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不省心的

晚娘眼見着楚浔的身子仰倒下來,下意識的用雙手接住他,兩人一起滑倒在矮幾邊。

“快去請大夫!“晚娘盯着楚浔毫無血色的臉,朝着門外喊道。

她的小丫鬟也吓壞了,一溜煙往門外跑,還沒出院門,迎面撞上一個高大的身影。

“跑什麽?”來人抓住小丫鬟問,好像自己是這院子裏的主子似的。

小丫鬟不認識這人,緊張的朝着屋裏看看,聲音發顫的說:“你別擋着,我去請大夫。”

“不用去了!”來人松開抓着小丫鬟的手,大踏步往屋裏沖。

“哎,你是誰呀?”小丫頭在他身後一面喊一面追,可是個子太矮追不上。

那人幾步跨進屋裏,回身把小丫頭關在門外。此時抱着楚浔坐在地上的晚娘,還有跪在一旁的陳峰同時驚呼:“杜大夫,你可來了!”

救命稻草倒是來的及時。

那杜仲也不打招呼,直接跪在地上,扯過楚浔的手腕就號起脈來。

他半歪着頭仔細體會,先從楚浔的腰帶扣裏掏出小藥丸來,塞進楚浔嘴裏。皺着眉頭指揮晚娘說:“給他托着下巴,別把藥從嘴裏掉出來。”

晚娘眼裏有一絲畏懼,趕忙照辦。杜仲接着摸摸楚浔的額頭,又扯過他的腿掀起褲腿來看。

“杜大夫,您輕點。”陳峰喊道。

杜仲直接白了他一眼,冷冷的說:“你還指望我客氣嗎?”

陳峰立刻收聲。他知道楚浔背着杜仲從永安跑出來,這杜大夫遲早要出這口惡氣的。

杜仲使勁捏了捏楚浔微腫的膝蓋,不知楚浔是因為疼,還是那藥起了作用,總算在昏沉中“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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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浔哥哥,能聽到我說話嗎?”晚娘喊道。

杜仲轉頭看楚浔,那人也正好睜開眼。四目相對,楚浔先是雲裏霧裏的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待到他轉着眼睛看看周圍,終于想起自己身在何方時,第一件事就是張口對杜仲說話。

他氣若游絲,聲音虛浮,可是杜仲還是聽明白了。他說:“現在不好受,一會兒再罵……”

杜仲被他這麽一說,滿肚子怒氣象被紮了一個洞似的卸了力,只得嘆息一聲對屋裏人說道:“這人折騰得太狠,連好了多年的風痹都犯了。你們這些人難道不知勸着點?”

幾人大氣都不敢出,眼巴巴看着楚浔,希望他給句公道話。這人自己較起勁來,誰勸着住?

可是此刻楚浔剛轉醒,實在沒力氣說話。況且他也不敢分辨,幹脆閉上眼睛裝死。

杜仲看看屋裏沒外人,又轉向晚娘說:“你就這麽一個哥哥,好歹讓着他些,別有的沒的都往他身上撒氣,他這身子哪裏受得住?”

“杜仲……”苦主楚浔終于發話了。

晚娘被劈頭怪臉埋怨一通,先是委屈,可是細細一想。哥哥來定邊這幾日,自己确實鬧了好幾場別扭。

這個哥哥從小最寵着晚娘,晚娘自己也确實恃寵成嬌,心裏有了不痛快,一點都不知遮掩。想到這裏,她撇撇嘴低下頭。

杜仲埋怨歸埋怨。手下卻是攙着楚浔起身,一面扶他一面囑咐:“閉上眼睛,省的頭暈。”

楚浔聽話的閉上眼,任由杜仲和晚娘扶着躺回床上。

杜仲朝晚娘努努嘴說:“去把他日常用的藥拿來。”

晚娘一臉彷徨,站起身轉了一個圈卻不知楚浔的藥在哪裏。

還是楚浔自己探身說:“巧兒收起來了。好像在外間的躺櫃裏。”

堂堂王府縣主楚晚娘像個小丫鬟似的,忙不疊掀了簾子去了外屋找藥。

杜仲搖頭嘆息說:“真是不省心。”

他想了想又四處望,口中問道:“那個省心的呢?”

杜仲是在找巧兒。他印象裏的巧兒永遠都高高興興,利利索索,也有個機靈勁兒。最關鍵是知道怎麽哄楚浔開心。

陳峰也明白他是指誰了。指指外面說:“省心的正拼屍首呢。鹽池裏撈上來好多胳膊腿,那小丫頭拼的可仔細了。”

楚浔這才想起自己是因為什麽事暈倒的,心口又開始隐隐作痛。

杜仲先頭還以為陳峰開玩笑,可是一見楚浔的臉色才知道這不是戲言。

“你再暈一個試試?”他威脅到。

楚浔自己勉力調息,輕輕搖頭說:“不敢……”

此時杜仲已經拿出銀針來。

“多紮兩針,我得去趟鹽池看看。”

“行!”杜仲出乎意料的痛快答應,他拽開楚浔的衣領,手起針落在楚浔的心口上狠狠紮了一下,一面轉那針一面咬着後牙問:“你先看看自己是不是受得住。”

楚浔先是吓了一跳,緊接着疼得滿頭大汗。

“先生饒命,本王知錯了。”

“還想不想去池邊了?”

楚浔疼得往後躲。被杜仲按住肩膀。他一面求饒一面說:“去還是得去。死了幾十號人,都是赫人,您說我不去行嗎?”

杜仲一愣,手下停了行針。他的師傅曾經是赫人可汗的随身大夫。他是知道兩族與兩家的微妙關系的。

“事關重大,巧兒一個人擺弄那麽多屍首,我實在不放心。這事處理不好,赫人是要下戰書的。”楚浔見杜仲沉默,再次和聲細語的懇求。

杜仲終于臉色稍緩,輕咳一聲說:“我再紮個一百多針,你要是能起來就自己去,別指望我扶你去啊。”

楚浔捂着心口,苦着臉點頭。算是成交。

夜色深沉,花馬池邊卻是一派燈火通明。水邊輕霧延綿,火把被包裹在霧氣中,散發着清冷的光。

池邊的幾個大漢在一個小小身影的指揮下跑前跑後,他們似乎在地上擺着什麽東西,拼一陣,就去池水邊吐一陣。那個嬌小的身影倒是有條不紊,在地上一堆堆黑乎乎的東西旁走來走去,然後來到一張桌子上提筆記錄。

此時楚浔坐在滑杆上,穿過夜色來到池水邊。

還沒走到近前,他就已經看到了巧兒的身影。在一群彪形大漢中間,她實在太顯眼了。

此時陳峰已經快步來到水邊,對着巧兒連說帶比劃,巧兒舉頭一望,立刻飛快的朝着楚浔跑來。

“爺,您怎麽來了?這水邊濕氣太重,回頭風痹該犯了。”巧兒跑到近前說。

一旁的杜仲冷冷的說:“沒事,已經犯了。”

“杜大夫!”巧兒見了杜仲高興的大喊道:“我給您從各地買了不少新鮮玩意。都是女孩子喜歡的,回頭給您。”

杜仲這一下終于滿意的笑了。

”還是巧兒知道我心思。”

楚浔在一旁苦笑搖頭。明明是自己交代巧兒給杜仲買些各地特色的絹花釵環的。那人流連于風月場所,需得這些物件贈予佳人。

楚浔知道這一次免不了給杜仲賠罪,自己又不好作低伏小,只好以巧兒的名義賄賂。

巧兒說着已經走到近前。一旁的晚娘舉起手中的鬥篷揮了揮說:“巧兒你添些衣服吧,別凍壞了。”

其實這是楚浔囑咐她帶上的。

巧兒受寵若驚,她連忙擺手說:“怎麽好麻煩大總管給我帶衣服。巧兒感激不盡。只是此刻還沒完工,那河灘上都是泥。我怕把衣服弄髒了。”

“弄髒了就再給你做。快穿上。”楚浔終于開口。

巧兒一聽,心裏甜滋滋的得意,當着晚娘又不敢笑出來。只得低着頭接過鬥篷,自己穿上。

“過來。”楚浔朝他招手。

“爺,我身上髒。”巧兒猶豫。

“讓你過來就過來。”楚浔不容質疑的說。

巧兒只得乖乖走過去。那人伸出手,撚起巧兒身前的緞帶,幫她細細的系好。

巧兒面上泛起紅暈來,有些手足無措。可是楚浔身旁的一衆人等都泰然自若,仿佛沒看見一般。

“今夜能清點完嗎?”楚浔輕聲問。

巧兒轉頭看看河灘上一堆又一堆黑呼呼的東西,點點頭說:“池水不深,已經都打撈上來了。再有兩三個時辰應該就可以輕點完。”

“一共多少人?”

巧兒眼神閃着火把的光,她猶豫一番,側頭在楚浔耳邊說:“現在拼齊了的有九十三個,基本都是男人,也都是外傷致死。死了有幾個月了。行兇的是個練家子,人高馬大,手法很準。”

楚浔呼吸一滞,忍了忍,還是沒忍住,慌忙掏出帕子來急急的咳。他死命捂住帕子,可是哪裏逃得過巧兒的鼻子。

“爺!”巧兒聞到了血腥味,急的想要扶他又不敢。

一旁的杜仲有經驗,按住了楚浔的肩膀,幫他在背後上來回摩挲順氣。

楚浔松開帕子,仔細擦拭了嘴角,有些吃力的喘息。

杜仲忍不住嘟哝:“剛還說你省心,怎麽也如此莽撞。”

巧兒又是委屈又是心疼,一雙大眼睛忽悠悠望着楚浔。

杜仲責怪道:“都是死人了,還拼什麽拼,還不快些回去伺候你們爺休息。”

巧兒癟癟嘴答:“死者為大,好歹也得拼個完全。這給赫人的可汗也是交代。人已經死在咱們的地界了,咱們多少也得表示些歉意與誠意吧?”

楚浔點頭,鄙夷的看看杜仲,又轉頭交代陳峰說:“巧兒說的極是。今夜需把這些屍首一一歸位,暗暗擡到山洞裏,明日去打二百臺棺木來,一一裝殓。此事不可洩露半點風聲。明日只說府裏出了人命,不敢再采鹽,吩咐工人們停工。”

夜色中對岸又傳來喧嘩聲,波光粼粼的水面漣漪四散開來,一只巨大的漁網從水中一躍而出,被高高的吊起來。

一片驚呼中衆人仰頭望去,漁網中黑呼呼一團,似乎能看到四肢的輪廓。晚娘驚呼一聲捂住雙眼。楚浔合上酸澀的眼簾,長嘆一聲。

“爺,您怎麽知道還有人沒撈上來?”巧兒想起剛剛楚浔讓打二百口棺木,而不是九十三口。

楚浔以手支頭,無力的解釋:“那赫人讨伐的書信上說失蹤的商人将近二百,看來全在這花馬池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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