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小吊梨湯

月夕日愈近了些,各處酒樓店家都陸陸續續地收拾起堂面來,還有約了木匠瓦工來修整門面的。信安縣有中秋放燈的習俗,因此近日街上已有紮了竹條燈來賣的,瓜果魚蟲、月兔鳥獸,各種形狀,無奇不有,俱是顏色鮮豔,做工精巧,連餘錦年見了都想買上一盞來看看。

他雖事實上已快奔三,奈何大夏朝上上下下對他來說都是新鮮玩意兒,看什麽都稀奇,他又天經地義地仗着是一副少年身體,也就不免露出了許多孩子脾性。

眼下快至晌午,他趴在櫃臺上望着對面賣燈的一位嬸娘。那嬸娘皮膚黑黝黝的,臉上有兩團曬紅,一邊紮着竹燈骨,一邊熱情地叫賣,手下翻轉飛快,看得餘錦年目不轉睛。

“喜歡便去買一盞。”倏忽一道深沉聲線自耳畔響起。

餘錦年猛一回頭,瞧見手旁不知何時多站了個人,他扁扁嘴哼道:“家裏多養了個閑人,哪裏還有錢買燈?”說着卻仍是戀戀不舍地看着對面嬸娘新紮出來的月兔燈兒。

“也不算是閑人,剛還敲了一筐核桃。”季鴻一張嘴就叫餘錦年啞口無言,他走到櫃臺裏頭來,從餘錦年肘下抽出一冊灰皮本子,“二娘道你算賬極慢,叫我來幫襯。”

餘錦年頓時瞪眼道:“誰說的!”說着連忙去捂一不留神就被抽走了的賬本。

季鴻手快,早已翻開了,眼中快速一掃,登時頭大。

他雖不是生意場上的人,沒見過賬房熟手是如何做賬的,但決計不會是眼前這樣,想到哪裏便記到哪裏,若是筆誤手誤記錯了,就在旁随意塗改,以至于每日清賬時當日賬薄都是亂糟糟一片,也怨不得二娘提起少年算賬的模樣,叫他過來幫一幫的時候,是那樣一副無奈的表情。

季鴻不禁蹙眉道:“昨日不是已教過你一遍,怎的今日還是這樣亂記?”

“……不許人一時半會地改不過來麽?”餘錦年心虛道。他常常自誇自己是高材生,卻自小到大唯有一樣總也高材不起來,便是數學了,若是逼他做上一道高數題,那是比叫他一口氣背十首方歌都難。做賬雖不比高數,但他又從未幹過日常記賬這種事情,因此二娘将賬簿交給他後,他自是怎麽方便怎麽記,能算得清看得懂便罷,不求更多進取。

季鴻搖搖頭,兀自取來筆替他更正。

将筆鋒抿飽了墨,季鴻便行雲流水地書寫起來。筆是最便宜普通的羊毫小筆,用的時間久了,筆尖已有些分岔,但這只筆在季鴻手裏卻很是聽話,他仿若是輕袖一掃,便似落紙生花,驟然綻開一頁清逸俊秀的字來。

餘錦年微微側着腦袋,視線從“好看的字”漸漸往上,飄到“好看的人”那裏去了。

想那天季鴻說是自家府上被流寇洗劫,逃難時又與家人走散,以至于無家可歸。這話是打死餘錦年也不相信的,若是他這樣披繡着錦的人也能無家可歸,那後廚裏那塊新買來的豬頭肉也能長腿上樹了!可誰能料到,二娘聽了不僅沒有質疑,反而很是高興地将人收留下來,說可以與餘錦年當個幫手,做個賬房先生。

要說二娘收留他也就罷了,一碗面館本就那麽大塊地方,之前強行收留了一個餘錦年,已經将後院巴掌大的地方塞得滿滿當當,如今又多了個季鴻,他又不能與穗穗同睡,自然只能和餘錦年擠在一間屋子,害得他這幾日躺床上就拿捏不開,睡得腰酸背痛叫苦不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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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賬房先生啊。餘錦年托着腮又想道,那他肯定是認字的了,不知道能不能叫他教我認字呢。唉,可是這人平日跟冰塊成精了似的,怕是沒有耐心教個文盲讀書寫字罷……

“賬切不可亂記,這樣……”季鴻話說一半,轉眼看少年目光凝滞地盯着前方,神色呆呆的不知在想什麽,另有一種可愛的稚感,他看了兩眼,便低頭自己默默将賬頁整理了,又見少年遲遲不歸魂,才出聲喚道,“餘……錦年?”

“啊?”餘錦年猛地回過神來,也沒聽這會季鴻說了什麽,簡直似課上開小差被抓了包的學生,慌得匆忙點頭,道,“我記得了!”

季鴻:“……”

這時外邊走進來幾個熟客,見了他倆紛紛笑道:“小年哥兒,你也有今日!總算有了個能治住你的了!”說着擡頭打量了季鴻一眼,頓時誇張地睜大了眼,打趣起來,“唷,這是哪裏來的俊俏後生,你們這面館莫非是看面相招人的麽!”

餘錦年笑着跑出來,給一人上了一壺茶,記下他們各點什麽小菜,才說:“這是二娘新請的賬房先生,姓季。”

美男子總是能叫人忍不住多欣賞兩眼的,衆人一前一後地與季先生打起招呼,甚者還有眼前發亮,話裏話外問季鴻年歲幾何,可曾婚配,喜歡什麽樣的小娘子,就差熱情洋溢地把自家姑娘拉出來塞給季鴻做媳婦了。

季鴻被逼問得很是拘謹,淡漠地答着:“年已二十,不曾婚配,喜——”

還沒說完,餘錦年就跳出來擋在了一臉苦惱的季鴻面前,笑眯眯道:“諸位諸位,我們二娘這才剛請來一位好賬房,你們可別欺負他老實,轉眼就給我們挖走了呀!再說了,我來面館這麽久,怎麽沒見有人給我介紹小娘子啊?”

好事者一聽,皆轉而将之前的問題抛給了餘錦年,甚有角落裏剛剛落座的李媒婆,也支起了耳郭抻着脖子去聽。要說這十裏八街的哥兒們誰最熱手,自然是一碗面館裏的餘小哥了!這小戶人家的女兒沒什麽高枝可攀,唯一的盼頭不就是能嫁個好人家,能舒舒服服地相夫教子?不說這位餘小哥相貌俊俏,年紀輕又手藝好,最重要的是脾性溫和、待人親切,而且上頭還沒有公婆壓着,誰若是嫁給了他,那才是享福了呢!

可惜就可惜在餘小哥眼見也十七八了,卻從來沒在這事上起過心思,幾方媒婆來打聽皆被他給推搪了過去。這回倒是叫李媒婆撞了個鮮兒!

她支着耳朵,聽餘錦年思忖了一會兒道:“非說喜歡什麽樣兒的……嗯,大概是胸大腰細腿長膚白……吧?”

衆人皆以為這餘小哥面皮白淨得跟書生似的,肯定會說出什麽“秀外慧中”、“面若桃花”、“勤儉持家”之類說媒間常見的說法來,卻沒料到他一張口竟是如此葷話,簡直又辣又直白,一夥人相視一眼,便心有靈犀地大笑起來。

那偷聽的李媒人更是險些一口茶噴出來,嗆得忙掏出繡花手絹來掩嘴,腦中卻不由将幾家正在尋親的姑娘們過了個遍,倒還真叫她挑出個符合“要求”的來,她心中暗暗記下,便低頭快快地扒起面吃。

她這廂吃完面,才想去給那姑娘家人報個信兒,剛邁出面館門檻,迎頭撞上一個膀大腰圓的婦人,還把自己結結實實踩了一腳。踩完,那婦人就直沖裏頭而去,嘴裏喊着“小年哥兒”,連個眼神兒都沒往李媒人身上瞟,甚是跋扈。

這李媒人也不是善茬,因年輕時候将家裏公婆姑嫂都管得大氣都不敢出一個,外面送她了個綽號叫李夜叉,後來改行做了媒人,這才收斂了點脾氣。今兒個被人無端踩了一腳,夜叉脾氣又上來了,扭頭就要破罵:“嘿,你個不長——”。

“李媒人!”李媒婆聞聲定睛一看,竟是餘錦年提着個小油紙包跑出來了,笑吟吟地把東西往她手裏一塞,“剛才那是旁邊巷子裏的吳嬸娘,找我有急事的,不好意思沖撞了媒人。這是今兒新做的玫瑰糯米藕,還熱乎着,您拿去嘗嘗鮮。”

糯米灌藕衆人常常吃得,但餘錦年的灌藕裏加得卻是玫瑰醬,玫瑰能疏肝解郁,又有養血之效,與李媒人這樣性子急辣的人吃是很不錯的。

“喲,這怎麽好意思?”李媒人一聽是糯米藕,眼睛一亮,嘴上雖推辭着,手上卻無比順從地接了過來,心裏對餘錦年的印象更是往上拔了一大截,只暗自啐罵自家生的是個不求上進的皮小子,不然這樣的肥水怎能讓他流得外人的田!

李媒人提着灌藕笑嘻嘻地告辭,季鴻靠在門旁,看着一扭兩扭走遠了的媒婆,再低頭看看面帶讨好笑容的少年,眉間隐隐一皺。

餘錦年小跑回來,正要進門,忽地面前平地長出一堵“牆”來,他擡頭看是季鴻,頓時奇怪:“做什麽堵門吶?”

季鴻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片刻,就什麽也沒說地退開了,繼續回到櫃臺後頭算賬,不過撥算珠的手好像格外重了些。

餘錦年納悶地盯了他一會兒,直道:“真是奇怪。”

但他也沒多想,朝着剛才急匆匆進門的吳嬸娘那邊去了。

這位吳嬸娘說來也是緣分,餘錦年剛來面館的時候人生地不熟,心裏還亂糟糟的。他心裏郁悶,就想吃點辣的痛快痛快,于是晚上快打烊的時候,見店裏也沒什麽人了,就用後廚剩下的邊角料給自己做了一碗雞絲涼面,麻辣口的。

他正趴在櫃臺上嘶溜溜吸面,辣得嘴巴鼻尖都紅了,吳嬸娘就是這時候走進來的,瞧見餘錦年碗裏的紅油面,忽地高興地點名也要來兩碗,一邊苦着臉說這幾日食不知味如何如何。

餘錦年一聽,這面不售賣的話就說不出來了,忙鑽到後廚給她做了兩碗。

雞絲涼面做來很方便,只是個調醬料的功夫而已。是将麻油、豉油、白糖、細鹽與陳醋,以及最重要的辣油,與碗中調和均勻了,把蒸好又放涼的面條過水一燙,這樣做出來的面更加勁道,加上些順手的豆芽、黃瓜絲之類的小菜,最後撚上一把雞絲,撒上芝麻花生碎,再淋幾滴香油,用時自己用筷挑開攪拌便是,入口時酸酸辣辣,很是開胃爽口。

吃完其中一碗,吳嬸娘展開笑容,把另一碗打包給自家男人帶回去,之後才說起自己來。原來,吳嬸娘夫婦二人是頭幾年從蜀地逃荒來的,流落到信安縣時走不動了,便尋摸了個差事在這裏安了家,這幾年生活也漸漸好了,就愈發想念起家鄉,見了餘錦年吃着的雞絲涼面,想起家鄉的辣味,就勾起了肚子裏的饞蟲。餘錦年笑道這有何難,便又做了兩道川味小菜與她。這樣也算是認識了。

信安縣人食淡口輕,自那日在餘錦年這兒解了饞,吳嬸娘隔三差五就會來一碗面館打包上兩個辣菜回家,有時家中親戚托人給捎來的鄉貨,或者自家腌制的泡菜,也都一股腦地往一碗面館這兒送,只把餘錦年當成了半個侄兒老鄉。

今日餘錦年見她又來了,以為她又是為鄉菜而來,便自然笑道:“吳嬸娘,今天想吃些什麽?”

吳嬸娘長長地“唉”了一聲,将面前冷透的茶水一飲而盡,躊躇了許久,才擡頭握着餘錦年的手唉聲嘆氣說:“小年啊,你可幫幫嬸娘!”

餘錦年一驚:“這是怎麽了?”

吳嬸娘這才說起事情原委。道是她家的跟着同鄉去學做生意,走了個財運,賺了大筆銀兩回來,二人便不想繼續在城中賃屋而居了,便在城外買了塊宅地,打算自己建房。如今房建了一半,到了該上梁的時候,請來的陰陽師父給看了,就得今日不可。

大夏朝人迷信得很,既是陰陽師父給看好了日子,那不管外頭是豔陽高照還是刮風下雨,無論如何這時辰都誤不得。吳嬸娘絮絮叨叨講了許多,餘錦年也就大致聽懂了這上梁儀式複雜,要經過祭梁、上梁、抛梁等步驟方才成事,聽吳嬸娘的意思,這儀式前頭都挺順利的,卻是最後一個環節掉了鏈子——待匠。

這待匠就是“上梁酒”,意思是上梁過後,得設宴款待當日辛苦的工匠們和陰陽師父,酒後包上紅包,說罷吉祥話,最後送走匠人們,今日一天的辛勞才算沒有白忙活。

問題就出在,吳嬸娘請來做上梁酒的師傅進了院,剛準備起食材,就把手掌給劃了個口子。那邊梁剛上了,這邊就見了血,陰陽師父見了直皺眉頭,說是不吉利,恐新宅有血光之災,便叽哩哇啦念了一大通咒,另收了轉化血災的銀子,叫他們另請個掌勺師傅,還得是陽日陽時生辰的才行。

這可難住了吳嬸娘一家,這別的都好說,卻是一時半會地上哪兒去找個陽日陽時出生的做席師傅呀!她思來想去,又跑了幾家小酒樓,終究沒了法子,這不就想到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餘錦年。

“小年哥兒,你也是做廚的,可認識哪個師傅是陽日陽時的?”吳嬸娘期待道。

不知是不是就這麽湊巧,餘錦年聽罷一愣,笑道:“我就是呀。嬸娘要是不嫌棄,我去給您家做桌宴?”

那吳嬸娘聽了一時高興得猛點頭,拉着餘錦年一個勁地誇道:“太好了太好了!再好不過了!小年哥兒,你可真是嬸娘的大福星!”餘錦年的手藝她是親嘗過的,她自然再放心不過,說着便幹脆利落地掏出兩粒銀果子,付作晚上做席面的酬金,将地址說與餘錦年後,再三囑咐他一定要來。

“過會兒來時帶個籃子,嬸娘新做了壇辣子,到時你捎點兒回來!”吳嬸娘走到門口,笑呵呵地回憶道,“待房子修好了,再請你來教嬸娘做剁椒魚頭!”說完就急匆匆地跑回家報信兒去了。

季鴻聽着他倆說話,悶頭撥弄算珠……剁椒魚頭,不知道好不好吃?

後街上前兩日新開了家熏肉店,這時大概是上火膛了,從窗戶裏飄來陣陣煙熏火燎的味道,季鴻想得出了神,一時不防被煙火味嗆了一口,肺部忽地一抽搐,他正捂着嘴咳嗽,卻見眼前遞來一盞白瓷茶碗。

他接過來抿了一口,甜滋滋的,入口滑膩,有梨肉的香味,又有些酸甜的清香。

季鴻擡起眼睛,看到餘錦年笑着倚在櫃臺上,手裏抛玩着兩粒銀果子,突然問他道:“你知道小吊梨湯嗎?”

“……”季鴻看了眼手中的茶盞,又思索了一番,确實沒有聽過此名,便搖搖頭,“不知。”

餘錦年說:“小吊梨湯呀,是拿新鮮大個兒的雪花梨,帶皮切成塊。一份梨,兩份甘井水,沸後下一兩青梅,二兩銀耳與土糖霜,再煮上半個時辰。原本呢,是盛在銅吊裏,放在溫火上熱着,這樣無論何時飲用都是暖盈盈的,到時再與你盞中點上幾朵枸杞……”他說着,又從袖中摸出幾粒紅通通的枸杞粒,撒在季鴻的白茶盞中,“啧啧,清嗓潤肺,爽口消燥。”

季鴻低頭又品了一口盞中的梨湯,也不知少年言語中是否就有一種靈力,讓他覺得口中的梨湯愈加的清甜了,已經炖得軟爛的梨肉絲與黏滑的銀耳一起滑進嗓子裏,好似一雙溫柔的手撫過去了,頃刻間趕走了方才被煙氣熏撩的不适。

他飲罷半盞,驀地感覺面前身影一重,少年兩肘趴在櫃臺上湊過來,一雙眼睛狡黠地笑着看着自己。仿佛是剛滑進胃裏的銀耳突然間膨脹了一般,季鴻覺得心裏有些說不上來的癢。

餘錦年眨眨眼,又往前一湊,幾乎要貼到他臉上去了,神秘地問道:“季先生,還想知道……剁椒魚頭怎麽做嗎?”

季鴻情不自禁地眼皮一跳,抿了抿唇。

餘錦年噗嗤笑了聲,終于站直了身體,挑一挑眉梢:“你跟我去吳嬸娘家幫忙,我給你做剁椒魚頭,怎麽樣?”

作者有話要說:

——

本臺記者青阿毛采訪錦年:請問年哥兒,你對你家老攻的初印象是什麽呢?

餘錦年:弱小,可憐,又無助……但能吃。

季鴻:?????

(以下場景不利于兒童教育,插播廣告ing。)

——本臺記者将繼續跟蹤報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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