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下掉下個林哥哥
這一年的九月初三,揚州鹽政林如海林大人去世了,堂堂的一品大員壯年早逝身後凄涼,林如海只有一個嫡親的女兒,寄養在京城外祖家裏,林氏族人憐他無後,從族裏指了一個後生過繼為祀,早在林如海在世的時候也親自認了這個兒子,族長還開了宗祠為他父子在族譜上寫明了的。
林如海的喪事辦了近一個月,九月底的一天,林家正院的梧桐樹下擺了一個安樂椅,林家新任家主如一灘泥水一樣軟倒在上面,憑着椅子晃蕩,身邊站着一個書童模樣的小子向他回事,“聽姑娘院子裏的人說,姑娘今天早飯只吃了半碗粳米粥,昨天也只吃了半碗桂花糖藕粥,前天、大前天也……”
“行了,行了,我聽明白了,敢情我這個新認的妹子是打算随了先父而去呀,她身邊的人呢,全是死人哪,怎麽不知道勸勸姑娘?”
“奴才問過了,可是紫鵑說,她們姑娘一向心重,如今又逢上這等人生大事,她們說破了嘴皮子也只勸得姑娘住了眼淚,這飯食是當真沒法的。
安樂椅不晃了,林家大爺坐起身,拿眼角瞄着書童,“我說硯臺啊,你是越來越懂規矩了,紫鵑是姑娘身邊的大丫頭,你就這樣指名道性的?”
硯臺連忙跪下請罪,林大爺也懶得和他計較,只命他對姑娘身邊的人恭敬着點,又囑咐道:“咱們府裏原本沒有女眷,我也由着你們胡鬧,如今多了一位大姑娘,你去叫小厮們都給我放規矩點,再給京裏的大管家傳個信,讓他把姑娘的院子收拾妥當了,最要緊的是多派些人嚴守門戶,斷不能叫人沖撞了姑娘。”
硯臺連忙應了,又問姑娘這麽着也不是辦法,要不要請個太夫來瞧瞧,林大爺撇撇嘴說:“沒病沒災的請什麽大夫呀,不就是吃不下飯嗎,我會治!”
當下就命人去備車,再叫婆子去內院給姑娘傳話,說是要帶姑娘出門去采辦些土儀。硯臺自去吩咐車馬,待一切備齊了林家大爺就在儀門等着,等了多時,才見內院裏袅袅婷婷走出兩個人影,正是紫鵑扶着林如海唯一的女兒閨名黛玉的。黛玉穿着一件半舊的素色袍子,頭上也只用鵝黃的頭繩紮了一個家常的發式,一雙眼睛半紅不紅的想是才剛哭過,端得一付失怙失恃的可憐樣。
林大爺本已等得不耐,但一見到黛玉這付模樣就先心軟了,想她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遭此人生大變沒了爹娘,怪可憐見的,自己即認了這個妹妹,合該多疼她一些才是。
黛玉向兄長行了禮,便低着頭不說話了,林大爺收起了平日裏的散漫樣子,輕聲細語的和黛玉說話,聲怕自己聲高了就吓到這個水做的妹子,“妹妹,咱們過幾天就要起程回京了,今個是出門采買一些送人用的土儀,你快些準備妥當,晚了人家鋪子就上板了。”
黛玉從未出過門,并不知這出門要準備什麽,只得向哥哥讨教,林大爺有些洩氣,但也耐着心性地分解:“旁的不須妹妹費心,只須帶幾個跟你出門的人就行了。”
黛玉一雙大眼睛看看林大爺,又往紫鵑身上瞧了瞧,林大爺明白了,但又不高興了,他說:“光紫鵑一個人怎麽行呢,姑娘家出門本就不方便,合該多幾個人使喚的。”于是又吩咐人叫來了雪雁及黛玉的奶娘,命她們與黛玉坐一輛馬車,自己騎馬,硯臺牽着缰繩,身後還跟着一溜小厮,這才浩浩蕩蕩的出門去了。
紫鵑是從京裏跟來的,在京裏便常聽人說起揚州城的繁華,這些日子在府裏無緣得見,雪雁雖是揚州人士,但她自小便跟了黛玉進京的,如今這二人得了機緣逛逛大名鼎鼎的揚州城,自是一顆心都飛到店鋪裏去了,不顧禮儀的挑着車簾亂看。
奶娘是個老成的人,自然免不了唠叨幾句的:“姑娘們莊重些吧,在外頭呢,仔細旁人笑話。”
紫鵑卻回道:“您老人家快歇歇吧,我們好不容易得了出門的差事,恨不得一雙眼睛當兩雙使呢。”
雪雁也說:“就是這話,我自從進了賈府就沒再出去過,住了會子京城卻連京城是個什麽樣子都不知道呢!如今沾了姑娘的光有機會逛逛揚州城,我再不看就是不知道惜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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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何嘗不是如此,雖有着老太太寵愛,比旁人多些體面,但也是出不得門的,平日裏除了老太太帶着她去東府裏聽戲散心,就再沒出過儀門。
奶娘說:“也就是賈府裏不興讓姑娘家出門,旁的人家常有閨閣女孩下貼子互請的風雅事,當不得什麽的。”
黛玉悠悠一嘆:“不知哪家女孩有這樣的福氣!”
奶娘說:“姑娘必是有福氣的,我瞧着大爺的做派,不像賈府裏那般,等咱們回了京城林府,姑娘自可以下貼子請賈府的姑娘奶奶們來府裏玩耍,或是賞花或是做詩都是好的。”
紫鵑問:“咱們不回賈府了?”
奶娘說:“大爺在京城裏也是有宅子的,自然不能再住親戚家。”
雪雁說:“你老人家越發有神通了,大爺的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奶娘說:“我知道的事還多着呢,就是不說與你這丫頭聽。”
幾個人又笑鬧了一陣,車子便到了地方,紫鵑給黛玉帶上紗帽,奶娘看了又看,确實遮得嚴絲合逢的,才扶着黛玉下了車。黛玉一直被嬌養在府裏沒見過市井人情,此時難免有些惴惴,隔着紗帽望去,見此處是個繁華的街市,兩邊鋪面林立,路邊還有人擺着攤子當街叫賣,人來人往的好不熱鬧。
林大爺引着黛玉邊走邊看,身後是丫環書童小厮等人,姑娘家天生愛這些的,黛玉看着一個攤子上瓷做的小玩意兒挺有趣的,紫鵑機靈,忙拿起一個捧到黛玉眼前,是一朵小小的白瓷蓮花,花瓣尖上都點了藏青的釉色,三層花瓣中間還半含着一個蓮蓬,做工是極細致的,林大爺也說:“難怪天下人都說揚州的工匠手巧,今兒我算是見識了。”
黛玉把它托在手心裏仔細觀賞,雪雁也拿了一只紅耳朵藍眼睛的小兔子拿給黛玉瞧,奶娘說:“怪可憐見的,這兔子還沒我的手指頭大呢!”
雪雁說:“那是你老人家富态,做頭牛才配得上呢!” 引人幾個年青女孩一陣嘻笑。又拿了瓷做的小貓兒、小狗兒的捧給黛玉瞧,
林大爺拿了一支天青釉的梅花簪,隔着紗帽在黛玉的頭上比了比,說:“梅花最是清貴了,妹妹帶這個一定好看。”
黛玉接過來瞧了,但見那梅花做得非常精巧,天青色的花瓣配上粉紅的花蕊,清貴當中又透着女孩家的秀美,于是也喜歡這個。手中拿着蓮花、小兔子、小貓兒、小狗兒,又拿了發簪,紫鵑又拿了一只更小的蓮花遞過來,“這只和姑娘手上那只是一套的呢,我們拿回去打上絡子,大的那個綴在領口,小的這個綴在袖口……”
奶娘說:“這個顏色也太寡淡了些,女孩家正是鮮花一樣的年紀,合該戴這只牡丹花的,這麽鮮亮的顏色才襯得起姑娘的人品。”
雪雁說:“蓮花、牡丹的不都是花嗎,你們也不知道給姑娘換換樣子,我瞧着這對蘭草的耳墜子才好呢!”說着就在黛玉身上左比劃右比劃的。
黛玉自己也瞧上了一只牡丹花樣的小鏡子,叫紫鵑捧了給自己看,幾個女人家挑挑撿撿的議論個沒完,那擺攤的婦人知道是碰上了大主顧,越發殷勤的侍候着,只說她的貨樣樣都好,最襯姑娘這樣仙子般的人品了。
黛玉也是女孩心性,見了這些小巧的玩意兒自然喜歡,初時還讓紫鵑雪雁兩個捧了東西給自己瞧,後來便将手上的東西交給奶娘捧着,自己親手拿起一只繪着喜鵲登枝的白瓷小香瓶,打開軟木塞聞了聞,那攤主立時說道:“現在是空的呢,我們這些粗人哪有好香料啊,就算放了,姑娘也必是瞧不上的。”
奶娘說:“這個東西到好用,夏天放些香料進去也不必怕染了衣裳,比我們平時用的香囊要強些的。”
黛玉也喜歡這個,于是也交給奶娘,這才瞧出來奶娘已是掀起衣襟兜着這些個小兔子、小貓兒、小狗兒的,拿眼睛數數都有七八樣了,而紫鵑、雪雁兩個還盯着攤子上的東西瞧呢,黛玉有些不好意思了,哥哥頭一次帶自己出門,自己便這樣胡亂買東西,哥哥會不會笑話呀,于是怯生生的問哥哥的意思。
林大爺原本只一個人過日子,家裏沒有過女眷,這還是他第一次帶着女眷上街采買,如今總算知道了錢的用處。原本怎麽哄都不說不笑不食人間煙火的妹妹,如今終于有了人氣了,想必這不吃飯的毛病今天便能治愈了,林大爺覺着自己的法子比那禦醫還高明百倍,于是得意了,對于妹妹想要的這起子小玩意兒,林大爺自然沒放在心上,大手一揮,全買下了。
那攤主喜笑顏開的奉承着兄妹兩,說姑娘看上的都是頭挑兒的貨色,自己為拉個回頭客,也不好多要錢,這些東西只要20……
林大爺認為給女眷付帳是件極體面的差事,當着妹妹的面和人家讨價還價的有失兄長的身份,于是痛快的從袖子裏摸出了20兩紋銀丢在攤子上。誰知那攤主不但不喜反而跳着腳罵街,“哎喲我的大少爺啊,您這是故意為難我吧,統共才要20文,您給我20兩,賣了我這個攤子也不值20兩銀子呀,你們兄妹哄着我忙活了這半天,難不成是故意來找茬的吧!”
林大爺有些窘了,這給銀子還給出錯了嗎?
這時硯臺沖上來與那婦人對罵:“合該一輩子的窮命,看不見現成的大主顧,你哪只耳朵聽見我們爺讓你找錢了,我們爺是想買一車回去賞下人的,你當我們姑娘真稀罕你這起子便宜貨呢,還不快雇車給我們送家去。”
兄妹兩人逃似的跑回馬車,只留下硯臺與那婦人交涉。自此以後,林大爺常借着采購土儀的事由帶着黛玉出門散心,只是彙帳的事只交與下人,自己再不敢亂丢銀子了。
2繡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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