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懲罰

廢棄的警戒線，嗆鼻的硝煙味，不見飛鳥的寥廓藍天，腳後跟揚起的浸染鮮血的黃土，遍布屍體和武器殘骸的死寂大地。

身披帶兜帽披風的小女孩，拖着一只髒兮兮的兔子布偶，赤着腳從屍骸中間走過。她又饑又渴，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擡頭望天。陽光燦爛如刀刃的鋒芒，卻射不進她黯淡的眼底。

所有人都死了，為什麽……只有我還活着？

陽光直挺挺地打在地上。為什麽要讓我看得這麽清楚？我不要看！

小女孩低下頭，戴上兜帽，緊閉雙目跑起來，想快點逃離這個人間地獄。沒料到被什麽東西絆倒，嘴巴和鼻子雙雙吸進一把塵土。她在地上趴了片刻，脊梁随抽噎顫動，卻沒有眼淚流下來——沒有水，哭泣也成為一種奢侈。

“跟我走吧！”有人站在她面前，“有水，有面包。”

水……面包……

她掙紮着爬起來，跟着眼前這個士兵裝束的男人，來到某個營地。男人把她帶進帳篷，放在睡袋上。小女孩手一松，布偶掉在地上，被男人一腳踩住。

帳篷入口透進一線白色的光，正好照在布偶娃娃的腦袋上。塵土在光束中旋轉飛舞。男人巨大的影子爬上睡袋，爬上牆壁。小女孩側過頭，看着掉在地上的玩偶。兔子布偶注視着女孩灰藍的眼睛，無聲無息。

如果看不到這一切就好了——小女孩說。

看不到就好了——布偶說。

正在此時，一聲低沉的吼叫傳來，帳篷為之顫動。男人倏地消失，小女孩坐起身，對上一只獅子的腦袋。

獅子？這裏怎麽會有獅子？

莫艾莉修女從夢中驚醒。周圍一片黑暗。還是夜裏，她想，發生什麽事了？

又一聲低吼。沒錯，這的的确确是獅子的吼聲。緊接着一聲撕心裂肺的女人的慘叫，如同活生生被割下一塊血肉時，那種痛苦到混淆了人類與獸類之間界限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

她跳下床，端着茶幾上的燭臺，奪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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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錯。

隔壁是修女們的卧室，原本應當關着門，此時卻大門洞開。牆壁上燭臺火光跳躍，床鋪上空無一人，幾個修女倒在床鋪間的過道裏，血肉模糊，不知死活。其他的修女躲在角落裏，看着房間中央。

房間中央，一位修女正在和一頭獅子搏鬥。修女黑色的裙服腰部已被染成暗紅。獅子身上有多處彈孔，嘴邊鮮血淋漓。地板上躺着一把黑色小手槍，似乎是子彈用完了。負傷的獅子一聲低吼，騰空躍起，撲向倒在牆邊的修女。修女兩手分別抵住獅子的上下颚，拼命掙紮。

“莫艾莉修女！”院長的到來讓修女們眼睛一亮，宛如救星降臨。正想多說兩句，只覺一陣清風刮過，莫艾莉修女忽然消失在她們眼前。再定睛一看，她正立在房間中央。獅子張着血盆大口，呆住了似的一動不動，周身一片黑暗。不是室內光線昏暗的那種，而是徹徹底底的漆黑，如同覆蓋着一層薄膜狀的黑洞。

院長掏出手槍，對準獅子後腦……

“特蕾薩修女，你受傷了。”收起手槍，繞過獅子的屍體，莫艾莉在特蕾薩跟前蹲下，檢查她的傷勢。

“對不起，沒能及時解決它，給您添麻煩了。”特雷薩喘着氣，猶豫了一會兒說。

“還好，沒受致命傷。”莫艾莉輕輕呼出一口氣，如釋重負般笑了笑。那關切的笑容在特蕾薩看來，簡直有如天使的祝福，全身的疼痛仿佛都消失了。“上帝啊，感謝您，把我送到如此接近天使的地方。”她出神地看着她藍寶石般的眼眸，心想。

莫艾莉欠身站起，交待幾個修女送特蕾薩到醫務室，又向周圍詢問：“這是怎麽一回事？”

“獅子……突然闖進來……”一個年幼的修女驚魂未定地說。

修女們開始議論紛紛。“地下室的那只？”“應該是……”“昨天才把兩個孩子投進去的吧？”“上帝啊，它怎麽逃出來的？”“奇怪呢，晚上絕對已經鎖好門了，不知怎地，獅子闖進來時，門卻開着……”

“那兩個孩子……”周圍有人說。

“嗯？”

“那兩個……昨晚和獅子在一起的……孩子，還活着嗎？”那個年幼的修女望着死獅，戰戰兢兢地問。

莫艾莉眯起眼，正想問什麽，忽然察覺門口有人，原來是管地下室鑰匙的帕米拉。

“莫……莫艾莉修女，”帕米拉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地下室兩道鐵門都開着，獅籠也開着，裏面沒人，只有一具……嗯，看上去是那個叫塔克的男孩……那個小女孩不在裏面……”

院長環視四周。除了特蕾薩，被獅子咬過的修女有四個，均已喪命。她深深吸口氣，空氣中充滿濃濃的血腥味。

“那孩子多半在她弟弟那裏。把她帶來，”莫艾莉下令，聲音光滑而冷峻，如同結冰的湖面，“還有，去找維拉爾·林奇。”

找到那兩個孩子的時候，大八木雪夜在照顧卧床的弟弟，而維拉爾·林奇則是在修道院大門那裏，正千方百計撬鎖。

“你……這麽想離開這裏？”莫艾莉笑問。

男孩沒有回答。女孩兒則耐不住性子，連珠炮式的發問：“你們把我弟弟怎麽樣了？你要把我們帶去哪裏？為什麽周圍一片漆黑”

“請安心，你的弟弟正在房裏休息。”莫艾莉有意忽略後面兩個問題。帶去哪裏？一片漆黑？在闖禍之前，應有接受懲罰的覺悟。

兩個孩子雙手反扣在背後，分別由一名修女抓着，周身籠罩在一層薄膜狀的黑暗中。院長走在最後。踏上螺旋形的階梯，在頂端布滿紅鏽的鐵門前停下。兩名修女讓開，院長上前用鑰匙打開鐵鎖。鐵門下端由于緊貼地面，開啓時摩擦發出如同用爪子刮擦黑板的噪音。呼嘯的寒風頓時湧進樓道，仿佛無數吸血鬼冰冷的牙齒，能夠穿透人們薄薄的盔甲，渴求着皮膚下面流動的溫熱血液。

院長點點頭，兩名修女将她們的俘虜推倒門外，迅速關上鐵門。鐵門下端在地板上刮擦，如同被拖走的貓不甘心地刮着黑板。吱吱吱呀呀——吱呀呀——吱吱——哐。貓兒被拖離黑板，鐵門閉合，門後傳來重新上鎖的聲音。

“怎麽回事？”雪夜高聲喊，“這裏是哪裏？我什麽也看不見！”

“一天。一天後再來，如果你們還活着，說明得到了主的寬恕……那樣的話，歡迎回來，受祝福的孩子們。”透過鐵門的聲音仿佛經過了某種異空間，微弱而扭曲，好像從長長的走廊盡頭傳來。接着是漸漸遠去的腳步聲，無論雪夜怎麽喊都不停。

等到鐵門後的聲音消失，如同拔了插頭的電動玩偶一般，雪夜虛脫一般軟倒在地。身邊一直沉默不語的維拉爾忽然開口：“鎖在裏面，從外面打不開。”

“哎？”

“剛才用手摸來着。算她們有本事……也罷，我們就乖乖等到明天早上好了。”維拉爾勾起嘴角，渾身卻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他抱着膝蓋蹲下：“剛才上來那段螺旋式樓梯……這裏多半是鐘樓。”

“鐘樓？”雪夜有氣無力道，“沒聽過鐘聲啊。”

“很久不用了。來找找看吧。”

“找什麽？”

“鐘。”維拉爾說着，兩手在地面向外摸索，“你在那裏吧？”

“嗯，在的。”雪夜也伸手摸索，很快找到了維拉爾，多少恢複了一點氣力。她環視四周，問道：“這裏是外面吧……為什麽周圍漆黑一片？難道……我們瞎了？”

“不知道，我也什麽都看不見。”維拉爾說，“眼睛沒被傷到，也沒有被蒙上。瞎……應該不會。莫艾莉修女剛才說……一天後如果我們還活着，就歡迎我們回去。那樣的話，她絕對不會把我們弄瞎，因為瞎子在這裏沒有任何價值，也沒有回去的必要。”

“也就是說，看不見只是暫時的？”

“嗯。”

“但願……”

沉默，長達半小時的沉默，僅聽得到風聲從頭頂掠過。兩人手拉着手，肩并肩地坐着，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得找點事來做，”維拉爾說，“這兒太冷了。”

“太冷了。”雪夜想起來到修道院之前的那天夜晚，本以為沿路能找到善良人家，沒想到兩人都被凍暈在雪地裏，給莫艾莉修女帶到這所修道院——那些人原本就打算送她們來的地方。繞了一大圈，到達的仍是同一終點。

“我們來确認這裏是什麽地方。”話音打斷了她的思緒，“既然看不見，就拉着我的手，無論如何都不要放開。找到那口鐘，我們就狠敲一番，讓那些修女知道我們活着，活得好好的。”

維拉爾說完，感到寒風的湍流沖刷着耳朵，疼痛難忍。他用另一只手捂住左耳。過了十秒，右耳傳來細微的回音，仿佛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風筝，但始終有一根細細的線牽着，使它不致飛走。

“好。”雪夜柔柔地握了握他的手，“手拉手不放開，找到鐘狠敲一番，證明我們活着。”

莫艾莉修女端坐窗邊，端起碟子，啜了一口剛泡好的紅茶。

那兩個孩子，怕是活不過今天。

看不見的恐懼暫且不論，那層“黑洞”會吸收照射到他們身上的全部光線。沒有光，一整天都将變成黑夜，冰冷徹骨。就算再怎麽有天賦，也難以抵禦頂層的寒風。到了明天早上，他們就會變成兩個硬邦邦的小人，石雕一樣了無生氣。是有點可惜。倘若他們真的與衆不同，受神庇佑……

咚——咚——

“這是……”

莫艾莉睜大了漂亮的藍眼睛，放下茶杯，仰頭由窗戶向外望去。

咚——咚——

沒有錯，是鐘聲。

那兩個孩子在……敲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