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規則

“把我的東西還給我。”見他不答，女孩又重複了一遍，然後擡眼定定地看着他，像要把他釘進地板似的。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沉默了幾秒，維拉爾終于開口道。

“趁我不在，你偷走了我放在我弟弟手裏的耳墜。”

用陳述句而不是疑問句，相當肯定嘛。“憑什麽說是我拿的？”

“有目擊者。”女孩微微點了下頭。

維拉爾心裏一緊，但表面上只是眨了下眼。目擊者？不可能。當時屋裏沒有別人，除了他和那個小男孩，唯一的活物只有窗臺上的一只貓。修道院周圍總有流浪貓出沒，修女們對貓比對他們仁慈得多。

“好了，快點還我，那耳墜對我們來說很重要。”女孩伸出左手，手心向上展開。

看樣子相當肯定。也對，如果“目擊者”什麽的只是胡說，她沒可能這麽快把目标鎖定在他身上。莫非她能和貓交談？

和貓？維拉爾哼了一聲，聳聳肩，為這個荒唐的念頭感到好笑。

不巧的是，對方似乎誤會了這聲哼的意思。女孩眯起眼睛，用柔和依然卻明顯冷了幾個級別的聲音道：“不願還？”

“你說有目擊者。誰？”

“那是秘密，不能說。”

“看，你根本沒有能說出口的證據。”

說罷，維拉爾轉身就走。再跟這個莫名其妙的女孩糾纏下去，美妙的晨讀時間就要泡湯了。

沒聽到後面有腳步聲。很好，她應該沒有跟上來。

正想着，眼前的世界忽然天旋地轉。維拉爾感到自己的臉撞上冰冷堅硬的石磚地面，背上有人用力壓着，不讓他翻身。還沒緩過氣，一只纖細白皙的手指伸直在他眼前，指尖停在距離眼球不到一厘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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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給我，”上方傳來女孩清澈卻冷冽的嗓音，“不然別想再看書了。”

維拉爾試着動了動，雙手被反扣在背後，兩腿也被踩得死死的，動彈不得。

自從進了這家修道院的門，還從未有孩子擁有這般身手。曾經有年紀稍大的孩子，仗着自己的塊頭欺負過他，但自從他掌握了這裏各類藥品的所在後，大家都争着巴結他。只有他能在他們生病的時候救他們，而且對這種偷盜行徑，修女向來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裏的規則就是如此。

見他遲遲沒有反應，女孩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維拉爾痛得忍不住叫了起來。

“給你三秒鐘，到時還不交出來，就讓你左手脫臼。”女孩的聲調不帶起伏波瀾，如同電話留言之前的提示音。

“耳墜在褲子右邊的口袋裏。”

眼前的手指迅速消失，維拉爾感到它鑽進褲子口袋，貼着自己的腰一陣摸索。不一會兒，手指的動作停止，加在身上的各種束縛也瞬間收回，有如從風暴區進入臺風眼。

拿到耳墜，女孩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維拉爾好容易站起來，拍了拍衣服，朝女孩的背影喊道：

“只要我想，随時都可以拿回來！”

背影停住腳步，微微偏過頭。

“再沒有機會了。我……會一直待在他身邊。”

對這句保衛宣言，維拉爾不置可否，卻一直目送那道和自己一樣瘦小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轉角。然後，沿原路往前，到老地方坐下，看書。

半意外半沮喪地，他發現自己看不進去。肚子咕咕叫了起來，早餐時間快到了。

都是那個女孩，害他的閱讀計劃泡湯。

剛才的讓步，只是不想和她打架罷了。在課堂以外打架，倘若被修女發現，是要被丢進獅籠裏去的。而且，那個耳墜雖然漂亮，卻不是什麽名貴貨色，不要也罷。

話說回來，這裏的規矩是只有本人到場才有飯吃。她那個半死不活的弟弟，要怎麽吃得上飯？

早餐時間須臾而至。維拉爾走進餐廳，在老座位坐下，立刻有一幫人圍上來，求他幫忙偷這偷那。他一面百無聊賴地打發這些大多比他年紀大的孩子，一面猜想那女孩的到場。忽然，喧嘩的餐廳安靜下來。由靠近門的孩子開始，所有人的目光一個接一個投向門口。維拉爾一眼就看到，清晨時的那個女孩，正扶着他弟弟慢慢走進來。她在廳裏環視一圈，看到他的時候眨了下眼，然後選了個角落的空位置，先幫弟弟坐下，自己再落座。弟弟一直咳個不停，身體似乎還很虛弱。

居然帶弟弟來了，看來她從什麽地方知道了這個規矩。

身穿黑裙服，頭戴黑兜帽的修女們一邊清點人數，一邊将玻璃杯裝的牛奶和淺底木盆盛的麥片粥發給孩子們。食物種類簡單，僅夠填飽肚子，比一般的孤兒院好不了多少。

“孩子們，”特雷薩修女拍起手掌，高聲宣布，“飯前祈禱的時間到了。”

全桌立刻靜默下來，大家紛紛低頭閉目，合掌默念感謝真主賜我食物之類的禱文。直到修女宣布開始吃飯，才聽到杯盤相碰聲。

這幅虔誠的修道院用餐畫面，維拉爾在心裏嘲笑了不知有幾百次。明明是一群被抛棄的人，卻一個個傻瓜似的被蒙在鼓裏，還要感謝上帝，可笑之極。

在這個可笑的地方，究竟要待到何時，才能見到外面的世界？

“喂，你咳什麽咳？吵死了，害得本小姐吃不下飯。”

話音剛落，夏天咳得更厲害了。雪夜轉過頭，看見隔了兩個座的一個十歲左右的金色卷發女孩，正叉着腰瞪着弟弟，眉毛高挑，眼神仿佛在看門口的腳墊。

“對不起，我弟弟生病了，給你添麻煩，實在抱歉。”雪夜低下頭。道歉的背景音，是夏天難以抑制的幹咳。

金卷發眯起漂亮的藍眼睛：“生病？那就不要來這裏吃飯啊。真是，說不定會傳染呢！奎地，塔克，交給你們了，把他給我弄出去。”

說着，她左右兩邊的座位上，站起來兩個約莫十一二歲的大男孩，朝因咳嗽而蜷縮起來的夏天走來。如同老鷹撲向獵物，走在前面的男孩猛然抓起他面前的木盆，朝門口扔過去，呼啦啦，麥片粥灑出來。夏天先是驚吓睜圓了眼，随即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扔麥片的男孩伸出手，要去抓夏天的頭發。

維拉爾的思緒，被一聲凄厲的慘叫打斷。聞聲望去，是那女孩的位置附近。果然不出所料。都有誰？金卷發的大小姐莉莉用手絹捂住嘴，一雙傻眼鼓得像魚眼。她的腳邊，一個大個子男孩捂着眼睛倒在地上，痛苦地蜷縮成一團，叫得跟瀕死的豬一般。維拉爾認出來，那是莉莉的跟班塔克。另一個稍矮的黑皮膚跟班奎地，貼着牆不敢動彈。咳嗽病的小男孩居然不咳也不哭，呆呆地盯着他的姐姐。只見那個女孩走到打滾的塔克身邊，伸手抓住什麽東西一拔。又一陣殺豬般的慘叫。

沒理會塔克的叫喊，女孩拿起那柄舀麥片用的木勺——維拉爾現在才看清楚，那上面已經血肉模糊——如舉起寶劍一般，直直地指向黑皮奎地，又轉向金發大小姐莉莉。

“誰也不準……動我弟弟。”

全場鴉雀無聲，除去塔克的慘叫。

“怎麽回事？！”

砰的一聲，修女闖進來，尖利的驚叫似乎能穿透整個大廳。在維拉爾看來，慘叫聲驚動了在隔壁用早餐的修女們，情況對那女孩十分不妙。

眼前這番景象，顯然出乎修女們的意料。她們各個臉色慘白，捂住嘴巴。見狀，本就耐不住性子的孩子們也紛紛騷動起來。

特雷薩修女算其中最快冷靜下來的一個，她跟另一個修女耳語了幾句，然後離開了餐廳。其他修女逐一反應過來，在桌邊走來走去，高聲喊道：“安靜！孩子們，安靜！莫艾莉修女一會兒就到，在問清事件緣由之前，請大家留在餐廳內，不要到處走動，不要大聲喧嘩！安靜！”

修女們剛圍着長桌繞了半圈，莫艾莉院長便趕來現場，彎下腰，用滿懷慈愛的語調詢問事件經過。

“是誰弄傷了你的眼睛，孩子？”

“那……那個新來的女孩……”塔克一手捂住眼，鮮血順着指縫流下，另一手在空中一陣亂指，卻指在大小姐莉莉身上，吓得莉莉連忙搖頭：“不是我，不是我，是她！”

莫艾莉直起腰，走向大八木雪夜。

“是你傷了他？”

“嗯。”

“……為什麽？”

“他欺負我弟弟。”

莫艾莉彎彎的眉眼少見地睜大了幾分，似乎對女孩的坦白感到不可思議。然而驚訝稍縱即逝，不到一秒鐘，她便重新揚起慈愛的微笑。

“真是個疼愛弟弟的好姐姐，主會保佑你的。”

“帶弟弟回房間，”稍頓，莫艾莉修女指了指在地上打滾的塔克，又指了指雪夜，向其他修女吩咐道，“帶他們去地下室。”

最後三個字，讓維拉爾舉着牛奶杯的手抖了抖，牙齒在玻璃杯口清脆地碰撞出聲。

“地下室”，亦即“獅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