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雙劍争鋒

日出日落走了半個圈,忘川谷又一次迎來了新的黃昏。

沒錯,忘川谷地處偏僻,幾乎與世隔絕。但老天一視同仁,無私地把金晖分給了這處山谷。忘川谷的谷主以前最喜歡看這黃昏的夕陽傍山而落的瞬間,那是白日落幕前最美的時刻。直到突然有一天,佳人不在,這份興致随之迅速消亡,塵封到了記憶最深處。底下人忙碌着手中活計,弟子們習武練功,這些嘈雜絲毫亂不了趙昕的心緒,盡管他必須正視到,有些事情的确讓他心煩,不然眼下他為何如此匆匆穿廊過堂,為的只是去見一個人。

或者說,是去見一雙眼睛。

如此迫不及待,因為忘不了,抑或恨難消?趙昕無意去做出判斷,轉眼已到了一處位于忘川谷角落的房屋前。這座特殊的房屋嵌入山內,除了一扇上了鎖的大門與外界相通,其餘部分整個就是鑿山而建,密不透風,門口又常年被灌木與雜草争擁。此處是谷中之人誰也不願來到的地方,因為它是一座囚牢,陰冷,潮濕,老天也無法施舍陽光的地方!

趙昕掏出一串鑰匙,大門應聲打開。

谷主是唯一握有囚牢鑰匙的人,因此也是最熟悉這裏的人。

從昨夜到現在靠牆坐了整整一天的少年擡起頭,門外刺眼的光線教他一時無法适應,半開的眼簾中似乎映出一個高大的人影,逆了光,仿佛幻覺般難以分辨。不過少年很快努力看清了來人,雙目中如昨夜般的熊熊怒火頓時複燃,整個臉都因緊緊咬合的牙關繃長了,眼看對方越走越近,毫不示弱地慢慢站起身來,雙拳用力攥到微微顫抖。

趙昕還未擡腳踏入時,便已見昨夜那個藍衫的少年刺客正坐在對門的牆下。彼此猝然打了個照面,不知怎麽心中一凜,自然并非出于害怕,原因到底是什麽也未可知了,只是見那少年起身後熟悉的黑色眼瞳裏卻充盈着刻骨仇恨,恨得不留半分餘地,莫名地也跟着憤怒起來。對方明明還比他矮了半個頭,膚色淨白,體格也略嫌纖瘦得不像個練武之人,卻自內而外強烈散發着一股逼人氣勢——殺氣——一個看來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居然有如此濃重的殺氣!

囚室內空空蕩蕩,只有兩個無聲對峙的男子,仿佛要将仲夏時節火熱如沸的空氣點燃。他們都在對方眼中讀出了仇。趙昕開始肆無忌憚地在那雙墨色眼眸中探尋,如此熟稔的色澤讓他又痛苦地記起了一些近在眼前的往事。兩年,兩年了。才不過兩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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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那個早春的晚上,當采花劍從生死邊緣撿回一命醒來時,看到的竟是那一夜劫持來的女子,那個本來要成為他獵物的女人!

女子由開始的驚恐逐漸轉入平靜,看了看采花劍,遂欲俯身撿拾地上的碎碗,卻被采花劍手上發力拉住了。

“……你為何救我?”也許躺了很久,嗓子都變得沙啞了。

女子垂下眼來,輕語道:“我不救你,還有誰救你?”

“你知道我是何人嗎?”趙昕陰着臉問那女子。

“采花劍。”

“即知我是殺人如麻的賊人,為何還……”“采花劍”,這個在舒州人人談虎色變的名頭由女子道出時卻不卑不亢,趙昕立刻對眼前這個弱不經風的年輕姑娘産生了興趣。

“你剛才救了我。”沉默片刻,女子輕聲道。

采花劍幾乎失笑:“你以為我會懷着好意?”

“我父親是個大夫,醫術很好,名聲顯赫……”女子擡眼,如墨的瞳仁淡淡望着采花劍。“可是他對我,還不及你。”

采花劍神色一凝,聽女子說了下去。

“父親癡迷于醫藥,不問其他,嫌棄了我們母女……娘親含恨而終,我,我就憤然離開了那個所謂的家……我恨他!哪怕死在外頭,也不想再回去!”

聞言,采花劍的心中無端一震。女子的身家,似乎透射了他的過去。忽然有些懷念他的生母,盡管四年來他對那個女人恨之入骨。有多久不曾得到母性的關愛了?當他還只是個初涉人情的孩童之時,母愛已分外遙遠……

女子娓娓講述時,采花劍卻一直貪戀地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确是個美人胚子,尤其是那雙無與倫比的美瞳,耀眼地黑亮。美人采花劍見過無數,卻折服在她與衆不同的驚豔下。

女子說,她也學過醫術,粗通醫道。醫者父母心,即便是罪惡累累的采花劍,自己也無法袖手旁觀地看着他在痛苦中死去。萬物生死輪回,輪回太苦,生死乃常事,最不可忍的是伴随生命出現的苦痛。好在這坐庭院附近生長了不少可做草藥的植株,女子就地取材熬制解毒靈藥,奇跡居然真的發生了。

采花劍想起自己在昏迷中,依然承受着毒性侵蝕肉體的痛楚。在半分清醒時似乎感到一只柔軟無骨的玉手輕撫自己的額頭,輕聲喃喃,于是那疼痛登時減少了許多。恍若大夢初覺,換骨脫胎。

這是久違的關愛回歸了嗎?還是采花劍一廂情願的錯覺?

“你不怕我殺了你?”采花劍伸出大手,扣到女子瓷玉般白皙細膩的脖子上。

女子淡淡一笑:“殺吧。”

采花劍久未動彈。末了,他突然使勁把女子摟近唇邊,害怕失去般纏綿地吻了她。

他告訴她,采花劍的真名叫趙昕。

她告訴他,她是藥王管如空之女,名叫管珠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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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兒……”趙昕不知不覺喃喃出聲,面前如此相似的黑瞳,讓他恍然覺得那個清麗柔婉的女子仍在身旁。

少年早已忍無可忍。沒有哪個正常男人會容忍另一個男人用迷戀暧昧的眼光長時間盯住自己,雞皮疙瘩從頭掉到腳。直至對方極輕地吐出了“珠兒”兩字,身子陡然一顫,悲憤湧上頭頂,沖口喝道:“你沒資格直呼我姐姐的名諱!”

與此同時,少年展開拳法朝對方招呼過去。他的劍已被收走,只能赤手空拳對敵。趙昕出神之際,險些中拳,忙側身退開一步,眸間一冷,已施展擒拿手應接,沒費多大功夫,少年兩手及胳膊都被死死扣住了,反扭到身後。盡管雙臂劇痛欲折,冷汗津津,仍犟着不吭半聲。

論空手搏擊,少年完全不是忘川谷谷主趙昕的對手。

“管珠兒是你親姐姐?”趙昕問道。

少年沒有回答,權當默認了。

“你叫什麽名字?”趙昕又問。

“初雪。”這會兒少年倒很幹脆,似乎沒打算隐瞞。然而他不言則已,甫一做聲,卻似有一陣寒氣侵襲而來,連趙昕亦不由為之動容:這個少年的音色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清冷,即使帶着些成長期少年人獨具的沙啞高亢,依舊難掩寒意。這時,趙昕也感到抓住少年胳膊的手有些微的涼,難道他的體溫比常人偏低嗎?

得到回答的趙昕略加思忖,便大致猜到了“初雪”是哪兩個字。入冬的第一場雪,謂之初雪。

“管初雪?”

“我沒有姓。”少年咬牙冷冷道。與他口氣不相符的是滿額亮晶晶的冷汗,兩只胳膊簡直快被扭斷了。

趙昕有意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目的是要試探一下這個少年究竟有多大的耐力。眼看對方骨節被壓得咯咯作響,人差不多快痛暈過去,卻着實硬氣,咬着牙抿緊蒼白的嘴唇不肯屈服呻吟,俊秀的眉簇颦糾結。趙昕稍稍扳過少年的身體看見對方這副隐忍表情,不禁心生一念,突然放開了兩手。

“敢和我比劍嗎?”趙昕出人意料地從身後解下一把劍,扔給初雪。後者接過猛然一怔——正是他被收去的佩劍!

這把寶劍跟了初雪十幾年,雖然沒有名字,但也屬上好兵刃。劍如武者之魂,握劍在手,初雪心中踏實了許多。

“若你能在三十招內勝過本少爺,本少爺立刻放你出谷;若勝不過……”趙昕故意停住話頭,咧嘴冷笑。初雪卻森然接道:“我無需自由,只要你的性命。”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趙昕臉上笑意更濃,飛快地探了探手,挂在腰間的寬刃寶劍已牢牢落入掌中,随即寒光飛瀉,如白龍騰雲千裏,鋒芒破鞘,必将飲血。

初雪氣沉丹田,亦拔劍相迎。不多時,兩人已糾鬥到了一起,劍光劍影,把這座山谷死角處的陰暗囚室照得慘亮。

先前是偷襲,這回實打實地和趙昕比拼,兩次過招,初雪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男人的劍法實在太精妙了!自己也算得上是用劍好手,但在趙昕嚴密老練的劍網下根本無從突破,之所以撐到現在,只緣于對方基本上守而不攻,否則如果趙昕認真起來,他早已潰不成軍!

清楚地認識到這點後,冷漠如斯的心也不免焦躁,心亂則劍亂,初雪神動意搖之隙已被對方一招攻入,劍端徑直向肋下斜刺過來!絕望之餘,初雪橫了心,不避不讓地依然迎劍而上,縱身如彈丸般沖向對手,殺氣凝劍,勢如猛虎。觀此情形,竟是打算以命搏命,不惜一死也要重創趙昕!

“三十招已到,還不住手?!”暴喝聲中,趙昕招式大變,刺向初雪肋下的劍生生轉了方向,疾退數步,單手夾住了迎面飛來的劍端,另一手揮動劍尖瞬間封住了初雪的穴道。這兩下堪稱神妙,別的不談,就說那以劍代指的點穴之法,分寸拿捏得可謂極其到位,快慢輕重,稍偏則誤。

初雪被制了穴道,終于無法動彈,兩眼卻猶如刀子,狠命紮着那個男人的臉龐。

“我錯了。”趙昕吶吶道,“她的眼睛比你更亮,更水靈……而你的眼睛就像千年寒潭,深不見底!有意思,姐弟倆一個如水,一個如冰。”

這番話的功夫,初雪趕緊拼命運氣試圖沖破受制穴位。然而真氣游走處四面碰壁,幾近內傷。趙昕見狀幹笑道:“怎麽,不服?還想再打?”見少年不語,又道,“你既輸了,便自己想個法子如何了斷吧!你劍法不錯,本少爺一向惜才,保你個全屍!”說着,趙昕出指如電,再次解開了初雪的穴道。

僅此瞬息,異變又生!才剛重獲自由的初雪忽然瘋了似的舉劍猛削,其時二人極為貼近,這一劍兇險萬分,盡管趙昕事先有所防範,躲得還是勉強了,劍身堪堪從衣緣摩擦而過,劍氣割破了三層綢布,趙昕質地上乘的黃褐色衣料多了條狹長的口子。趙昕動了真怒,下手再不容情,一劍挑落初雪手中長劍,迅雷不及掩耳的剎那,已将那紅了眼的少年捉拿在手。“喀”的一聲,少年的右臂被扭得脫了臼,抵在背脊後。一聲痛哼溢出嘴角,趙昕的另一臂卻箍了上來,猛掐他的脖子。初雪不知是傻了還是急了,竟然低頭張嘴死命咬下,還好隔着衣服,并不十分疼痛。但趙昕也被對方無賴似的舉動驚得發怔,回過神來後氣急敗壞地一個翻身壓住不斷掙紮的少年,死死抵在囚室壁上,惡狠狠罵道:

“媽的,你究竟懂不懂江湖規矩?!”

趙昕到底也才二十五歲,年輕氣盛,對方強烈的複仇欲望也撩撥了他心底的火。初雪善劍,但他的武功素來不以體力見長,如今斷了只胳膊,更是雪上加霜,不得已暫停了掙紮,靠後微喘。方才那一劍,乃是他貫注全身心力而為。功敗垂成,痛苦絕望麻木了所有肉體的感覺,雖被緊緊夾在趙昕和牆壁當中,卻早顧不得這姿勢有多難堪。

相貼愈近,視線愈明。傍晚的天色灰沉下來,趙昕的目光兀自流連,掃過初雪的發際,眼眉,領口下常年習武鍛造而成的肌理若隐若現,白而通透,這是份不同于脂粉氣的俊美與蒼勁,鼻翼聳動,淡淡汗味飄來,非但不讨嫌反很覺舒服,令人疑惑為何男兒之身也會有如此清新的體香?

“你和你姐姐一樣漂亮。”趙昕忽低低嘆道,“身為男子,你的皮膚卻比她更白……真不可思議……她是個絕色的美人,果然是一脈相承,你雖不及女子妖嬈,卻同樣迷惑人呢……”

“可你卻殺死了她!!”少年嘶聲怒喊,打斷了趙昕惡意中傷的輕薄。

作者有話要說:

小地方修改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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