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迷夜驚曲

吵死了!趙昕用兩手捂住雙耳,可男人與女人無休止的叫罵聲依然響徹耳邊。他拉着男人的手,從那個女人的身邊大步離開了。那是他的母親,那個男人是他的父親。不知何時,掌心漸漸空了,父親已悄然遠去,只留了趙昕一個,獨對黑暗……

那種刻骨銘心的孤獨究竟從何而來呢?

精神早已麻木了,所以沒有悲傷,只是孤獨,孤獨而已。

趙昕從這個夢中醒來之後,下意識地擡袖拂了拂眼角,發現那裏沒有淚。也許從那時起,自己就幾乎再沒哭過了。趙昕撐起雙臂,微微皺了眉頭:這個夢,許久不曾做過了,為何今日卻又夢到了?

他這一動作,才突然發現床上并非自己一人,在他身下,還睡着一個少年。他是睡着了嗎?臉色蒼白如紙,吐息微弱,渾身瘀痕。更駭人的,是他赤裸的下身處殷紅的、将凝未凝的血,如此辛辣地刺進趙昕眼底,仿若在昭示着什麽。

趙昕愣愣地看了好一會兒,使勁回想了一下。當時他到此處,只想懲治懲治這初雪,一則排遣多日來心頭的煩悶,二則借此報當日那一針之仇,所以拿滾水燙傷了初雪,後來……後來卻不知怎麽,竟然……竟然把他……

不該,不該是這樣!趙昕一遍遍在心裏重複着,不願再想下去,飛快地穿好衣服,帶着一絲慌亂,有些心虛地想快些離開這地方。快到門前,又莫名地滞了腳步,回頭朝那張床望了一眼,舉棋不定。他清楚,如果自己就這麽離去,撇下初雪不管,那麽這個少年就很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之前受過忘川派的鞭刑,還未痊愈,再度給這麽一折騰,新傷舊痛,鐵打的身子也撐不住的。

“若這樣就死了,豈不是太便宜他了……”趙昕輕聲自語,珠兒瀕死之際的惶然遺恨的雙眼又一次在眼前浮現。即使那個時候,那個女子都在懊惱沒能殺了趙昕,在那雙眼中,尋不着一絲一毫的悔意。這就是趙昕愛了兩年的女人,最終,帶着這種可惡的眼神,溘然停止了呼吸。

“雖然你們不太一樣,可是那雙眼,本少爺這一輩子也忘不掉。”趙昕冷冷地笑了,“我說過,不會那麽快就把你玩死的,好戲還在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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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燈初上,白日喧嘩的街道仿佛被燈火和夜色鋪就了一層迷離,累了一天的小販收攤返程,街上行人漸少。當漫天星月蘇醒,姑蘇城掀開了又一幕酒色之歡。喝花酒,狎妓,向來是達官貴人不可或缺的娛樂。夜裏的姑蘇,再不複騷客文人揮毫潑墨的高雅,變得風塵滿面,光怪陸離,此番情景将持續至翌日清晨,才會大發慈悲地落幕,暫還她一時本色。

司空殘雪此時正在獨秀樓中聽着琴曲,那是城裏最大的風月場所之一。若問她一個女子為何到這種地方來,答案其實非常簡單:這獨秀樓和攬玉軒一樣,都是屬于她的産業。

整個姑蘇,除開作為東家的司空殘雪不提,能在獨秀樓一擲千金的人物屈指可數,不是達官顯貴,便是皇親國戚。不過,他們來這兒卻并非出于貪戀女色的目的。

真正吸引他們的,是樓中幾個色藝俱佳的伶倌。

自古以來,男風之好一路沿襲,從未有過消減,只不過難見于青天白日之下。男妓的地位,比那青樓女子還要不如。是故歷朝歷代,人們一直遮遮掩掩,羞于啓齒,倌館如雲中蛟龍,只露得一鱗半爪,卻引得龍陽君們趨之若鹜。姑蘇的倌館不多,伶倌更是稀罕,最優等的,便盡納于攬玉軒之中。

今日正是中秋佳節,月色獨好,陣陣琴聲從二樓的窗口飄出,混着玉液瓊漿的濃烈氣息,恰如其分地為這座塗脂抹粉的城池做了最好的注腳。美酒伊人,靡音豔曲,千篇一律地上演着同一出百看不厭的戲碼。

堂前的伶倌低眉順目,如女子般的纖纖玉指撥弄着馬尾弦絲,輕啓薄唇,唱着應景的中秋小調,歌喉清越婉轉,與琴音融合得完美無缺。

那伶倌唱到妙處,司空殘雪偷偷望了一眼同坐于身旁的中年男子,見他眉目含笑,近乎陶醉,又不着痕跡地回過頭來。随着長長的尾音落地,那伶倌款款起身,上前輕走幾步,欠了欠腰,便自覺地退了下去。

“司空姑娘覺得這一曲如何?”那中年男子笑着詢問身邊的女子。那男子油光滿面,腰粗膀圓,一看便知是個養尊處優的主。

“指法靈動,琴聲流轉,歌聲撩人,能做到三者兼顧,絕非一日之功。沒想到如今周老板座下賢才濟濟,擁有如此妙人,難怪來往賓客絡繹不絕,可喜可賀!”殘雪道。她今日着了淺色青綠羅衣,配以輕紗白裙,銀簪固發,依然豔而不繁,光彩照人。

“姑娘說哪裏話,周某能有今日,全賴姑娘之力啊!”周老板堆起笑容,圓潤的臉龐經常年油水滋養,狀如彌勒。

“哪裏。周老板調教有方,聽說但凡跟了周老板的人,日後都無不成為炙手可熱的名倌呢。”

客套了幾句,殘雪忽然提議道:“今日乃中秋時節,機會難得,聽罷方才的仙樂,奴家也來了興致,想親自為周老板獻醜一曲,不知周老板意下如何?”

那周老板聽殘雪如此說,扭頭一愣,道:“姑娘的琴聲,想來非是我等粗俗之輩夠格欣賞的。”

殘雪微微一笑:“周老板不必拘禮,此處只你我二人,若不嫌奴家技藝平庸,便聽上一聽又何妨?”言談間,已至琴臺前,正襟危坐,手指試探性地調撥了第一個音。接着,似有靈魂的旋律從指間汩汩流出,比之适才伶倌所奏之聲,竟大為不同。周老板一改迷醉之态,神經一繃,只覺得一顆心跟着旋律的節奏跳動起來,按捺不住的情緒起伏跌宕,似乎若不如此,心髒就會失去掌控。周老板的心情完全被琴聲所牽引,說不清是歡喜、悲傷,抑或憤怒——也許種種感情早已交織在一處,根本無法再作分辨!

既盼望這一切早些結束,又害怕一旦曲終,心跳也會停止,卻又莫名地沉醉于這由萬般情感生成的漩渦之中,直向無底深淵堕去,而肢體卻倍覺舒适。

“奴家學藝不精,教周老板見笑了。”

周老板如夢初醒,這才發現殘雪已起身,笑盈盈地朝周老板微微躬身,忙不疊地站起來:“不敢不敢!司空姑娘,快請、請坐!”

殘雪看了看有些語無倫次的周老板,臉上依然笑着:“奴家這次特意為周老板助興,不知周老板可還滿意?”

那周老板剛從漩渦中緩過勁來,此刻尚且懵懂,竟答不上話。殘雪見對方有些魂不守舍,提高了音量喚道:“周老板!莫非……奴家彈得太難聽了?”

“不不!”周老板趕緊回了神,平複了一下情緒,贊道,“姑娘彈得不是難聽,而是太好聽了!周某活了大半輩子,還沒聽過這麽美妙的琴聲!今日得聞此曲,真乃三生之幸!”

“不過……”周老板頓了頓,遲疑道,“姑娘平日甚少光臨,今天來找周某,一定有什麽事吧?”

果然是生意人,挺精明。殘雪心想,便順着這話兒說道:“也沒什麽大事,只是最近奴家要請周老板多關照一下。”

“好說好說,卻不知姑娘所指何事?”周老板笑問。

“這話……還真不知該從何說起。”殘雪忽然賣起了關子,反問道,“周老板可知,奴家為何要開這座獨秀樓?”

周老板一愣,不敢貿然回答,便道:“周某不知。但姑娘定有自己的主意。”

“其實你也該看出來了,奴家是江湖人。”殘雪神秘地笑了笑,“江湖的恩怨是非,一般人難以切身體會。奴家所做一切,都是為了報仇。只要能幹掉那個仇家,奴家不在乎犧牲多少。”

看着殘雪意味深長的眼神,周老板登時一僵。大概發覺自己言語冒昧,殘雪忙澄清:“周老板不要誤會,奴家的事奴家自會料理,絕不連累旁人。”停了停,又道,“明人不說暗話,是這樣,奴家最近打算着手實行一些計劃,少不得要借貴處一用,還請周老板行個方便,無論看到什麽,或無意間聽到什麽,都不必放在心上。否則,若出了什麽差錯,莫說這獨秀樓,就連奴家也是自身難保。”她難過地垂下了眼,長睫投下一層陰影:“這是奴家多年的夙願,倘生變故,必将心灰意冷,傷痛欲絕,無法自持——到那時候,便不再只是彈彈琴那麽簡單的了。”

殘雪說得隐晦,周老板卻何等明白,對方擺明了話裏藏刀,句句都在威脅。至此,周老板反而慢慢地平靜下來。十四年前,周老板不過是蘇州城一家沒落小倌館的老板,因館中小倌色藝平庸,故乏人問津。某一天,這個叫司空殘雪的美麗女子忽然出現,說是為他帶來了一件厚禮,還要幫忙物色男童,重建倌館。當時他就心存疑問,但當年實在困頓,病急亂投醫,也就一口應了下來。

“原來如此,姑娘但有吩咐,周某當惟命是從!”周老板換上了一副輕松的笑容,彎腰作揖,“姑娘難道忘了,你可是周某命中的貴人哪!”

“周老板言重了,此事不需勞動閣下,只要周老板不聽、不說,替奴家保守秘密,奴家自有禮物報答周老板。”殘雪笑得胸有成竹,“這份禮物,周老板定然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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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至中秋分外明。白玉盤似的滿月懸于當空,極大,極近,近到可以看清缭繞的寒煙,讓人不禁擔憂那月宮嫦娥會否因此受涼。

月下,有人獨酌。

酒并非上等好酒,卻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白衣染霜,翩若谪仙,年少輕狂,風華正茂,俾睨天下塵俗羁絆。

這青年兒郎正是風亂。此刻,他一邊喝着酒,一邊回憶着七日前殘雪和他商量的計策。

“風少俠,等采花園被攻破,你就找上趙昕,與他套近乎,其餘的事奴家自會安排。”

“欲擒故縱嗎?然後呢,我乘其不備殺了他?”

“不,無需風少俠親自動手。”殘雪道,“趙昕與奴家有不共戴天之仇,這惡賊的性命理應由奴家了結。”

“姑娘說話露一半藏一半,看來是不太信任在下。”風亂輕笑。

“風少俠錯了。此番蒙閣下仗義相助,殘雪已是感激不盡。今生無以為報,怎能再讓閣下赴湯蹈火?此事甚為兇險,結局難料,所有後果,就交由奴家一人承擔吧。”殘雪一臉嚴肅,正色道。

當時乍聽此話,他倒頗為敬佩殘雪那份不輸男子的氣概。但如今想來,總是隐隐覺得,自己像是被人利用了。

不過,這件事怎麽說都是自己撞上去的。如果自己不那麽好奇,就不會有林中的搭讪;如果不存出人頭地的雄心,也不會再回攬玉軒。

嘴裏的酒味越來越濃,滑過咽喉淌入髒腑,風亂被這熱酒一熏,萌出了些許的醉意。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風亂放聲唱道,雖然音不成調,卻意興盎然。那一絲憂慮早被抛之腦後。人生在世,何苦杯弓蛇影,舉步維艱?不如起舞高歌,暢懷痛飲。濁酒明月,有此二物,神仙難及。

遠處,隐約傳來幾縷琴聲,如訴,如吟。霓裳飄渺,曲色幽幽,和着這月光,這寒煙,聽得嫦娥淚眼潸然。

作者有話要說:

啊,我來了?是的,我來了= = 久違的更新啊!有人捧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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