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鐘樓

咚——咚——

咚——咚——咚——

沉悶的鐘聲仿佛帶着遠古的塵埃，落在兩人全身上下。雪夜站在維拉爾身後，抱着敲鐘的長木，忽然捂住臉打了個噴嚏。

“吶，維拉爾，你冷嗎？”

發現後面的人松了手，小男孩也停下來，說：“還好……動起來沒那麽冷。”

“可是……腿好冷……”

“那就跑步吧，繞着鐘跑。”維拉爾提議，“鐘樓四面有圍欄，跑慢一點，不會掉下去的。”

小女孩扭頭看向圍欄的方向，然後才想起來看不見，便放下長木，摸索着走到鐘樓的邊境。圍欄的高度剛到她的腰。“不會掉下去。”她确認道，“來跑步吧，維拉爾。”

小男孩點了下頭，從鐘旁慢慢摸索着走下來。等在那裏的女孩一直向他伸出手，他碰到了一把抓住。

“應該到中午了吧？為什麽我一點也沒覺得暖和呢？”雪夜問。

“今天是陰天。”維拉爾說，“跑吧。”

兩個孩子便開始小跑起來。開頭幾圈無一例外地撞上圍欄，雖然速度不快，後面的人撞上前面的人的沖力，還是讓他們險些摔下去。

“好危險，差點就掉下去了。”雪夜說。

維拉爾靠着欄杆，向地面低下頭，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這地方夠高的，掉下去必死無疑。”

雪夜拉拉他的手。“還跑嗎？”

“當然。”維拉爾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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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又擡起腿，在狹窄的鐘樓內繞圈小跑。太陽漸漸爬上鐘樓的尖頂，溫暖的陽光灑在兩人身上，卻被那層包覆全身的黑洞般的薄膜吞噬。

小女孩慢慢停下來。“我餓了。”她說，“好像很久沒吃飯了。”

前面的小男孩也停下來。

“從在地下室的那天算起，今天是第二天……”雪夜摸着牆壁，環抱膝蓋坐下來，“餓，又冷。”

“坐着不動會更冷的。”說完，小男孩重新跑起來。

雪夜将被風吹亂的頭發撥到耳後，撫摸着左耳下的紫水晶耳墜，若有所思。十分鐘後，她打了個寒顫，重新站起。

“你是對的，”雪夜說着加入跑步的行列。

太陽越過修道院的最高點，繞到灰牆背後時，維拉爾終于停下來，氣喘籲籲。跟在後面的雪夜撲通一聲撞在他背上。

“不跑了嗎？”她邊跑邊問。

小男孩沒有回答，徑自靠牆滑坐下來。雪夜的腳步聲由近及遠，又由遠及近，猶如鐘擺的韻律。“沒想到你還挺能跑。”

“從有記憶起每天就在跑了。爸爸讓跑的，還教我殺人的技術，說要我好好保護媽媽和弟弟。”語句并未因跑步而停頓，整句完成得流暢而平淡，似乎在證明長時間跑步所言非虛。

維拉爾疑惑地問：“殺人技術？讓你保護？”

“嗯。爸爸是殺手來着，幫組織上頭幹活，經常不在家。為了安全，全家住在偏僻的地方。夏天出生的時候，爸爸不在，又來不及叫醫生……只好由我拽着他的兩只腳，把他從媽媽身體裏拖出來。”說完，雪夜面對牆壁停下，摸索着坐到維拉爾身邊。

“好餓……”她摸着肚子，“還很渴。”

維拉爾指了指天上：“房頂有雪。”

“雪又不能當飯吃……”

“你是笨蛋嗎？化成水可以喝啊。”

“太冰了，受不了。”女孩搖搖頭，“沒事的，在地下室的時候，喝了點給獅子準備的水。”

小男孩驀地想起什麽：“為獅子朋友默哀。”

小女孩雙手合十放在胸前：“為獅子朋友默哀。”足足三分鐘過去，她才開口道：“吶，我們永遠都看不見了嗎？”

“不會的。”維拉爾肯定地說。

“為什麽？”

“莫艾莉修女喜歡有潛力的孩子。”

“可是……她為什麽要把我們凍死在這裏？”

“這只是一項考驗，我覺得。而且……莫艾莉修女不會說謊。”維拉爾緩緩地道，“她說明天早上會來接我們，那就一定會來，不會有錯。”

“太好了……”雪夜呼出一口氣，“明天早上就能看到夏天了。”

女孩柔軟如棉絮的聲音隐沒在最後一縷夕晖中，沉默如同黛藍的夜色在小小的鐘樓上空降臨。

像是要打破這寒冷的沉默一般，維拉爾開口問道：“那個耳墜……為什麽要塞在你弟弟手裏？”

女孩沒有答話。

“當時你說，把你的東西還給你。既然是你的東西，為什麽要給他？”維拉爾窮追不舍。

還是沒有回音。

維拉爾貼着牆，伸開手臂，碰到女孩蜷起的背，便一把拉住她及肩的頭發，終于聽到久違的人聲：

“啊！你做什麽，好痛！”

“這不是還活着嗎……”小男孩松了手，計謀得逞似地勾起嘴角，“剛才的問題，聽見了？”

“當然聽見了。”雪夜用手指梳理着被抓亂的頭發。

“那，為什麽？”

“因為他随時可能會死。”

“啊？”

“這就是原因。”

維拉爾開始思考“他随時可能會死”與“因為”之間的聯系，思考了三十秒，沒什麽收獲。正當他想追問時，女孩仿佛猜到他的想法一般，幽幽地開口：“你相信……這世上有靈魂嗎？”

“宗教裏有寫。”不過他不怎麽信。

“的确有的。”雪夜像自我肯定般點了下頭，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着紫水晶耳墜的最寬處，來回旋轉，“這對耳墜，就是儲存靈魂的石頭。”

小男孩不禁睜大眼：“靈魂……石？”

“是的。本來是媽媽的靈魂石，如果那天晚上……媽媽沒有把它們留給我，這裏面現在存的就是媽媽的靈魂。”說着，她緊緊握住紫水晶，如同孩子緊緊握住媽媽的手，“如果……夏天死的時候，握着那個紫水晶，他的靈魂就能儲存在水晶裏。即使人死了，靈魂也會永遠留在這個世上。”

“那個水晶，真那麽特別？”

“不……水晶本身沒什麽特別。聽媽媽說，只有我們家的人是這樣，靈魂能留在石頭裏。其他人不行。”

沉默如逐漸加深的寒意，在兩個孩子之間彌漫開來。“其他人不行”這句話所帶有的天然的居高臨下的态度，讓維拉爾多少有些不快。

“說起來……你弟弟的病，修道院裏有藥可以治。”

“……嗯，我知道。”

“哦？”

“莫艾莉修女說她們無能為力的時候……是在說謊。我知道她在說謊。”

“……你怎麽知道？”

“這是秘密，不能說。”

維拉爾哼了一聲，湊近雪夜的耳朵：“等到明天早上，我們回去之後……”

“嗯？”

“能救你弟弟的藥，我去拿給你。”

“哎？真的？”

“用來交換你的秘密。如何？”

女孩愣了愣，随即粲然一笑：“……好啊。”

“在此之前可別凍死啊。”

“你也一樣……等夏天好起來，你們會成為好朋友的，一定。”

“那種拖後腿的東西，我不需要。”

“什麽呀……你肯定沒當過哥哥吧？”

“……”

“沒有兄弟姐妹？”

“可以說有，”小男孩頓了頓，“也可以說沒有。”

“怪人！”雪夜眯着眼笑起來，“要麽有，要麽沒有，怎麽會可以有也可以沒有？”

“說說夏天吧，”維拉爾轉移話題，“他是個好弟弟？”

雪夜歪了下頭，想了一會兒，說：“完全不。他很傻，又可笑又不懂事。”

維拉爾來了興致，卻沒多說，只哦了一聲，等待女孩說下去。

“我家的外面，有一條路，路兩邊有路燈。有一天晚上，媽媽帶着我和他散步，他指着那兩排路燈叫‘星星’。”

聽衆輕笑了兩聲。

“有一天，只有我和他在家，玩把小石子當食物的游戲。我們把桌布鋪在地毯上，把從院子裏撿來的各種石子擺成不同的形狀，有牛奶、面包、牛排……夏天以為它們真的能吃，抓起來就要放到嘴裏去……還好我動作快，不然肯定會給媽媽罵死。”

“哈哈哈。”

“夏天三歲的時候，媽媽開始教他認字。我看到媽媽教他認字，也想試一試，就翻開一本書，讓他念上面的拼音。沒想到……他忽然抓着書跳起來，用手把書頁撕了，還快活地亂叫亂嚷……當時我很生氣，不停搖頭，說他頑皮，他卻哈哈大笑，覺得很有趣。”

“光聽都覺得很頭疼。”維拉爾評論道。

“還有呢……爸爸不在家的時候，如果我忽然叫聲‘爸爸’，夏天就會高興地到處張望，以為爸爸真的就在身邊……”回憶的聲音漸弱，慢慢化為低聲的啜泣。

“既然不是個好弟弟，為什麽還那麽護着他？”

“沒有為什麽，從來都是我護着他，從出生開始就這樣了。”小女孩用袖子慢慢抹掉眼淚，語調恢複平靜，“夏天出生的時候，爸爸不在，又來不及叫醫生……只好由我拽着他的兩只腳，把他從媽媽身體裏拖出來。當時我也只有兩歲，什麽都記不住。這件事還是後來媽媽告訴我的。大概因為看着他出生，所以雖然是個又傻又不懂事的弟弟，還是會覺得他很可愛。”

“……明天。”

“嗯？”

“等到明天早上，”維拉爾道，“能救夏天的藥，我去拿給你。”

“謝謝，”雪夜捏了捏他的手，“謝謝你，維拉爾。”

……第二天早上，夏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