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節外生枝

“風雨連綿劍成灰,亂紅如血人不回”,人怕出名豬怕壯,劍客風亂憑一套“風雨連城”的絕招縱橫江湖數年來,上門挑戰者不斷;而他本就是個愛管閑事的浪子,若非有幾手真功夫,在這亂世中怎能站得住腳?

江湖從不缺妖魔鬼怪,風亂自忖形形色色的人也閱過無數。但眼前這個挑戰者,并非長着三頭六臂,反是平凡得出乎風亂所有的預料:一身布衣裝束,蓬頭垢面,手握兩把砍柴鐮刀,哪裏像個習武之人,倒活似農家樵夫,這等打扮不能不讓風亂疑心。

因為但凡武林中,越是不起眼的人往往越不尋常,真人不露相,若麻痹大意,過後也許自己只能到黃泉之下去追悔莫及!

“我不跟無名之輩打架,請閣下道個名號。”風亂揚聲道。

那人笑了一聲,笑聲很冷:“江湖人稱風亂劍客桀骜狂妄,不拘小節。依我看,前半句是真,後半句卻是名不副實了!”話音剛落,忽然使出一招海底撈月,抄起鐮刀自下而上翻劈過來,直若取命!尚未交手,殺招卻已疊出,端的是狠辣果決。

風亂沒成想對方如此不把自己放在眼裏,又驚又怒,但未知對方虛實,他也不敢全力正面交鋒,讓了兩三招,方拔劍迎敵。但聽一聲長吟,劍如白龍嘯天,橫空出世!這是風亂頗具特色的起勢,名曰“龍行天下”。龍行天下,天下有誰。一如他一般的桀骜不馴,孤傲地藐視眼底衆生。

“好!”那人更是興奮,能見識江湖浪子風亂的劍招,是不少武林人士的心中所盼。風亂見那人手中的兩把鐮刀看似平凡無奇,卻硬是給他舞得眼花缭亂,彎刃如爪,或劈或砍或鈎,不由也暗自贊了一聲。江湖中竟藏有這號人物,倒教風亂開了眼!

頃時,二人已鬥了一百回合,勝負未分。乍一看,雙方似乎旗鼓相當,實則不然。風亂意欲逼出對方的全部招數,這才拖延至此。那耍鐮刀的漢子幾路招式已然用盡,卻未讨得絲毫便宜,心浮氣躁,水準漸失。風亂洞悉此人已是強弩之末,忽改變了戰術,不再蓄勢,劍風如龍,大開大合,如此兩三招過後,已将長劍送入對方腹中。

漢子應聲栽倒。一切就如風過煙消,結束得飛快。風亂斂去了嘴邊一抹得意的輕哂,将佩劍擦淨了,不願再看身後的漢子,昂首闊步,翩然離去。

自出道之後,這反複的厮殺便日日上演。風亂愛劍,愛名,也愛和人比試,但從來不愛殺人。每一次殺戮的沉重都教他喘不過氣來。殺人也是迫不得已,那是因為不想被人殺。

可嘆世間難得雙全法,天下怎有那不沾血的劍?

風亂行得遠了,一個女子的婀娜身影卻從樹蔭下一點點現了出來。一襲霓裳,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與此對比鮮明的是她臉上帶着的面具,醜陋怪異,讓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那邊廂采花園中,趙昕和弟子正一起用餐。接下來,散步,練武,有空還會到藏書閣翻些典籍看看。一切循着采花園中兩年來的慣例,如此已有三日,趙昕似是完全忘了還有初雪這個人的存在。雖然心中存疑,但對于初雪來說,這三日無疑是恢複體力、準備複仇的絕佳時段。除了總是要挨餓之外,從來都沒有過這樣的良機!

背後的傷早已愈合了。初雪曾偷偷摸過傷疤,只覺得那裏被劍劃出了縱橫交錯的線條,卻猜不出究竟是什麽。不過既然無礙,初雪也就沒放在心上。他在趙昕手下所受的比之更甚千倍百倍,這等小傷又算得了什麽。

關押初雪的其實是件很小的偏房,平時少有人來。趙昕不提,其他的忘川派弟子也早就遺忘了這一處角落。饒是如此,初雪依然不敢有半點馬虎,确認了房外肯定無人之後,才及其小心地翻身下了床,盡力不讓身上的鎖鏈弄出聲響。

彎腰在床底下摸索了一陣之後,初雪手中赫然多了一物。生怕有人搶了似的緊緊握着,過了一會才攤開了手掌。這個寶貝終于露出了它的廬山真面——原是一支羊毫毛筆!

但初雪清楚,這支毛筆可不是普通的文房四寶,這支筆,它來自忘川谷。

在飽受折磨的那幾日內,初雪無一刻不惦着複仇之事,逮着機會就一遍遍觀察刑房,不放過一個死角。雖受鐵鏈所制不能下地,目光卻是把這間刑房搜了個遍,練出了幾分目力。如此幾番,終究有了收獲:他發現,靠近小木床處,近地的牆有一個暗櫃,接合自然,若不留心斷斷難以發覺。

初雪很想知道裏面有什麽,或許什麽也沒有,但至少要争取一切可能。只是鎖鏈太短,連下床尚且無法,更別談要夠到那個暗櫃;而那木床是特制的,與牆壁相連。初雪不知道在想出辦法以前,他會不會先死在這裏。

直到忘川谷遭遇變故,天賜良機,趙昕竟然特地來接他離開刑房。初雪佯裝腿腳不穩,那一個踉跄之時,暗櫃的抽屜已被打開,随之裏面的物事也落入初雪手中。初雪迅速将它藏進懷裏,推上了暗櫃。這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覺,趙昕又剛從外面進來,黑暗中怎看得清初雪的一系列小動作。

初雪看似鎮定,實則非常後怕。如果他沒能猜對打開那個暗櫃的方法,如果時機把握不準,太多的如果,都可能帶來不堪設想的災難。

這次打賭,他贏了。他還會繼續賭,賭他的命和趙昕的命。兩條命,二選其一。

初雪細細地端詳那只毛筆,良久過後,似乎捂出了什麽來,如釋重負,眉頭一展,一抹極淡的淺笑偷偷泛上兩腮。只這麽淡的笑顏,卻足以令春風留戀,冬雪消融。這也是少年笑得極少的原因,作為一名遠離俗世的清修劍客,初雪的心必須保持冰點,波瀾不驚。

“永戒大悲大喜,至死不能動情。”十四年前,師父就對他這麽告誡過,初雪記得銘心刻骨。

突然,一陣腳步聲傳來,抹去了初雪的喜色。他自知內力全無,便越發地戒備,當下飛快地重新藏好了那支毛筆。腳步聲越來越近,看來趙昕終于想起來采花園裏還有這個地方了。初雪冷眼看着那道門被推開,準備着對付那個不共戴天的仇人。

門開了,初雪看清了來者,卻是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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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亂在一片茂林中獨行。從剛才開始就有斷斷續續的琴聲傳入耳中,一直引他到了這裏。盡管江湖中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逢林莫入,但似風亂這等高傲之人也不會時時将那些危言放在心上。而且,這琴聲似是貫注了內力,已經走了這許多路,還未尋到那撫琴之人,足見其相距之遠。

琴聲近了,風亂停下了腳步。他終于見到了彈琴之人,原來是個女子,遠遠的坐在一棵大槐樹下。

那女子身着霓裳,腳邊鋪滿落葉,正垂首撥弦。音色悲怆至極,仿佛彈琴人已将全身心的悲傷都彙集于此,令聞者心神震蕩,傷感莫名。

風亂正聽得入神,琴聲卻兀然斷了。那般波動人心的琴聲突然中斷,胸間滿溢的悲怨無處發洩,實在太不好受。風亂皺了皺眉,卻見那女子緩緩起身,低頭嗚咽着。風亂運了內力傾聽,那女子說的話便一字不漏地被他聽了去。

“……吾妹命薄,喪于采花劍之手,只怪姐姐無能,害你受盡欺辱,飲恨九泉!這血海深仇,只怕今生無法得報,姐姐……也無臉再茍活于世!這最後一曲,方才彈與你聽,你可聽到了嗎……”

風亂聽着聽着,覺得不對。眼見那女子轉身抱琴離去,便往前一步跟上。女子不緊不慢地走着,不停拭淚。前方出現了一個湖,她卻好像沒看見似的,風亂忍不住了,放聲道:“姑娘,這是要往哪去?”

那個女子顯然是吓到了,猛得一轉身,喝道:“何人?竟然跟蹤我嗎?”

她這一轉臉,終于讓風亂看清了這女子的容貌,居然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便笑道:“姑娘用內力彈琴,難道不是想引人前來嗎?”

女子也笑了,只是笑得極為苦澀:“這是我的不是了。只因心中悲切,難以排遣,故洩了幾分內力,俠士莫要介懷。”

“姑娘多慮了,在下豈會計較這些?”風亂道,“你我都是江湖中人,在下不得不多問一句:姑娘是有何難處?”

“此乃小女子家中之事,就不勞閣下費心了。”女子婉言謝絕。

“那采花劍……可是兩年前橫行作亂的采花大盜麽?”風亂不依不饒地問下去,“聽你話中之意,難道,他沒有死?”

“看來閣下也知道采花劍。”女子頓了頓,道,“自古好人不償命,禍害遺千年。采花劍的确還活着,我卻奈何他不得!罷了,奉勸閣下忘了今日所見所聞,我想獨自待會兒,閣下且請回吧。”

“回?我風亂還從沒打過退堂鼓!方才聽姑娘那番說辭,在下便有心要會會那個采花劍。”風亂終是年少輕狂,若能拿下采花劍,既為武林立了功德,又将得一美名,可謂一箭雙雕。

那女子卻大搖其頭:“我勸閣下盡早打消此念。那趙昕武藝高強,江湖中鮮有對手。舍妹兩年前就被他擄去,這兩年來,我費盡心機打探到他的住處,還親自與他交過手,深知此人厲害。報仇無望,我也……也無法獨活……”

聽到此處,風亂反而來了勁頭:“既然打聽到了他的所在,事情應該好辦多了!”

女子回過頭來,輕聲問道:“你真的……想誅殺采花劍?”

風亂略一思忖,道:“在下并非特意要助你殺人,但采花劍實為武林敗類,作惡多端,奸殺了許多無辜女子。這等魔頭豈能容他活在世上?!二來,除了這魔頭,我風亂也可在江湖中揚名立萬!”

“風少俠倒是難得的爽快之人。奴家來自海中一處孤島,常年隐居,兩年前方始出山,無門無派,複姓司空,雙名殘雪。若風少俠肯解囊相助,要捉拿那采花賊也并非全無可能。”女子說完這些,擡起頭,認真地看向風亂,“不知少俠可願與我一敘,細談其中端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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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盯着推門而入的那人,臉上顯出一絲困惑。進來的不是趙昕,而是個中等身材、小眼微須的男人,此人初雪并不認得,但可以肯定的是,來的必是忘川派弟子。

果然,那人進來後,轉身掩了門,這才開口對初雪自我介紹道:“鄙人乃趙谷主的師爺,你叫我歐陽便可。”

那人雖未行禮,态度倒也尚可。初雪不知對方前來所為何事,沒有答話。師爺不甚在意,只管說道:“我帶了一些點心和水,你先吃吧,吃完後有些事想找你問問。”随即從懷中拿出個紙包遞給初雪。

打開紙包,原來裏頭裝着幾塊薄餅。看到吃的,初雪猛然發覺自己已饑餓多時了。三日來,幾乎都沒什麽東西果腹。那師爺又把一個水壺放在床上,道:“若是不夠,我還可以再帶些來。”

雖然還不清楚這師爺究竟要問他什麽,不過既然有食物送上門,初雪便來者不拒。無論如何,只有填飽了肚子才能考慮別的。

歐陽先生耐心地等他吃完最後一口,見初雪默不作聲,遂問道:“吃飽了?那你該回答我幾個問題了吧。”

初雪擡起頭看着他。

“鄙人跟随谷主兩年,深谙谷主脾性。谷主做事從來利落果決,絕不會心慈手軟。然而,前些天他居然大發善心放了一個來歷不明闖進這采花園的姑娘,無疑是給忘川派埋下了禍端!谷主的這番決定,真是大錯特錯!”歐陽先生越說越激動,語氣頓時淩厲了許多。

“你要說什麽?”初雪冷冷地說道。他已經隐隐猜到對方的意圖,不着痕跡地退了半步。這一微小舉動卻牽動了腳踝處的鎖鏈,一聲輕響把歐陽先生的注意力拉到這鎖鏈上,後者看着那鏈條,不由憤然:“從你被谷主抓來到今天,也有段時日了。以往谷主若擒到對手,焉有不殺之理?這一個多月來,無論谷主如何動用刑法,卻始終留着你一條命……從沒有一個賊人能在谷主手下活這麽久!”

聽到對方如此說,初雪愈加肯定了之前的猜測。眼前這個自稱師爺的家夥今日突然找上他,多半是瞞着趙昕的。沒了趙昕,卻又來了別人來找他麻煩。看來,此人不太好被蒙混過去。初雪一邊保持警惕,一邊想着對策,暫時沒有接口。

“我這次來,是希望你能誠實地說話,只要你一一如實回答我的提問,我絕不會為難你的。”

不為難?初雪在心裏冷笑了一聲。這話要是騙騙三歲小兒,或許還能奏效,但初雪根本就不相信。果然,世上沒有白掉的餡餅,給你一點蠅頭小利,便要你付出十倍報答。

“我且問你,你究竟從何而來,師從何人,為何行刺谷主?”歐陽先生問道。

初雪轉了幾念,終是不發一言。他不知該怎麽回答這些問題,人雖有幾分聰明,卻沒什麽心機,只怕言多必失。索性閉緊了嘴,靜觀其變。

作者有話要說:

順應潮流,彰顯人性化。。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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