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因緣生孽
趙昕負手獨立于采花園的長廊,舉頭望月。一輪渾圓的明月高懸于頂,圓得沒有缺陷,然而世事又豈能如這中秋之月般無缺無憾?
中秋佳節,家家戶戶樂團圓,但對于沒有親人的人來說,卻是最為殘忍的節日。不過趙昕卻獨獨喜歡中秋,喜歡賞月。純淨的月色仿佛能填補他心底缺失的溫暖,助他擺脫那可怕的夢靥。
今日,是中秋了。此生,趙昕共度過了二十五個中秋,除去不記事的那幾年,曾和父母至親一起月下嬉戲,和珠兒對酒當歌,前者少不識愁,後者忘情忘憂。一輪又一輪圓月升落,時光奪去了短暫美好的童年,靈魂在罪業中痛哭無聲,直到被伊人救贖,一度以為,終于尋回了失而複得的愛。
忘川谷,九泉忘川,雙手沾滿愛人的血,親手葬了愛,葬了情,從那一刻,徹底絕了最後單純的心思。那顆心同雙手一樣,早已血跡斑斑,如今看那明月,也似染了血色,變得面目猙獰。趙昕狠狠閉了下眼睛,再睜眼看時,那月卻純白如常,哪見半點污跡?
一個黑點從圓月中飛過,轉瞬便不見了,趙昕沒看清那究竟是何物,似乎是一只蝴蝶。不過這大半夜的,怎麽可能會有蝴蝶出沒?接二連三的幻覺,令趙昕如墜雲霧之中。
“谷主!谷主!”一個弟子連喚兩聲,才将神游的趙昕喚醒。趙昕轉過頭,不露聲色地問道:“怎樣了?”
“弟子已仔細查看了他的傷勢,雖然有些嚴重,所幸多是皮肉之傷,并無大礙。大的傷口,弟子已做了基本處理,其……餘的……則需耗時日調理靜養……”
聽到後來,趙昕朝那弟子冷冷一瞥,目光淩厲,還蘊含着警示意味,令那弟子心驚膽戰,不知哪裏得罪了谷主,也不敢多說話了。
“既然如此,本少爺想單獨在這裏呆會兒。這半日你也辛苦了,休息去吧。”一轉眼趙昕又恢複了溫和的常态,揮揮手,示意對方退下。
“谷主。”那弟子猶豫了一下,終究開口道,“那位公子的傷還需做進一步處理,延誤不得,請容弟子再上一味藥。”
“你方才不是說沒有大礙了麽?還有,”趙昕冷笑,“‘公子’?他這小倌兒什麽時候配得上這麽尊貴的稱呼了?”說完,伸出一手,道,“把藥給我。”
那弟子愣了半晌,忙交出藥膏,心中卻嘀咕不停。入夜時分匆匆忙忙被谷主叫來,替那個囚犯治傷,說是治不好便要拿他問罪,故此忙乎到半夜。實在不解谷主為何如此緊張,說他轉性了吧,卻又不像。可谷主非要用那麽珍貴的藥,不過是一個下賤的玩物而已,治傷犯得着用本派的獨門秘方嗎?
接過藥膏,已走到房門口的趙昕忽又回頭,吩咐道:“一定要繼續治療,直到他醒來為止,我說的話還算數!”
房門“哐”地一聲合上了,溜出門口的燈光登時被無邊的黑夜吞沒。趙昕将這片黑暗撇在身後,轉身朝房中走去。越來越複雜的情感糾葛在一處,心房也就那麽點大,卻要承受煩憂幾重。看見那張敞着羅帳的床,趙昕遠遠地就停下了腳步。他知道初雪就躺在上面,而且還沒有醒。可似乎有什麽無形的力量阻住了他,進不得,卻也退不出。
“混賬!”趙昕突然罵了自己一聲,沖破了那層阻隔,快步來到床前。
初雪安靜地睡在那兒,兩眼閉緊,睫毛有些微微的顫動,顯得不太安穩。他衣衫完好,身上也清洗一新,一點也看不出此前曾遭受過一場淩虐。這少年的睡顏無邪而單純,真個如孩童般美好,與平日冷若冰霜的他判若兩人。
這小子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趙昕不由心想,假如初雪能一直如此時這般乖順,就像珠兒那樣,也就不必受那麽多痛苦,大不了一死了之。說到底,趙昕對他的恨意遠沒有對珠兒那麽刻骨銘心,初雪只是個倒黴的替罪羊,而且還是只不老實的羊,明知不敵依然負隅頑抗。
“哼。不自量力,活該如此。”趙昕沒好氣地掀開初雪身上的被子,取出那盒藥膏,放在一旁,想了想,就要動手解開初雪的褲帶。不料剛觸碰到對方,手就縮了回來。雖然隔着衣服,還是能感到那人不正常的體溫。趙昕皺緊了眉頭,忽然發現初雪的面頰通紅通紅,俯身一探,便聽到對方急促的呼吸,伸手摸了摸初雪的額頭,果然,額間火燒火燎得燙。
這叫沒有大礙?那幫家夥都是幹什麽吃的!趙昕氣得拂袖而去,轉念似又覺不妥,自己犯不着為此人生弟子的氣。傷口若沒有得到及時處理,極易發炎,發點燒也是正常的。何況,這傷還是自己造成的,難道要懲罰自己嗎?
最終,趙昕只簡單地交代了守衛們幾句,讓他們給初雪供些熱水和毛巾,同時嚴加看管,監視初雪的一舉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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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于陂水淡于秋,遠陌初窮到渡頭。賴是丹青無畫處,畫成便遣一生愁。”
冰冷的面具拒絕了塵世中所有親近,弦斷絲垂,烏黑如發。斷不斷,都無聽者,便也沒有區別。
“司空姑娘,一切都已布置妥當,就等姑娘的命令了。”背後有人禀報。
女子輕輕地長呼口氣,轉了頭,将面具潛入光影之中。
“知道了。”
時光又邁着匆匆的腳步走過了一天。采花園走了個歐陽先生,一切仍然照舊,沒有什麽變化,硬要說哪裏不同,那便是某些下人們頭一次不情願地領受趙谷主的命令。
“真鬧不懂,谷主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婦人之仁了?”說話的是負責看守初雪的守衛。他這邊話音剛落,那邊立馬有人附和道:
“就是!還讓我們去給他端茶倒水,真把咱倆當他的仆人使喚了!”另一個守衛朝房中一努嘴,不滿地發着牢騷。
似是對門外的嘟囔聲吵得頗為不耐,身穿素色中衣的少年從床上撐起半邊身子,雙眉微颦,咳了一聲。一塊早已幹硬的毛巾自額頭掉落,正落在薄被之上。
“咳什麽咳?醒了不會自己起來料理麽?”門還未開,叫罵聲已飄了進來。兩個守衛沒好氣地推門而入,見初雪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兇巴巴地喝道,“喂!你聾了還是怎地?”
初雪淡淡地瞥了他們一眼,将被子拉近了些,不作言語。此刻,他頭昏得厲害,嘴裏也幹澀欲裂,身上的創傷且不用說,單是這高熱的身體就已經讓人難以消受了,再沒有多餘的力氣做口舌之争。毛巾雖然幹了,卻是唯一可聊以慰藉之物,初雪下意識地擰着那塊毛巾,妄圖能稍稍擠出些水分來。
不料,這番舉動在那兩個守衛看來,無疑含有另一層意思,想起谷主的命令,又不得不悻悻地上前去,一把奪過那塊毛巾,厭惡地把它扔進角落裏架子上的臉盆中,仿佛拿着的是一個沾滿污泥的抹布。初雪沒防備,被這股力道拽了出去,險些跌到地上,惹來守衛們的一陣嘲笑。
“要不是看在谷主的面子上,咱們早就要讓你吃點苦頭了!”
“這麽低賤的身份,還要人來伺候,真當自己是大爺了嗎?我呸!”
一口痰不偏不倚地吐在初雪嘴邊,初雪握緊了拳頭,暗暗咬了咬牙關,終于什麽也沒有說,默然擡手擦去了痰痕,掀開被子,就要掙紮着翻身下床。
“這家夥又想做什麽?”兩個守衛對望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讀到了困惑與惱怒。腳剛沾地,初雪卻停了動作。
趙昕從門外踱了進來,腳步散漫慵懶,骨子裏卻依然透着霸氣,一見到初雪,便口出戲谑:“小倌兒,這麽急着見本少爺麽?”
早已習慣對方冷嘲熱諷的初雪并沒把這話當回事,只稍稍一頓,又撐住床沿想要站起來。
趙昕用鼻子哼了一聲,朝房間一角的臉盆架子走去,一邊說着:“想在本少爺面前逞強的話,可要考慮後果。”走到架子旁,朝臉盆中望了望,“傷口若是裂了,誰也不會再幫你。”
臉盆裏只倒了淺淺一層水,而且很濁,不知多久沒換過了。趙昕不易察覺地凝了凝眸,壓低了嗓音喚道:“羅飛,周良。”
他喚的正是方才辱罵初雪的那二個守衛,二人聽出谷主語氣不善,心下惶恐,忙躬身上前:“谷主有何吩咐?”
“本少爺問你們,他是誰?”趙昕頭也不擡,揚手一指身旁。二人順着方向看去,都是一愣。趙昕的手不偏不倚地,正指着初雪。初雪也是一愣,不知那趙昕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暗自警覺。
“他是……”那兩個守衛略一猶豫,鼓足勇氣答道,“他是谷主您的侍童。”
“哦?回答得相當好,本少爺還以為你們忘了呢。”趙昕轉過身來,一張臉似笑非笑,原本俊朗的面容顯露幾分陰狠。
二人吓得大氣也不敢出,更別提回應了。倒是那趙昕緩和了語調,道:“打狗也需看主人,對吧?他既是本少爺的人,只能憑我處置,你們若有不滿,盡管沖着我來。”
“弟子……弟子不敢!望谷主恕罪!”二人齊刷刷跪了下去,一叩到底,出言讨饒。
趙昕擺手道:“罷了,本少爺要看你們的行動,去把這塊毛巾洗幹淨,換盆水,以後別再讓我看到你們偷懶抗命。”
二人忙不疊起身依言照辦,全然不顧冷汗早已流了一身。
初雪冷眼瞧着這一切,直到那兩個守衛端着臉盆匆匆出了門去,才收回了目光,卻微微吸了口涼氣。不知何時,趙昕已來到近前。
“瞧你現在這副病恹恹的樣子,該是沒力氣伺候本少爺了吧?”頗為輕佻地伸出一手,卻被初雪不動聲色地扭頭避開了。趙昕輕笑了一聲,也沒動氣,收回了手,緩緩說道,“你想喝水,就跟他們說,想要什麽,也只管吩咐他們便是。如今,你的身份可不比從前,最好別給本少爺蒙羞,否則……本少爺會讓你體驗下前所未有的玩法。”
這話兒前半句聽着還算順耳,後頭卻話鋒急轉,透着赤裸裸的威脅。出人意料的是,初雪聽到此處,沒有現出分毫怯意,嘴角反倒勾起了一抹冷笑。
最糟糕的還能是什麽?從身陷敵穴那日到今天,短短的四十天,一個多月,是一段在漫無邊際的人生旅途中幾乎難覓蹤跡的時光,卻足以在靈魂深處刻下一輩子的烙印,讓他記住這番痛苦。初雪明白,一切都回不去從前了。就如挖空了的心又被重新填滿了一樣,看似相同卻已然不複以往,所有的一切都在一點一滴地變化着,變化着,直至将自身化作與仇恨共存的軀殼,舍棄掉那些沒用的東西。
面對初雪這一抹毫無征兆的冷笑,趙昕沒來由得一陣愣怔。他明白自己應該惱怒,應該上去給以顏色,卻始終做不出任何動作來。他忽然發覺自己已無法透過那雙墨瞳完整抽繹這其中端緒,心中居然隐隐發慌。這樣的初雪突然變得很是陌生,紮疼了他的眼。
究竟是從幾時開始的呢……
“谷主!大事不妙!”這當口,忽然有人進來禀報,“有強人闖入!”
作者有話要說:
算得這麽準??!居然正好展開下一卷故事情節,OTZ自我佩服ING...
第二卷 惹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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