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時霁載着沉複到了自己家。
這倒不是他真正的家,而是師弟顏一隐送給他的禮物。
在市中心買的大平層。
時霁的車停在地下停車場,從這裏坐電梯上樓需要經過一個五級的小臺階。
當沉複跟随時霁的腳步踩上第一級臺階。正低着頭的時候,他看見了時霁伸過來的手。
他知道握住這只手,意味着自己放棄了過去人生的堅持,甘心當一個沒用的廢物和飯桶,竭盡全力只為求得金主的喜歡。這對清醒的自己來說,一定是地獄。
可是他對自己伸手了啊。
哪怕明知道他伸過來的手是拉自己進入阿鼻地獄的鎖鏈,沉複也只能欺騙自己,那是天使的羽毛。
于是羽毛落在了他的掌心。
沉複帶着微笑走進了,那屬于他的,"地獄"的人生
時霁家裏的暖氣開得很足,就算是走廊都專門設有中央空調,剛剛還覺得冬夜的冷風有些刺骨,這會兒沉複又覺得有些熱了。
“進來吧。”
時霁開了燈,給沉複找了雙拖鞋。
剛一進門,入目的便是地産開放商每每都要大字标注,敲鑼打鼓冒着鼻涕泡兒來做宣傳來吸引客戶的,極致璀璨的江景。
點點燈火如同被揉碎的金砂順着人類運行的軌跡從畫面最下方鋪開來,以形成道路,夜市和港灣。黑夜以其獨特的威嚴占據了畫面的大部分,如同傲慢的統治者,冷眼旁觀人類的文明。
濃黑與赤金互相映襯,黑色更加深沉,金色更加閃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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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隔音很好,幾乎聽不見窗外的任何喧擾。但望着這幅流動的墨與金,你總能遙想到關于鳴笛,關于互相碰撞的玻璃杯,關于夜生活的呢喃與低語,關于這座城市那充滿挑逗,充滿魅惑的暗面。
而往上看,人造的燈火次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歷代的星辰。
它們遙遠而孤寂,有時透過玻璃難以察覺它們的存在,只是亘古不變的神秘與偉大,永遠都在。
沉複卻不敢多看,他低着頭穿上鞋,又低着頭跟着時霁走進去。
時霁并沒有多為他介紹這件房子的構成,他自己也不是完全熟悉,更何況美色無邊的江景對他而言,卻遠不如孔雀靈族的聚集地,拱翠宮角樓望去的萬古長夜。
風吹動角樓上挂着的鈴铛,深遠又悠揚。
他帶着沉複去了廚房,告訴他冰箱裏存放着飲料,并向左邊第二到第三個櫃子裏存放着零食,如果想要的話随時可以拿。
再往前走是卧室區域。
“我的房間在左邊,你就住在我右邊好了,剩下除了書房和琴房,我其實也不懂是什麽,你有興趣就随便逛逛。”
沉複哪裏聽得懂這些,只能楞楞地點點頭。
他現在覺得自己哪裏是在人間,分明是在天堂。
怎麽會有這麽大的房子?而且怎麽會有人連自己的房間是幹什麽使的都不知道?
不過有些麻煩的是,自己說了要給時霁打掃屋子的,這個房子這麽大,自己得掃多久啊?
早知道就不說這一條了。
“被子和毯子都是剛洗過的,如果你介意的話,明天我們就去買新的,房間裏有衛生間,你——”
時霁一回頭,發現沉複的臉紅彤彤的。
“熱的話,可以把衣服脫掉,”時霁看他被熱得流了一額頭的細汗,又受拘束不敢脫掉外衣,趁自己背過去拿小手扇風的樣子,就覺得他傻乎乎的又異常可愛,“這裏的暖氣溫度開得比較高,你要是覺得熱可以調低一點。”
沉複點頭,然後怯生生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尖。
“你應該累了吧,時間不早了,早點睡,我明天下午送你去上班。”
時霁紳士地推開了卧室的門,讓沉複先進去。
這間房間收拾得很整齊,裝潢并不追求新奇,而是采用了米黃色和綠色植物這樣經典的搭配,用以營造溫馨的感覺。
這裏的景色要比客廳遜色,望不到江景,只能看到對面鱗次栉比的樓層升起的萬家燈火。
但這對沉複來說,已經是夢裏才能見到的場景。
溫馨的雙人床,蓬松散發着太陽氣味的被子,足以讓自己在上面打個滾。
不必害怕有人半夜對自己動手動腳,不必擔心室友弄髒自己的被褥,也不必再忍受寒夜的冷風。
光是想到這一點,沉複就要開心得哭出來了。
“我給你拿條沒開封的內褲,然後——”
時霁沉默了一下,“你介意穿我的睡衣嗎?”
聽了他的話,沉複臉紅得更加厲害。
看對方羞澀的模樣,時霁這才反應過來,睡衣太過貼身和私人,确實不能随意出借。他只是想不到沉複晚上睡覺該穿什麽,所以才給出了這樣的建議。
“只穿過一次,一直閑置了,放心,是洗幹淨的。”
具體是幾年前穿的,時霁不記得了。
他不常住在這裏,房子是歸師弟顏一隐管的,裏面的東西他用了就随手亂扔,師弟自然會派人來收拾。
“我不介意的!”能有一個收留自己的地方對沉複來說就已經是恩賜,他哪裏還敢要求那麽多,“謝謝您。”
而且是時霁穿過的衣服!聽說之前時霁用過的一次性紙杯都在粉絲群裏炒出了天價,如果是睡衣的話——
不對,自己或許根本不舍得去賣的。
時霁沒有回話,他進了衣帽間,主卧的衣帽間極大,因而時霁的聲音穿過衣帽間來到卧室門口時,已經被濾了好幾道,悶悶的聽不出個所以然來。
沉複不敢随意踏進他人的房間,又害怕錯過時霁的囑咐,只能伸長了脖子去捕捉風裏零落的聲響,虔誠地像是神殿的祭司,時刻等待着神明的垂憐。
“這件你穿應該可以。”
聲音越來越大,聲音的主人也逐漸回到了自己的視線裏。
是件黑色的真絲睡衣,價格高昂但款式普通,難怪它那愛慕華麗與耀眼的主人穿了一次就将其抛棄。
“去洗澡吧。”
洗澡。
這兩個字落在沉複的耳朵裏像是有千斤重。
一般洗澡之後,不就意味着——
剛才是自己求的時霁,沉複自然知道自己應該為選擇付出相應的代價,他低着頭接過了時霁手裏的衣服,狼狽地跑進浴室。
從花灑裏噴射而出的水打在沉複的身體上,他擅長在寒冷中獲取溫暖的身體經由熱水,洗成了粉色的肌底。持續且單調的水聲反倒是給了沉複一個單獨思考的空間,他終于可以冷靜下來好好消化這一天之內産生的信息。
簡單來說,他答應了時霁,成為他的地下情人。
這對沉複而言沒什麽好羞恥也沒什麽好排斥的,他身邊很多同事都是如此。大家懷揣着希望和夢想來到這座大城市,小說和電影裏的勵志故事讓他們堅信自己就是世界的主角,然後發現自己連成為時代的炮灰都不夠格。
當你發現只要低下頭就會有客人往你的屁股口袋裏塞上好幾個月工資時,尊嚴這一人類文明發展史中向來被贊揚和誓死捍衛的精神,瞬間就成為了丢盔棄甲最先被抛棄的東西。沉複見過太多的同事不僅将尊嚴抛棄,甚至熱衷于将臉面送到金主手裏,期待着對方也踩上幾腳,這錢才拿得安心。
他終于也成為了其中的一員。
沒有羞恥,沒有後悔,只是覺得,終于到了這一天。
那既然如此就當個合适的情人吧。
他知道的,所謂情人的準則,在夜場中一直廣為流傳着。
一,不過多打聽金主的私生活。
二,不過多索要禮物,放長線釣大魚。
三,對金主的要求言聽計從。
四,也是最重要的,不可以愛上金主。
他們是商品與買家的關系,一方付出青春,一方付出物質,等價交換,買定離手,全憑自願。
沉複知道的。
洗完澡後沉複穿上那件黑色的真絲睡衣,他白皙的皮膚在綢緞黑色光澤的襯托下顯得更加蒼白。他記得之前同事教給自己的秘訣,站在鏡子前将領口故意拉開了一點,露出裏面經過熱水的潤澤泛着粉色的肌膚。
客廳裏,時霁匆忙挂掉了和顏一隐的電話。他只是通知顏一隐一聲沉複已經搬到了自己這裏,他對人界并不是非常熟悉,很多相關的事宜還需要麻煩自己這個常年混跡人界的師弟來解決。
“我們聊一聊?”
挂掉電話,時霁邀請沉複坐在沙發上,他貼心地給沉複準備了一杯加了糖的熱牛奶,順着玻璃茶幾暗色的花紋,推倒了沉複面前。
“在夜場過于危險,我不太希望你繼續,能麻煩你早點辭掉那邊的工作嗎?你之後的工作我會安排。還有你租的房子也盡早退租吧,明天我會找機會帶你去收拾東西。”
這些要求不算過分,沉複都能接受。
只是當時霁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沉複才有一種切實的感受,他們之間的關系不再是遠山遙望一顆星辰,而是星辰與被引力裹挾在星辰的周圍游蕩的塵埃。
私底下喜歡時霁的時候沉複也有過開玩笑,如果有一天能睡到時霁就死而無憾了。卻沒想到一語成谶。
對啊,時霁多好啊,既是自己喜歡多年的偶像,又願意主動出錢買自己的身體,何樂而不為呢?要是真讓其他人知道,怕是要說自己是千百年修煉來的福氣。
可沉複害怕的不是開始,而是結束。
當那個人站在雪夜的燈光下拽着自己進車的那一刻,沉複就知道,他離違背金主守則第四條,只有一步的距離。若這段關系結束,時霁可以抽身離去,那自己呢?他還是要回到自己蝼蟻一般的居所裏,窺視着自己的星星。
或許有一天這顆星星會成為別人的所有物,或許關于他們愛情的報道會鋪天蓋地紛至沓來,哪怕自己的存在被狗仔挖出,他也只能成為時霁口中一句“年輕時候的錯誤”。
他走出陰霾必定滿身傷痕,他抽身離去必定潇潇灑灑。
可笑的是,沉複看過無數這樣的鬧劇,他明知道結果,卻還是要被現實逼迫着去承受這一切。他只能告訴自己不要愛上時霁,不要産生感情,這只是交易。
像中世紀女巫臨死前吟唱的滅火的咒語。
若是有用,就不會産生那麽多的屍體。
“你想要什麽都可以跟我說,這張信用卡你拿去先用,額度很高,應該足夠你日常的花銷。在這裏住別有什麽壓力,想用什麽就用什麽,把這裏當成自己家就行。”
“嗯,好。”
沉複每聽一句,心裏的不安便多一分。
除了害怕未來會時霁産生不該有的感情,沉複也想知道代價,他需要付出多少的青春和肉體才能換回來這些。
他的手指都快擰成麻花了。
他就想知道時霁對自己的要求是什麽,陪床多久,有沒有特殊的癖好,他喜歡什麽樣的情人,需不需要去做體檢。不然他會感到未知,而未知往往帶來恐懼。
時霁終于開口,沉複迫切地想要一個答案來讓自己心安。
“喝完牛奶記得刷牙睡覺,加濕器別關,不然晚上會很幹燥,容易流鼻血。”
可這并非沉複想要的,關于自己應該支付的價錢。
“以後有我,”時霁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顯然沒什麽底氣,他的眼神落在了窗外璀璨的燈光和汽車跑過港灣時光在空中劃出的星軌上。
他像是想起很多年前的夜晚,天空也是這樣的空靈。
那時燒了一場大火,毀掉了他少年時期最珍重的記憶。
最後他輕輕地開口,說了句:“晚安。”
時霁突然覺得這個詞語很有意思,作為妖怪他是不需要睡眠的,但是“晚安”,總給人一種祝福的感覺。
就好像,今夜過後,在可見的未來裏,我們還會再見。
沉複沒有等到自己所想要的答案,但這不重要,有些金主就是不會明說自己的要求。沉複知道的,作為一個合格的情人他也需要随機應變,盡管他并不擅長這種為人處事之道,但現在木已成舟,自己不會也得學。
他回了時霁一句晚安,然後跟在時霁身後往卧室的方向走。
時霁安排給沉複的卧室和他所居住的主卧是門對着門的。沉複本想着時霁就算不願意說,到了床上也總該見分曉。
但是,時霁進了卧室,然後關上了卧室的門。
沒錯,關上了。
說着要包養自己知名歌手,男明星,關上了房門。
只給沉複留下一個潇灑的背影,和關上門時撲倒沉複臉上的風。
等等,說好的,包養呢?
沉複有點不知所措,他慌亂地看着四周,不太懂時霁打得是什麽算盤。
剛才在洗澡的時候他可是連明天下不來床的準備都做好了,然後——
沒了?
還是說時霁去準備東西了?
那倒是也有這個可能。
沉複站在原地傻乎乎地等了20分鐘,但時霁似乎根本沒有過來的跡象。
他的頭發快要被卧室的被暖風吹幹了,整個人哈欠連天,在最後一個哈欠被咽下的時候,沉複清楚地聽到了時霁房間裏傳來了關燈的聲音。
這個聲音無外乎就是在暗示,時霁睡了。
就算乖巧如沉複,也只能在心裏抓狂地問一句:搞什麽鬼東西?
不過金主就是金主,沉複總不能抓着人的衣領大喊一句:“你在幹什麽!”
或許是時間太晚了時霁沒有興趣,又或許時霁本性善良,知道自己受了委屈不忍心折騰自己,但不管是哪種,今晚似乎都不是開啓這段關系最恰好的時間。
那就真的,晚安吧。
沉複看着時霁的房門,慢慢往後退。
晚安,我的天使。
他本有睡覺上鎖的習慣,但是又怕時霁突然興起,便只是關上了門。
其實沉複想的沒有錯,時霁确實在深夜時偷偷打開了他的房門。只是對于妖怪來說,上鎖與否的區別并不大,只要伸手,無論多麽精巧的機關都會在靈力的驅動下如同虛設。
淺色的地毯上拖曳着白色的孔雀尾羽,銀色的緞面睡袍如同水色月光粼粼。睡袍之下遮掩的雙腿從足踝處便生出了赤紅色的妖紋,一路攀爬直至停留在雙眼,在似水明眸中化成一汪血池。
種種跡象都能表明,這位實力派的歌手,沉複心心念念的金主,并非囿于紅塵之中的人類,而是超越了人類的認知,從上古神話時期,人類的科技文明還遠沒有發展起來就已經興盛的種族。
妖。
若是再給時霁加一個名詞,那便是妖王。
四海之內,六界之中,獨一無二的妖界之主,掌管整個妖盟站在妖界權力巅峰的人。他滿身的妖紋便印證了他實力的不同凡響。
沉複若是此刻醒來,必定會被吓得抖成篩子,然後将妖怪的逼近當作是自己應當付出的代價。
只是,時霁緩緩走到沉複的床邊,拉着被子蓋在沉複的身上。
床頭櫃上有小夜燈,暖色打在沉複的臉上,勾勒他的輪廓。
他一半睡在光裏,一般困頓于長夜。
時霁的指尖泛起微微的金光,如同星辰一般落入沉複的眉間。
妖王并非是人界的常客,也不清楚像沉複這樣的男生大概喜歡什麽樣的禮物,沉複晚上那快要哭出來的表情總在他閉上雙眼時浮現。他輾轉反側不知該如何才能讓他開心起來。
時霁本人喜歡華麗的珠寶,可定制首飾尚且需要時間。
而沉複,需要現在就哄。
彷徨許久關上擾人的燈光,妖王才得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這才披上睡衣款款而來。
今夜,
我想送你一個美麗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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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毛孔雀一定程度上也可以是天使。
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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