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天下第一伶

楚浔負手立在岸邊,舉頭望向畫舫裏憑欄而立的佳人。

船上人略微颔首。一時間四目相對。星光下那對吊梢鳳目熠熠生輝。

“破空哥……”楚浔望着怔忪的人先含笑喚他。

樓上人這才反應過來,還未開口,已經扶着欄杆一躍而起。

身後的巧兒詫異,這人不會是想從欄杆處跳下來吧。莫不是個瘋癫之人?

這人還真就半瘋半癫。一個縱身先攀上欄杆,腳尖借力,三下兩下已經跳到楚浔面前。

離近了看,巧兒更是屏住了半口氣。若說楚浔的容貌燦若星辰,面前這人簡直就是皓月當空。他的舉手投足都帶了戲腔,連随風飄動的衣袂都是恰到好處的。

“我的祖宗,真的是你!”面前人終于開口。他聲音微啞,又帶着圓潤。每一個吐字都是輕柔的。

楚浔笑意更深道:“可不就是我。”

那人還是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撫着楚浔的肩膀,盯着他的臉看了又看說:“你的生辰禮都在路上了,沒想到你這人倒自己來了。我這不是做夢吧?”

楚浔已經摟過他的肩膀,要一同上船。他邊走邊說:“破空哥恐怕要再給我備一份禮了。”

“那是自然。我這裏有好多掏換的寶貝給你留着呢。”

此時樓上的人已經順着樓梯趕來。一個帶着長髯的男孩子跑得氣喘籲籲。

程破空見了那孩子就喊:“去把今日的戲牌換了,就說我病了,晚上換個戲折。”

“師傅……”那孩子為難的問:“今夜巡撫大人要來,也推了嗎?”

“推了推了,三日內的都推了。”那人又轉臉看向楚浔說:“浔兒,別告訴我你明日就走啊。好不容易來了,一定要多呆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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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是呆得久了,你這戲部不是要倒臺了。程老板撂挑子,這些個孩子們跟着吃虧。”

面前帶着長髯的孩子極力掩飾着失望的表情,可是因為帶着胡須,遮着半張臉,眼裏的落寞更加明顯。

那人卻視而不見,拉着楚浔就要上樓。

身後的巧兒輕聲問趕來的陳峰:“這……是哪位?”

“你不知道?這是程破空。”

巧兒吓得一腳踩在楚浔的白色裘皮上,那雪白的皮子上印了一個深深的腳印。

“程破空?就是那個名滿大江南北的天下第一伶?”

陳峰笑着點頭:“這天下還能有幾個程破空。”

巧兒生在漢西,對中原一直是遠遠的憧憬。漢西人喜愛漢腔,并不流行聽昆曲,可是程破空三個字漢西人還是知道的。這人有一支名滿天下的程家班,戲臺就搭在汴河上。他的戲用交子買不到,人家只收真金白銀。可是天下貴胄還是對此人趨之若鹜,有他的戲碼就一票難求。

前面的程破空沒時間理會周圍人,他滿心都是楚浔。此刻只想趕緊帶着他上樓去。來到樓梯口,楚浔跟着他的步伐走了幾步,就有些勉強。他不由得扶住欄杆頓了頓。

“怎麽了?”程破空立刻意識到他走不動,低頭急急的問。

楚浔倒也不遮掩,苦笑着說:“風痹犯了,腿有些疼。”

“怎麽回事?“程破空一聽立刻心急火燎,他扶着楚浔慢慢走到二樓拐角,自己拉過來一張椅子,扶着楚浔坐下。

“好久沒犯了,這一次因何複發?”程破空此時已經半跪在地上,就這麽自顧自掀起他的袍子,卷上中衣的褲腿查看。

巧兒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這楚浔輕易不會讓人碰他。連日日跟随他的陳峰也不敢如此造次。可是眼下的程破空用兩只手指捏着楚浔微腫的膝蓋仔仔細細的看。捏的人和被捏的人都一派怡然,絲毫不覺得尴尬。

小丫頭想到前幾日只有她一個人能近身伺候楚浔,心裏突然有些酸酸的。一擡頭,發現心裏泛酸的絕對不止她一人。只見那帶着胡子的男孩子臉上一片愕然。

“青兒,快去拿個新木桶來。要仔細用開水燙過,徹底刷幹淨。然後去我屋子的櫃子裏取了湯藥來。用熱水化開了。”

原來那男孩子叫青兒,看這扮相是打算晚上唱霸王的。

男孩子轉身跑走了。程破空仍是半跪着擡頭,輕聲細語的和楚浔商量:“不敢給你用大木桶泡藥浴,怕你心悸受不住,只泡泡膝蓋,還是用的當年的方子,一定能緩解。”

楚浔含笑點頭。巧兒偷眼看去,覺得面前仿佛是一個乖巧的孩子。

再看看程破空那張驚世駭俗的臉,和深情的眼,巧兒不自覺的抿抿嘴唇。

那一邊青兒去準備藥浴。這邊程破空開始指揮布飯,一時間把船上的男孩子恨不得都使喚起來了。

“黑子,去讓漁夫撈一條魚,新鮮的。”

“師傅,天都黑了。”黑子很為難的看程破空。

“我不管,早上的魚不新鮮了。我要活魚。”師傅很不講理。

“素芝,去看看那腌篤鮮腌好了嗎?不要開了罐的,我們不和別人同一個罐子吃。”

素芝也跑走了。巧兒發現船上有很多男生女相的孩子們,估計是唱旦角的。

此時楚浔按住程破空的手臂說:“我來本是想清靜清靜,倒把你這船上搞得雞飛狗跳了。”

“你休要管,先去我屋子裏換了衣服歇一歇。”

說到休息,程破空又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回頭看向巧兒,似乎剛剛意識到她的存在。

“怎麽墨江沒來,夜裏誰伺候你?”程破空一副嫌棄的表情看着巧兒,口裏問楚浔。

楚浔倒是不在意的指着巧兒說:“這丫頭很機靈的。墨江大了,早晚要嫁人。如今有巧兒跟着我。”

巧兒一聽,趕忙微擡起下巴說:“這幾日夜裏都是我伺候的。”

程破空還是不放心,皺着眉頭問:“這丫頭怎麽身上一股子蔥姜味。你如何□□的?要不晚上還是我睡外面?”

巧兒一聽有人和她搶位置,立刻身上的刺要豎起來了。她搶白到:“我晚上沐浴精面漱口,保準沒有味道。”

楚浔此刻被程破空扶着上了上樓。他一面笑一面當和事佬說:“我又不是紙糊的,哪裏有那麽多規矩。今晚幹脆不睡了,和破空哥敘舊就好。”

程破空低頭,忍不面露喜色,嘴裏還是埋怨:“我看你敢逞能不睡覺。仔細我給你灌些藥麻翻了。”

巧兒想要跟着楚浔往裏走。卻被陳峰用手攔了攔。她就這樣目送着兩個男人互相攙扶着,朝着畫舫頂樓最深處走去。

程破空的屋子在走廊盡頭。這裏是一個三進的套間,最裏面是卧房,外面有妝室,還有一個小小的書房。

程破空為了清靜,就讓人把酒菜布置在書房裏。花格窗邊有一張暖榻,他讓楚浔泡了腳,把人趕到榻上,蓋好了西域絨毯。又親自端了炕桌放在他身側,然後自己也盤腿坐在榻上。

“今日高興,容你喝一小盅。”程破空說着給楚浔滿了一小杯玉液,推到他跟前。

屋內再沒別人,程破空看着楚浔問:“快到生辰了還出來亂跑,別告訴我你是特意來尋我的。”

楚浔知道今晚只能喝這一杯酒。他細細唑了一口,才正色道:“我這一趟是從黔州來……”

“黔州?是為了莺歌兒的事?“程破空一頓,靠在桌前問。他沒想到時隔這麽多年,一提起那個名字還會如此心痛。

楚浔也是黯然點頭說:“我看了當年的卷宗,又去了當地暗查。破空哥……莺歌兒姐姐她……是被人害死的。”

程破空用手指緊緊捏着白玉酒杯。這一切并不出乎意料。他緩緩擡起頭,雙眼通紅的問:“若是能給她伸冤,我可以肝腦塗地。”

“我正是為此事而來。”楚浔仰頭飲了大半杯酒,淡色的唇終于有些紅潤了。

他抓着程破空的手臂啞聲說道:“你能不能為了我去一趟南境奕王府。”

“去見老王爺?”程破空立刻明白了。

楚浔點頭說:“姐姐死前身中梅花烙,這事是斷不可能在聖上那翻案的。可是我得讓老王爺知道奕王和王妃是讓誰害死的。莺歌兒她走的時候,已經有了身孕。那可是奕王一脈的骨血。”

奕王府的老王爺鎮守南境,本來因為舊傷身子不好,早早把王位傳給了世子。新王承了爵位後又迎娶漢西王家的郡主,本是喜上加喜。沒成想兩人新婚燕爾就葬身異鄉。老王爺萬分悲痛,把爵位傳給二兒子,可是這份血債是一定要記住的。

程破空一聽到楚浔提到“身孕”二字,手中的筷子“铛”的一聲跌落。他的手僵在那。看得出他在極力控制着心中的傷痛擴散,可是一想到那鮮活的名字,所有努力都是徒勞。

窗外明月當空,銀色的月光照出一絲凄涼來。

兩人沉默良久,程破空才勉強收拾情緒開口說:“我這條命,早就是要給莺歌兒的。如今她先一步去了。我也不會茍活。浔兒,既然你已經弱冠,幹脆挑明了,和他們來個清算吧!”

楚浔攥着拳頭點頭說:“先争取到奕王一家的勢力。他們在宮中內線衆多,又有兵權。你這一次去只需把這口供呈給老王爺,別的不用說。我等着老王爺來找我。我自有安排。”

他一面說一面把那份按着血印的口供從懷裏掏出來,遞給程破空。

程破空指尖微顫展開了那紙,只看到一半已是情難自已。他用手捂住眼睛,緊緊抿起薄唇。

楚浔把手放在他後背上輕輕拍了拍說:“破空哥,你可以随意在宮中行走,又和天下豪爵有交情。你這艘船不說富可敵國,卻也堆得是金山銀山。從今往後,我的布局還需要你穿針引線。兄長莫要難過,咱們要各自保重。你的戲雖名滿天下,卻不如咱們要演的戲好看。這鑼鼓點已經敲響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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