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數風流人物

慢行的馬車一路順着山勢而下,在翠綠的山谷中兜兜轉轉。

楚浔用兩根手指挑起轎簾,目光望向遠處的原野。這個季節的梯田有着層層新綠,整齊而別致。田間掩映着炊煙袅袅的村落,一派煙火氣的如畫景色。

在喬巧兒的眼裏,這風景只是模糊的一片黃綠色。和楚浔那玉琢一般的側顏相比,所有風景都成了陪襯。

他們一行昨晚連夜出發。楚浔在夜間小睡了一兩個時辰,此刻剛剛轉醒。他那劍眉入鬓,目若點漆,挺括的鼻峰白到發亮。

巧兒擠過去,擡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這人自從風痹之症發作後一直在發熱。昨夜嚴羅氏簽了口供,他的心事了卻,燒才褪盡了。

巧兒幫他把輕裘的被子往胸口上拉了拉,低頭一看,楚浔手上仍是攥着那張嚴羅氏畫押的口供。

“爺……”巧兒抿了抿嘴唇猶豫着問:“咱們……要去告官嗎?”

巧兒心裏其實一點把握都沒有。這案子已經結了這麽久,即使有了嚴羅氏的口供,也很難翻案。對方似乎是蓄謀已久,有備而來,只要找到嚴羅氏把她殺了,楚浔就無計可施。

楚浔捏着口供的手指緊了緊,仍是望着窗外搖頭說:“沒用。這案子是聖上親審的,就憑這一張紙怎麽可能翻案?”

看來兩個人想到一起去了。

“那您費了這麽大周章拿到這口供意欲何為呢?”巧兒與他并排坐着問。

“不是為了打官司。我要把這東西給該看的人看。”那人悠悠說道。

“該看的人?”巧兒自然是不明白。她望着前方的土路。此時車架已經來到山腳下,前方似乎有座城鎮。

“爺,咱們這條路和來時不同,這是去哪裏呀?”

楚浔從窗口探出頭去望了望,又坐回來答:“去靖南。”

“靖南?那不是繞道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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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浔含笑點頭,眼中似乎有對這一行的無限憧憬。

“好不容易出來一次,好歹多玩兩天。”楚浔似是玩笑。

巧兒心中覺得含糊。他們出來這麽多天,楚浔不是病就是操勞,哪裏有游山玩水的心思。

“好是好,只說沿路吃的不順口。”巧兒抱怨道。

“你不喜歡本地菜?”楚浔放下轎簾認真的問。他記得這小姑娘每頓都吃的挺香的呀。

巧兒搖搖頭說:“本地菜口味太重,多辛香,好多菜有腌肉熏肉,還有各種豬下水。剛開始吃還新鮮,吃多了就覺得還是咱們漢西的牛羊肉好。”

她這話其實是為楚浔抱怨。巧兒身體好胃口佳,什麽飯菜都能接納。可是楚浔口味清淡,不能吃大葷,沿路上很難找到順口的吃食。

楚浔倒似乎不在意一般。他放松下來,坐進車的角落裏抱着手問:“巧兒,你知道這裏為什麽吃的這麽辣嗎?”

“因為……濕氣重?”巧兒只能想到這個答案。

楚浔搖頭:“兩廣江浙不也濕氣重,為什麽吃的清淡?”

巧兒哪裏知道。她根本沒去過那麽遠的地方,并不知道那些地方的風土人情。

楚浔見巧兒搖頭不知,用兩只手指下意識的輕敲窗框解釋道:“除油鹽無貴味。這裏山路險要,油鹽價高,只能用酸辣調味。一般來說,越窮苦的地方,吃東西口味越辛辣。他們習慣吃腌肉熏肉,也是為了保存豬肉,好省下來慢慢吃。”

“啊,竟然是這樣!”

楚浔點頭:“黔州渝川交界之地農田稀缺,百姓本就艱難。近幾年又濫發交子,糧價連年上漲,越發民不聊生。”

巧兒望着他如暮霭微沉的雙眸,心中也泛起了感慨。只是她沒有楚浔般悲天憫人的胸懷,她就是覺得自己幸運。楚浔既然胸懷天下,就不會對蒼生置之不顧,漢西百姓總是比別處的人幸運一些。

此刻楚浔面露疲态。他用手掩口,微微颦了眉頭。似乎是在忍着煩惡。巧兒輕聲問:“蒙汗藥可服過了?睡一會吧?”

她知道楚浔需要服安神的藥物,否則路上不好過。她一直管那藥叫蒙汗藥。

楚浔笑着輕輕點點頭說:“吃過了,就快被藥倒了。你讓陳峰去買些早點來吧。”

巧兒望着車外城門邊的喧鬧,有些躍躍欲試。

“爺,我下去轉轉行嗎?骨頭都坐酥了。”

楚浔聞言想了想,撐着又坐起身,掀開簾子看外面情形說:“這一帶多饑民,城門口最亂,要多加小心些。”

巧兒使勁點頭,面露喜色說:“我就跟着車駕,保準不離開陳峰大哥的視線。”

他們一行在黔州山村裏耽擱多日。巧兒已經很久沒見到這麽熱鬧的街市了。此刻只想飛出去到處看看。楚浔也知道她是閑不住的性子,若不是因為自己的藥效果已起,陣陣困倦襲來,他可能也會跟着巧兒下車去看看的。

巧兒別過楚浔,自己跳下車來。此刻路邊正搭起一處處鍋竈,小販吆喝着方言叫賣着不知名的小食。小丫頭嘴饞,不一會兒兩手就塞得滿滿的。

她遵照楚浔的叮囑,始終不敢離開車駕左右。每一次她背對着車子,總是覺得背後有目光追尋。

巧兒下意識的回頭看。此時陳峰坐在車上,和車夫并駕齊驅,正聊得熱絡,并沒有關注巧兒。

她再往車窗一瞥,那轎簾可不就被掀開了兩指。暗影中似乎有一對漆黑的眼睛追随者她。

巧兒立刻了然。心中有些熱乎乎的小得意。

昨夜巧兒與楚浔成雙成對的裝鬼。她始終窩在那人懷裏。楚浔并沒有抗拒,任由巧兒抱着他。

此後無論是在車駕裏還是回到客棧,楚浔的視線都緊緊圍繞着巧兒。

這一夜後,那人對她似乎格外依戀。巧兒偶爾幫他揉揉腰腿,他都一副甘之如饴的表情。其實巧兒何嘗不是也沉醉其中。她始終記得那人懷抱的溫度和味道。暖暖的,帶着蘇合香和藥氣,伴随着心跳的節奏一下下撩撥着巧兒的心。

想到這裏巧兒不禁回頭望向那小小的窗口。簾子後的人猝不及防,慌忙松了手,只剩下車簾心虛的擺動。

喬巧兒買齊了吃食,分了好大一份給陳峰和車夫。她怕楚浔聞不得飯菜的味道,站在車子旁囫囵的吃了這頓飯。

再回到車上時,那人竟還沒有睡去。

“怎麽才回來?”楚浔困悠悠的眼神迷蒙,還撐着坐起身問。

“我在車下吃完了才上來的。”巧兒答道。

那人皺了皺眉頭怪道:“以後上車來吃。迎着風狼吞虎咽要肚子疼的。”

他說完了,似乎是真的困極了,慢慢躺倒下來。

“我怕你胃口不好,不喜歡油鹽味道。”巧兒解釋道。

那人側躺着,裝似無意的“哼”了一聲。

“爺,您真的不吃些東西?”

那人還是輕輕的“嗯……”。這到底是吃還是不吃?

巧兒湊過去想問個清楚,可是還沒靠近,已經看到暗影裏那一張臉徹底放松下來,平靜極了。他透明的鼻翼一呼一吸沒有一點聲音,伴随着車子的輕輕晃動極其平穩。

這到底是有多困?恐怕是好不容易撐到巧兒回來,就再也堅持不了,這麽快就已經沉沉睡去。

巧兒望着那張沉靜的側臉微微發怔。

眼前的人對于她來說,好似天上的星辰一般高不可及。她不敢指望楚浔有多依賴自己,可是巧兒知道自己是無比依賴渴慕這人的。

巧兒年紀小,沒動過男女之情的心思。她只覺得自己人心裏被人種了一棵草,一顆毛茸茸的狗尾巴草,無時不刻不在撩撥自己的心弦。內裏覺得酥酥癢癢沒着沒落。

這種感覺讓她有些不踏實,又有些欲罷不能。巧兒有點怕了,自己這不會是對主子起了不該有的念頭了吧?

車子深入禹州腹地,經過一座又一座城鎮,越來越熱鬧。四月初三這日,楚浔一行來到了禹州首府羅河。

巧兒早就聽說過羅河城的繁華。這日他們進城時是傍晚。巧兒打開簾子偷偷瞧,這一望就被這堆金積玉城吸去了魂魄。

只見這城中高樓,回轉水榭,街道屋檐下,燈火長明。真乃富貴人間境。

“爺,這裏比永安還要熱鬧呀。”巧兒沒見識的感嘆道。

楚浔今日沒有吃蒙汗藥,難得精神些。他的臉龐映在流金的燈光裏,神采飛揚。

見巧兒興奮,楚浔耐心的給她講:“羅河城是南北東西要道。這裏商賈雲集,是個銷金窟。”

“咱們能在這裏過夜嗎?”

楚浔含笑點頭說:“嗯,多住幾晚。我要在此會個朋友。”

巧兒一聽喜出望外。她身上雖沒有金子,卻抗拒不了銷金窟的魅力。

她眼望着最熱鬧的汴河邊。楚浔卻是囑咐車夫往城內最幽深的另一側走去。

他們七拐八繞進入一條窄窄的青石巷子,街兩側沒有燭光。頭頂的一線天卻被燈火照的透亮。

巧兒正詫異間,只見前方豁然開朗。車子已經不知不覺間來到了汴河岸邊。面前的河道裏有一艘三層樓高的畫舫。舫內流光溢彩猶如夢境。

灑滿金光的船舷上,好多個男孩子在來回忙碌着。

楚浔被巧兒扶着下了船。幾步走到岸邊,負着手擡頭望向畫舫的最高處。

只見那沉香木的樓閣中。有一個婀娜輾轉的背影。

水袖長舞,輕吟缭繞。楚浔擡頭望着那欄杆後的影子,眼裏有無限沉醉。

“長空雁雁兒飛,哎呀雁兒呀……”那人口中唱着,慢慢轉過身來。

喬巧兒本是抱着楚浔的輕裘外袍,此刻雪白的裘皮從指尖滑落,落地無聲她全然不知。

她的目光被樓閣上那個身影深深吸引。這是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他穿着行頭,面上卻是未施粉黛。

燈火裏的那個轉身翩若驚鴻,照眼皆迷。再看那面龐,真真是眉目傳情,朱唇皓齒,多一分則太媚,少一分則過剛。

喬巧兒在心中暗嘆:世間怎會有這般風流人物?

作者有話要說:

男二出場,情敵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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