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醫者仁心
時隔十年,楚浔與母親終于相見。繼父将雲汗親自作陪,這一頓相逢酒宴在尴尬的氣氛中吃了幾個時辰。
這赫人大汗也是個直爽性子,身旁并沒有人勸酒,他就自斟自飲。皇後所有注意力都在久別的幼子身上,也沒精力勸丈夫。時至子夜,将雲汗終于喝得酩酊大醉。
楚浔那一邊也不甘示弱,只要是将雲汗舉杯,他都來者不拒。
将雲汗心中感嘆這情敵的兒子真是遺傳了情敵的酒量。酒過多巡,這孩子眼不迷離,談吐如常,一派淡定,只是話越來越少,臉色越來越慘淡。
宴席散場。大汗被幾個人架着起身,拖出了帳篷。
皇後關照仕女們安頓楚浔過夜。楚浔微微躬身說:“今日多有攪擾,明日一早我們即将辭別。”
“明日就走?能不能……多住幾日?”皇後眼裏無限落寞的問。
楚浔心中冷笑,今日這一場酒席已經吃的好沒意思。他們夫妻琴瑟和鳴,說的話句句如刀劃在他心口裏。再多耽擱下去,恐怕自己會活活氣死在這異鄉。
他搖搖頭說:“母親這些年刻意與我疏遠,想必是有用意的。今日若是耽擱在此,待榆林鎮守把我們母子團聚的消息傳回京內,恐怕于大家都不利。”
“這……”皇後遲疑,因為楚浔說的有道理。這麽多年那些人刻意離間他們,背後用心險惡。如果他們發現兩人還有來往,勢必對楚浔不利。
皇後正猶豫。帳外傳來大汗如洪鐘的吆喝聲:“皇後呢?皇後快些扶我侍寝……”
皇後面色通紅,尴尬異常。她回頭望望帳外,楚浔伸手作出一個請的動作,示意她快些離開。
“浔兒,無論如何明早我要見你。娘有滿心的話想要同你講。”
楚浔冷笑着不置可否,示意她還是先侍寝要緊。
帳外大汗再次扯着嗓子喊起來。皇後只好不情不願的轉身離開。
皇後一出帳子,杜仲、陳峰和巧兒不約而同的圍過來。這三人都見識了楚浔吃了多麽難以下咽的一頓飯,也見識了楚浔喝了多少酒,三個人呈半圓形把楚浔團團圍住。
”爺,我扶你!”巧兒先扶住他的胳膊。
楚浔其實臉上并更沒有醉意。他知道自己酒量很好,若不是身子拖累,是有千杯不醉的能耐的。當然,這個前提是無法成立的,因為他就是有這麽一個破敗的身子拖累。
此刻他終于不用在佯裝無事,眼中漸漸漾出痛苦來。
“想吐?”杜仲看到他彎了腰,在一旁冷冷的問。
楚浔虛捂着肚子點頭。
杜仲對着巧兒喊:“拿盆來!”
巧兒找不到裝穢物的盆,直接從案上抄了一個銀湯盆端到楚浔面前。
楚浔想嘔卻嘔不出,彎着腰面無人色。
杜仲也不客氣。直接繞到他身後,擡起手來就大力拍打楚浔的後背。一面拍一面說:“想活命就趕緊吐了。”
沒拍幾下,楚浔就“哇”的一口吐了。
“哎,這樣就舒服了。別忍着。”杜仲手下沒停。
前面的楚浔卻是吐了半晌都緩不過來。他捂着肚子腰越彎越深。
巧兒見他似乎吐幹淨了,可是面色一點都沒緩和,痛到站不住。她趕忙放下盆,用手環住他的腰,竟然能感覺到楚浔在發抖。
“杜大夫你別拍了。爺看着不太好。”巧兒叫起來。
話音未落,楚浔往前一探身,突然吐出一大口暗黑的血來。
“呀!”本來一派指點江山的杜仲也吃了一驚。他扶住楚浔的手臂,摸向他的手腕。
“不好!”杜仲暗叫。
“怎麽個不好?”巧兒急的跺腳。
“他早上就胃腹冷痛,我在他的藥裏加了些附子。恐怕是那附子與酒加合有了毒性。”杜仲說。
“你早上不是說他這胃痛就是吓的,不需要吃藥嗎?”巧兒指着杜仲質問。
“我就那麽一說。醫者仁心,我哪裏能看着他疼?”杜仲一臉委屈。
“好個醫者仁心……”楚浔掐着腰低哼:“你現在是要看着我疼死了!”
這口血吐出來,痛感如百萬蝼蟻一般在腹內擴散。楚浔疼的已經有些恍惚了。
杜仲又仔細號脈道:“也不至于疼死。那附子量不大。受點罪罷了。只是……”
“怎麽又只是?這要急死誰呀!”一旁好脾氣的陳峰也忍不可忍了。
杜仲這才想起他的存在,急忙招呼他說:“你別閑着說風涼話,先把他背起來。他這心脈受不住這樣的疼法。”
陳峰倒是聽話,聞言趕忙低下身子讓楚浔伏在自己的背上。
楚浔疼的恍惚,身子軟在陳峰背上,只是一伏下去,陳峰腰上挎着的劍柄硌在楚浔肚子上。
楚浔痛哼一聲,後背起伏,又吐出一口鮮血來。
巧兒一臉煞氣的抽出陳峰的劍,抄着劍喊:“王爺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們沒完!”
陳峰吓的直縮脖子。他背着楚浔猶豫道:“咱們的帳子是哪一個?到哪裏去安置王爺呀?”
此時背上傳來虛弱的聲音:“我們……走吧!”
“走?現在?”
楚浔輕輕點頭說:“就說永安有要事,須連夜回去。不要……讓她……知道我病了。”
兩刻後,杜仲站在大汗的宮帳前,躊躇着走來走去。
“先生,大汗已經歇下了。大皇後也不會再出帳,您還是回去吧。”門口的仕女對着杜仲說。
杜仲背着手猶豫再三,終于跺腳說:“你去告訴皇後,我們王爺已經上車了,今夜就要啓程。”
此刻的楚浔已經被陳峰背上了馬車。杜仲本是不同意楚連夜離開,可是想到楚浔中了毒,需要解藥緩解。這裏是荒郊野嶺,哪裏有他需要的藥材,還是回到榆林衛裏去找個藥鋪才行。
仕女無法,只得不情不願的進了帳子,沒一會,只見仕女沒出來,皇後倒披着外袍,散着長發,脂粉未施就急急的沖出來。
“杜先生,浔兒為何此刻就要走?”皇後顧不得儀态,拉住杜仲的袖子問。
“太妃……”杜仲心裏快速想着該如何搪塞,他覺得若不說楚浔病了,今日這皇後是斷斷不能讓他們走的。
他只得支支吾吾說:“王爺不勝酒力,有些不舒服。他以往用的解酒藥只有榆林縣城裏有,所以……今日太妃還是讓我們走吧……”
“這……”皇後一聽說兒子不舒服,急得緊緊咬着貝齒。
“我去看看!”皇後已經提着裙擺大步往外走去。杜仲只得快步跟上。
大營的門口,燈火通明。幾個官兵用刀槍攔着楚浔的馬車。陳峰站在車前,手握着寶劍虎視眈眈與他們對峙,不允許人跨過來半步。
“浔兒……”皇後此時已經快步來到近前。官兵們哪裏見過這樣的皇後,趕忙背過身去避嫌。皇後一使眼色,官兵遠遠退開。
楚浔此刻窩在車廂內的角落裏,由巧兒抱着,合着眼忍痛。
聽到母親的聲音,他有些焦慮,卻又有點安慰。她畢竟還是舍不得他走的。若是當年她離開時也能如此悠游寡斷,他自然不會如此的恨。
楚浔緊緊按着痛處,盡量保持聲線平穩,冷冷的說:“皇後止步,本王就此別過了。”
“浔兒,我有好些個話必須今日對你說。你可以不信,但是一定要聽。”她說着就要掀起轎簾來。
“皇後莫要唐突,有什麽話隔着簾子說就好。既然注定要離別,還不如幹脆些好。省的兒女情長,耽誤了正事。”
巧兒抱着楚浔,深感那人說的正事就是給那沒眼力的大汗侍寝。
“好!為娘知道你恨我。其實你無論如何恨我都是應該的。因為這畢竟是譽王一黨一手安排的,也是你父王一手安排的。”
楚浔一愣,按着肚子緩緩起身,雖然沒有接話,卻是望着那簾子的縫隙。車廂裏昏暗,外面看不到裏面,裏面卻是把外面看的清清楚楚。他看到自己永遠儀态從容的母親竟然不顧儀容,一個仕女都沒帶就跑出來尋他。
“浔兒,其實我再嫁給大汗,是你父王的遺願……”皇後徐徐說道。
楚浔瞳孔緊縮,髒腑都糾結成一團。
外面的皇後渾然不覺,繼續說道:“将雲汗确實如他自己所說,在少年時就立志要迎娶我出關。可是姻緣天注定,我從見到你父王的第一天起,就知道我不會再有別的歸屬。你父王去世那年,早就感受到身邊的危險。他知道他終有一死,這是他要做的事讓他至死不渝……”
楚浔知道父親是因何丢了性命。他要動的是那些人的錢袋子,是他們盤剝百姓的根本,那些人是一定要殊死一搏的。
“那一年,你父王有過一次遇刺。他從那時起就和我約定,讓我再嫁到關外去。只有這樣才能保全全家。”
“難道……”楚浔終于開口:“就沒有別的方法嗎?四個兒女剛剛經歷喪父之痛,匆匆再嫁真的是最好的辦法嗎?”
皇後閉上眼睛,晶瑩的淚珠滾落,她喃喃搖頭說:“我本也不想。可是你父王去世後,我在回永安的路上在北境遇劫,幾乎喪命。是大汗派人救了我。而且,你哥哥随着北境駐守出兵,被陷害中了埋伏。也是可汗派人解圍,用別人的屍首替換了。那些人才相信迪兒已死。浔兒,那時候險象環生,娘真的別無選擇了。況且還有最重要一點……”
“還有什麽?”楚浔剛忍過一陣劇痛,聲音微顫着問道。
“還有就是……可汗手握重兵。你父王預料到早晚有一天需要走這步棋。”
“對中原出兵?”楚浔不解。他所做的事情雖然艱險,但只是大齊國是。若是引入外敵,漢西王府會擔罵名的。
母親此時艱難的說:“這步棋輕易不能用。但是一招制敵。當年燕西王與大齊先帝曾經義結金蘭。兩國相安幾十年。可是你不要忘了,我們漢西西鄰匈奴。我們的對手在最後時刻,一定會打開西境,任匈奴進犯,瓦解我們漢西的。到那個時候,大齊自己的兵将不可靠,只有赫人能幫我們。浔兒,這一切你父王都寫在着最後的書信裏,你可以自己看!”
母親說着,從簾子的縫隙裏塞進來一封信。
楚浔掙紮着起身取過那信,一瞥見那熟悉的字體,已經眼眶濕潤。
曾記得少年時,父王握着他的小手。一個字一個字的寫。
父王說:“浔兒,字要有風骨。這和人要有氣節一樣。好男兒一生能做成一件事已是不易。人要始終不忘初心。這字也不能丢了骨架……”
他捧着信,如饑似渴的看。真的如母親所說。父親在遇刺前已經把這一切安排好了。
他許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那……為何不早些告訴我?”
母親被問道痛處。她哽咽道:“你們那時年紀尚小。我不忍心告訴你們實情。況且縱有千百理由,也無法為我改嫁粉飾太平。後來……我與大汗相處日久,越來越不敢表露我本來的目的,也不敢和你們聯系。浔兒,若是今後你有了意中人,你就會知道,無論何時都不要利用枕邊人。我帶着目的再嫁大汗已是有違常理。母親只能盡心盡力彌補。”
楚浔側躺在巧兒懷裏,用手死死掐住腹間。他的呼吸難以平複,鼻息快速起伏,勉強問道:“那……民間那些傳聞?”
“那些都是譽王一黨安排的。當今聖上扮演什麽樣的角色也很難講。他們始終想把自己做的這些傷天害理的事情推到別人頭上。”
楚浔輕嘆口氣。那些打着赫人旗號來暗殺的人,估計也是譽王一黨安排的。只是這些事不提也罷,他怕母親擔心。
皇後不知楚浔是不是還在聽,她生怕錯過這個機會,飛快的繼續說:“我知道你們兄妹與可汗之間,我無法兩全。就像你父王所說。你們只有在逆境中才能全力以赴。我們面對的敵人不是普通人,也不僅僅是一個人,那是一張無比危險的網。稍有閃失就會前功盡棄。浔兒……娘确實是不得已,我的錯也确實是無可推诿。”
楚浔把父親那封親筆信按在胸口上。巧兒緊緊抱着他,想要為他減輕痛楚。可是那人還是微微發抖,汗濕了後背。
“浔兒……”皇後輕聲祈求道:“你若是要走,為娘不會攔你。”她說着朝大營門口前的兵士揮手,那些人放下刀劍,立刻閃開。
此時皇後上前一步,從簾子的縫隙裏把一只手伸進來問:“可不可以,讓娘拉一下你就手。就當是告別了。這一別,我們要各自奔赴戰場,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見。”
簾子後一派寂靜。楚浔埋着頭沒有反應。巧兒聽了皇後的一番話,也為之動容。她焦急的看看楚浔,又看看帳外。
沉默持續了好久好久,皇後那雙美目裏的光一點點消退。眉梢上像籠了薄雲。
“好吧……娘不怪你。你要保重身子。娘想要實現你父王的遺願,可是更想你平安一世。我們一家付出的太多,你也付出的太多了!”
她說着朝着陳峰點頭。陳峰跳上馬車,車子徐徐啓動。那一只白皙卻略顯蒼老的手慢慢縮了回去。
“走吧……”母親再次說道。她不再落淚,而是勉強笑了笑。她不确定兒子是否能看到她的臉,可是她要笑着道別,不讓兒子傷心。
楚浔本是靠在巧兒懷裏,在那只手消失的一瞬間,他突然深吸口氣,一下子坐起來躍到簾子邊。
“娘……”楚浔一把握住那只手,用冰冷的指尖死死抓着母親的手指。母親指尖的皮膚還是像當年一樣細滑,只是稍顯幹燥松懈。
楚浔把臉伏在那手上,貪婪的尋找着母親的氣息。簾子外的皇後再也控制不住,把另一只手伸進簾子,四只手緊緊握在一起。
楚浔半跪在車廂裏,手被母親握着,心口裏一陣劇痛卻突然襲來。呼吸漸漸紊亂。
他感覺到眼前迅速蒙上了一層黑紗。耳邊的聲音越來越遠。
他無力的回頭對巧兒說了一聲:“快……走……”
手下已經沒了力氣,再也握不住那雙日思夜想的手。
“母親……珍重!“楚浔使出渾身的力氣說出這四個字。癱倒在車廂裏。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偷懶,今天多寫了些。
話說王爺身邊怎麽盡是豬隊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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