二朵雪白銀耳。

這道羹補脾和胃,尤适季鴻這樣脾胃虛弱的人。

這廂餘錦年将神仙粥與金魚糖餃一并端出去,吆喝着人來買,還放心大膽地立了個三文錢六只的價牌,旁邊放個蓄錢的小木盒,叫人“投幣自助”,駭得一群人捏着錢反倒不敢投了,生怕餘錦年回頭反咬一口說沒見着他們投錢,訛詐他們白吃白喝。

而餘錦年自己早樂颠颠地甩手一身輕,跑去看花販車裏那幾盆自己惦記了一早晨的茑蘿松去了。

而院子另一頭,季鴻幽幽醒來,才想明白自己身在何處,一睜開眼便被頭頂床架子上貼着的一張白底黑墨的大字給攝住了,因是貼在床頂上,在幔簾外頭看不見,可如他這般靜躺着,就突現出那幾個大字的可怖來,活像是自己躺在棺材裏,而那字則是什麽哀悼之類的喪條,或者鎮壓祛邪之用的符咒。

能有如此想法不能怨季鴻,委實是那幾個大字他實在是認不得,寫得雖端正,筆畫卻很是奇怪,也不似任何一種他所知的異族文字。

不過那少年也奇奇怪怪的,也許這真的是種保人出入平安的咒文也說不定呢?

餘錦年若是知道他這麽想,興許早偷笑不止了,因這幾個字不是什麽別的,而是簡簡單單的四個簡體字——“活在當下”。

季鴻輕輕咳嗽了幾聲,見房中無人,地上堆着一攤亂糟糟的床褥,他頭疼地看了會,又移開眼睛想忽視它們,終于還是忍不住了,皺着眉掀開被子下床來,撿起地上的被褥一層層疊好。他疊得極認真,邊邊角角都整理齊整,皺巴的褶子也都捋平,這才滿意。

少年的床間散發着淡淡的皂角香,這是聞透了各色華貴香料的季鴻鮮少觸及的味道,倏忽間覺得這種香味如此清新爽朗,給人一種沒來由的親和感。他嘴角微微揚了揚,将整理好的被子端正放在餘錦年的床上,一轉身,亵衣長袖不巧掃到了床邊一個不起眼小櫃,某樣物件嘩啦一聲随着衣袂翻掉在地上,揚起的薄薄纖灰在窗柩間的日光裏細碎跳躍着。

竟是一本舊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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