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餓死鬼

楚浔的眼前模糊一片,似乎有一大一小兩張臉就在跟前。

他有點想不起來自己身在何處。胸口裏還是一陣陣絞痛,喉嚨裏泛起血腥氣來。

最先恢複的是聽覺。只聽見陳峰啞着嗓子問:“爺,能聽見我說話嗎?”

楚浔吃力的點點頭,抑制着喉嚨裏的血氣和嘴裏的苦澀。他知道自己這是又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

視線清晰起來時,巧兒緊繃的小臉壓迫過來。楚浔幾乎能感覺的她嘴裏溫熱的呼吸,似乎帶着一絲絲的蔥姜味道。

他想擡手,可是一點力氣都沒有。只得吃力的吐出幾個字。

巧兒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麽。舉着拳頭湊得更近了。

楚浔有些嫌棄般的轉開頭。陳峰卻是看懂了他的唇語。

他低頭看向巧兒焦急的眼解釋道:“他說……你打他。”

“啊……”巧兒這才發現自己還舉着小拳頭。有些不好意思的把手放在背後。

陳峰趕忙解釋道:“您昏死過去了。幸虧巧兒打了幾拳,要不您還醒不過來呢。”

楚浔撫上自己的心口,皺着眉點點頭。又勉力嘟哝了一聲。

“他又說什麽?”巧兒看着陳峰問。

陳峰尴尬笑了一下說:“他說打得好疼。”

巧兒龇了一下小白牙,往後縮了縮。

楚浔扯出一個慘淡的笑容來。他在昏迷時感覺到了巧兒捶打他的心口。當時他覺得自己沉入了深不見底的冰河,是那幾下奮力捶打驚醒了他,他才有力氣掙紮着浮出冰河。楚浔知道是巧兒救了他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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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笑而已……”他很吃力的發出聲音來,可是稍一提氣,胸口再次繃的緊緊的,痛到他呼吸紊亂。

巧兒眼見着他的臉色又變了,手緊緊抓住了胸口的衣襟。她趕忙伸出手去,先是握住他冰坨子一般的手,放到一旁,然後自己輕輕給他按揉起來。

“別說話!“小丫鬟以命令的口氣對王爺喝到。

王爺也不敢造次了,半合着眼調息。

他只覺得胸口上的小手那麽輕柔,那麽暖和,自己那顆千瘡百口的心跟随着這只小手緩緩有節奏的跳動起來。

此時陳峰回頭問車夫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車夫叼着旱煙,點起來給自己壓壓驚。他敲敲煙鍋子答:“今晚趕不到黔州了,前面幾裏地有一處村子,可以借宿。去不去?”

陳峰低頭看楚浔仍然蒼白的面容,低聲問:“爺,去吧。您得歇歇。”

楚浔被髒腑裏的疼痛打敗,終于不再執拗,輕輕點點頭。

馬車很快再次緩緩而行。這一次車夫不敢走的太快。他怕那位爺又暈過去。

楚浔仍是躺在榻上,額上帶着星星點點的汗珠,人脫力般的一動不動。

他勉力對着給他按揉心口的巧兒說:“很累……想睡一會兒。”

“哎。”巧兒看到他虛弱的樣子,一顆心都要化了。

楚浔似乎是累極了,他很快昏昏沉沉的睡去。頭往一側偏過去,幾乎要埋在巧兒的裙擺裏。他白如脂玉的手腕搭在枕側,手指微蜷曲着,随着車子輕輕晃動。

巧兒盯着他的呼吸,确定他睡沉了,偷偷伸出手觸摸楚浔幹燥的指尖,果然是冰涼一片。

她擡眼看看陳峰,見他也低頭瞌睡,終于大着膽子一翻手,緊緊握住了楚浔的手指。自己手上的暖意散發開來,掌中的指尖慢慢有了溫度。一層薄汗氤氲開來,不知到底來自哪一只手?

巧兒記得初見楚浔之時,一心想讓他幫着自己營救爹爹。待到爹爹沉冤回到永安,她只盼着能被贖出府去,回到原先的日子。她不明白為什麽墨江姐姐一把年紀了,還是不願意出府。

如今……偷偷握着那人的指尖,她開始有一點理解墨江的心思了。

巧兒想象着,若是一輩子賴在府裏,能夠近身伺候這位王爺,即使終生不嫁,即使沒有自己的家,其實也是不錯的。

附近的村子果然離得不遠。這個車夫應該是經常來此借宿,他熟門熟路的敲開了一戶農家的大門。

這一家窮人一共五口,有三間破敗的柴房。一間夫妻倆睡,一間給了自己的三個孩子和馬車夫。巧兒陳峰和楚浔只能擠在一間屋子裏過夜。

楚浔睡了長長的一覺,似乎緩過來些,被陳峰攙着進了房子。屋裏有一張土炕,鋪着髒兮兮的被褥。

陳峰把楚浔安置在炕上說:“我打呼嚕,去車上睡就好。”

他又看向巧兒說:“你今晚照顧爺,得警醒點。”

“我?”巧兒對于他把自己單獨留給楚浔很是詫異。

楚浔卻靠在炕上不說話。巧兒是楚浔的丫鬟,說到底就是楚浔的人,沒有什麽男女授受不親的忌諱。

陳峰看着巧兒通紅的面頰說道:“不是你還能有誰?你還怕爺不成?”

楚浔面上浮起一絲苦笑。他揮揮手示意陳峰休要啰嗦,趕緊離開。

他知道陳峰的心思。陳峰一定是覺得自己通房丫鬟數目衆多,怎麽也看不上巧兒這個大大咧咧不懂規矩的小丫頭,所以才放心讓她留下。事實上自己連擡手都吃力,也是沒什麽可怕的。

陳峰退出去。巧兒倒換了一副面孔。大大方方走過來就要幫着楚浔更衣。合着剛才的嬌羞扭捏都是裝的。

“嗯,你做什麽?”楚浔按住被解開的衣服帶子問巧兒。

“幫您更衣呀!您這中衣裏衣都濕透了,剛才路上我都摸出來了。”

楚浔摸着自己的心口,不知道自己昏過去的時候還被人家摸了哪裏。他也知道自己的衣服被冷汗打濕了。可是他沒打算在她面前換。

“今夜就湊合合衣而睡吧,這裏太髒了。”他嫌棄的看着四周的髒被褥說。

“衣服濕這要作病的。您等等,我去拿車上的被褥來。”

巧兒說着利索的掀開那一家的褥子,然後徑直出了門。沒一會兒又回轉過來,抱着厚厚的一大摞被褥。三下五除二在炕上鋪好。

“這是中衣和裏衣,我去管這家人要些吃食,您自己換上也行。”她說着把一摞帶着皂莢味道的幹淨衣服塞進楚浔懷裏。

楚浔看着自己的被褥,确實有了些踏實的感覺。再看看那雪白的衣服,立刻覺得身上冷冰冰的濕衣服無法忍受了。

“您想吃什麽,我去給您做些。”

楚浔抱着衣服搖頭。他在瑞風樓吃的不舒服,胃裏脹痛,什麽也吃不下。

巧兒見了搖頭嘆息,指着枕頭說:“您躺好了。”

楚浔不知道她是何用意,乖乖的把衣服放在身邊,猶豫着躺下來。

頭才趕碰到枕頭。

巧兒已經擡起手,“啪啪”的像拍西瓜一樣拍打他的肋旁。

楚浔本就胃疼,被這麽一拍疼的叫出聲。

“這是做什麽?”楚浔一把抓住巧兒的手。那小丫頭似乎要換一邊繼續拍。

巧兒面不改色的指着他說:“你這是浣胃中空,氣滞脹滿之相。得吃東西。”

楚浔往後縮了縮困惑的問:“你還會醫術?”

“不會……”巧兒搖頭說:“可是我見過餓死的人。小的時候我以為餓死鬼都是前胸貼後背,後來才知道,好多餓死的人肚子會變大。”

“嘶……”楚浔按了按自己冷脹的胃,認真的問道:“你看我這種程度還能活多久?”

“吃了飯就死不了。”巧兒一面說一面忍不住笑了:“漢西王要是餓死了,就成了秦川最大的笑話了。”

楚浔的肩膀塌下來,他微不可聞的嘆口氣想,這一仗自己又要敗下陣來。

“你先出去,我自己換衣服,給我随便弄些吃食就好。”餓死鬼拿着王爺的架子,仰着脖子說。

“哎!”巧兒脆生生的答應着,輕快的飛出門去。

楚浔自己在屋子裏,藏在被子裏換了衣服。他也不知道有什麽好怕的。

在家裏時他更衣并不避諱身邊的丫鬟。畢竟是從小到大被伺候慣了,那些都是奴才下人,沒什麽不好意思的。

可是眼前這個小姑娘,滿腦子都是屍體。楚浔總覺得她看自己的時候,能透過衣服把自己看得通通透透的,一點體面都不給自己留。

在女人堆裏活了這麽大,他還是頭一次害怕一個女孩的目光。

巧兒去了好一陣子,才顫顫巍巍捧着一個碗回來。

一進門,并沒有特別的香氣,那碗裏似乎裝着水。

走到近前,巧兒坐在床沿上,把手裏的碗送到楚浔嘴邊說:“來,喝些米湯。”

楚浔往碗裏一望,竟然稀糊糊的連一粒米的影子都找不到。

“米湯?”他詫異的看巧兒。

巧兒使勁點頭,手裏的湯水差點濺出來。

“米湯可以救命的。您可不知道,快要餓死的人不能吃米飯大餅,吃了可能死得更快。只有這米湯,喝到肚子裏立刻就能緩過來。”

“哦……”楚浔答應着。看來自己還是被當成餓死鬼對待了。

他又擡頭問巧兒:“你吃了嗎?”

巧兒又點頭說:“吃了。本來做的是撈飯。我把米都吃了,湯正好給您喝。”

“呵呵……”楚浔幹笑兩聲說:“你還真是會伺候人呀。”

巧兒像是聽不出好賴話似的,笑嘻嘻的把瓷勺遞到楚浔的唇邊。

“來,快吃吧。吃了肚子裏好受些。啊……”

她一面說一面張大嘴,好似要吃粥的是她自己。

楚浔無法,只得張嘴,含了一口米湯,咽了下去。

那米湯微燙,帶着甜甜的暖意滑到胃腹裏,流淌在冰冷的胃底,一點點驅散那裏的寒意。熱氣蒸騰開來,揮之不去的冷痛終于被化解,最後一點點褪去。

一碗湯很快見底,楚浔輕撫着暖暖的心口,額上微微滲出汗來。渾身還是倦得厲害,但已不是疲憊,而是一種輕飄飄的暢快。他此刻才有些後怕的感覺到,自己又撿了條命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這種日常我能寫一輩子……問題是有人愛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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