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似夢還真
采花園內,經過一番鏖戰,趙昕已折損了數十名弟子,元氣大傷。再加之中途依命撤走的,如今只餘了三名弟子護着他們的谷主,在黑衣劍士的猛烈攻勢下,趙昕他們節節敗退。
背後就是一條死路,落敗似乎已成定局。四人被嚴嚴實實包圍了起來,猶自怒目圓睜,彷如一只只垂死掙紮的困獸。
此時,那個為首的劍士開口勸道:“趙谷主,識時務者為俊傑,何必再做無謂的抵抗?”
趙昕冷眼地看着對方,緩緩答道:“要我投降可以,但須得先放了我的弟子。”
那人道:“你自願就縛,咱們便不會為難他們。”
趙昕輕蔑地哼了一聲。他很清楚,對方究竟還是對當年連皇帝都奈何不得的采花劍有所忌憚,盡管勝券在握,依然不敢掉以輕心。
“趙某信不過你們。”趙昕傲然一擡首。
“咱們也信不過采花劍!”對方毫不客氣地回敬道,手腕一翻,劍指趙昕命門,揶揄着:“不知四位還能經得住幾個回合?”
趙昕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思前想後,終于無力地垂下雙肩,喟然長嘆:“天要亡我!!如今趙某已成甕中之鼈,也罷!就此認栽!不過,”他伸手護住身邊三名弟子,道,“你們須保我弟子安全。”
對方見狀哈哈笑道:“趙谷主盡管放心,咱們……”
“起!!”
說時遲那時快,趙昕雙目精光暴漲,狠力跺地,兩手一伸各抓住一個弟子的衣裳,三人同時騰空而起,越過劍士們的頭頂!
第三名弟子雖不明就裏,但聽到谷主一聲令下,便也跟着提氣騰躍。四人堪堪離地半丈,只聽石破天驚的一聲巨響,原先他們所站的土地登時竟爆裂成無數小塊,正不住地往地下陷落!
初雪在房中聽到的那一聲巨響,原是由此傳出。
趙昕跺地之處便是采花園自毀機關的所在,早在數年之前,采花劍趙昕便建造了采花園為栖身之地,隐蔽于亂墳崗之下,更是憑着早年所學的技藝在園中布下了幾處機關,非個中高手不能破除,可謂堅如堡壘。
而這個自毀機關越發厲害,它深埋于采花園地下十米深處,精妙地儲藏了大量火藥,只能憑內力觸發,若武功修為不夠深厚,或無法精确估算出這地下機關位置,便無法引爆,因此能做到的也唯有采花園的主人了!
那夥黑衣劍士不防趙昕有此一招,被引至爆破中心,大好性命頃刻間嗚呼斷送,方圓百尺內,山崩地裂,慘叫聲連成一片。采花園的自毀機關一旦啓動,所有建築和地面将陸續開裂崩塌,不複存在,若不及逃脫便會被活埋或摔死,整個采花園宛如人間地獄!
今日之前,除了趙昕本人,天下恐再無第二人知曉這個機關的秘密。若非實在萬不得已,趙昕是寧可讓它朽爛在地下也絕不會出此下策。畢竟,他已棄了忘川谷,采花園是他和弟子們最後的庇護所了。
一片混亂中,三名弟子跟着趙昕幾個起落,暫時逃到了遠離爆炸點的地方,還未等他們喘口氣,就聽趙昕吩咐道:“你們快從後門出去!我随後與你們會合!”
弟子們詫異萬分,方才見識了那機關的瘆人威力,無不後怕,紛紛問道:“谷主為何不一起走?”
“休要羅嗦!聽我號令!”趙昕陰沉着一張臉,滿是怒容。
弟子們再不敢多言,道了聲:“谷主保重!”便拔腿離去。趙昕目送他們跑遠,直到看不見了,才猛然轉身往回飛奔,褐色衣袍瞬間隐沒在灰煙之中……
這場驚天的爆炸中,近一半的神秘劍士躲閃不及當場喪生,另一半則憑了運氣和靈捷的反應險險幸存。剩下的幾號人并未被同伴的死傷吓退,眼見趙昕奔入園中,便也奮不顧身追了上去,奈何采花園的布局錯綜複雜,玄機內藏。這些劍士精于劍術,對機關陣法卻一知半解,進來容易出去難,如原地打轉的無頭蒼蠅般摸不着方向,加之采花園崩潰在即,越發難行寸步。
這邊廂,趙昕已經熟門熟路地來到了目的地,到了軟禁初雪的那個房間門口。說是門口,其實就是個門框的形狀,房內更是飛沙走石,粉塵飛揚,一切都即将在震蕩中化為灰燼!趙昕擡袖掩住口鼻,貓腰沖了進去。
為什麽會來這裏,之前,他也沒能給自己找到個過得去的理由。心裏只是隐隐覺得不甘,讓初雪那個少年就這麽死了,着實不甘。若就這麽輕易地放過他,怎麽報珠兒給自己的那一刀之仇,怎麽能為自己所受的傷痛做個滿意的交代!
心思百般,腳下卻不停,沒走幾步,突然被一個軟軟的東西絆住,險些跌倒。趙昕似是想到了什麽,俯身摸索,卻摸到一個人。心裏一咯噔,又細細辨別了一番,雖然迷蒙中看不清那地上躺着的人的摸樣,憑着觸感卻已确定那就是初雪無疑。趙昕整顆心都懸了起來,一時竟有說不出的驚慌。
一聲聲爆破此起彼伏,一座座房屋接連崩塌,到處是斷瓦殘柱,片木寸石。猛烈的震顫中,采花園正在被迅速摧毀,開裂的土地像一只巨鱷的嘴,将天地萬物吞沒。通往采花園入口處的亂墳崗也随之塌陷了下來,加入這一場覆滅……
“谷主怎麽還沒出來?”距采花園一裏的郊外,逃脫一劫的忘川派弟子們集中在一處山坡上,焦急地等着谷主。前去查探的弟子回來說,已經一炷香時候了,還不見谷主出園的身影。昔日的采花園如今已成修羅地獄,多呆一刻便多三分危險,谷主再耗下去只怕兇多吉少。然而,他們除了等待,別無他法。
一襲黃褐色袍子沾滿了泥沙,卻依然頑強故我地穿梭于覆巢之內。趙昕睜圓了雙眼,努力突破那一片混沌,開出一條生路。這是趙昕此生最艱難的一次行程,因為,他的懷中,還躺着一個生死未蔔的人,這或多或少拖慢了他的速度。
趙昕的懷中是一個白衣少年,雖然同樣渾身污濁,卻還依稀能辨出衣服的本色。少年雙目緊閉,睡得正沉,耳邊震耳欲聾的響聲似乎入不了他的夢境。
雖然意識朦胧,卻似乎感覺到自己得救了。只是,他看不清那施救之人的面貌,也沒聽到對方吐露只字片言,但心底深處某個遙遠的聲音,正對他溫柔低語。
“你安全了……”
你是誰?你是誰?
這世間,明知不可得的答案,往往令人無限渴求。卻是,求,不,得。
一線純白光亮,迎着初雪墨色迷離的雙眼渲染而開……
波濤拍岸,卷雪弄潮。在這早春天氣,海邊的氣溫依然微涼。
小島孑然,四面環水。一株紅葉樹已抽出新芽,溫暖了滿地寒色。
紅葉樹邊,白衫影動,劍風如刀,無形的氣流卻偏幻化出有形的鋒芒。幾片霜葉被刮落,火紅點點,紛紛揚揚。
名喚初雪的少年,便是在這坐僻靜冷清的島嶼之上,從一介幼童開始,默默地成長,與劍為伍,與海為鄰。
劍興正酣,忽有人悄悄走來,卻在兩三丈遠處停住。一雙漂亮的黑瞳欣賞着紅葉樹旁少年全神貫注的練功姿态。那一招一式,盡得風流潇灑,功夫是年複一年地精進了。
“姐姐?”少年發現了來人先開了口,随即将手中的劍挽了個劍花,收至鞘內。
微風吹着少年烏黑飄逸的束發,淡黃長袍風中掀翻,顯出幾分勻稱身形。雖是常年臨海生活,少年的皮膚卻并沒被海風侵蝕,奇跡般的白皙通透,如此一來,更襯出他明澈如黑晶般的眸子蘊含的純粹光華。
觀劍的女子也有這樣一雙美眸,但和那少年相比,則缺了幾分未經雕琢的坦然。
“姐姐打擾你了。”嬌容帶了歉意,一襲水藍色裙裾,靈動,優雅。
“沒有。”少年搖頭,這略微沙啞的聲音只屬于少年人,飽含成長期的青澀。
“練久了,自然也要休息下的。”頓了一頓,少年補充道。
女子輕哂着,這個孩子,總是不願讓她有絲毫難堪。
“你的劍術……我雖不懂武學,也能看得出非同凡響。”女子調皮地笑道,“你若去江湖上争奪武林盟主,會成為別人的一大威脅呢。”
少年聞言,淡然的面孔倏然有所松弛,道:“孩提時便習武練功,倘若沒有些許進步,那初雪也太對不住師尊這十年來的教誨了。至于什麽武林盟主……”少年輕笑,“姐姐明知全無可能,為何還要拿這事來取笑小弟?”
少年笑起來很是好看的。可惜,他的笑容太少。
女子悵悵然嘆了一聲,走過去挽住少年的胳膊:“坐下吧,我們姐弟倆好好說些體己話。”
初雪純淨的眸中閃過一絲詫異。但他并未多問,便和女子一道在紅葉樹下席地而坐了。
女子伸出玉手,愛憐地幫少年理順了發絲,柔柔問道:“弟弟,你可還記得,這個月的十二,是什麽日子?”
初雪想了想,道:“是我的生辰。”
女子颔首:“過了十二,你便十六歲了。”。
初雪嗯了一聲。十六,于他而言,不過一個數字罷了。五歲時,便開始苦練劍法,早早結束了童年。從小便接受師父教導他的冷對人生的理念,收心斂思,克情制欲。少年別無旁念,只是打着這樣的算盤:十六歲這年,他可以學會很多新的絕招,或許,還能嘗試自創出一種有效攻敵的劍式,讓師尊高興,姐姐也能以他為榮。
他卻不知,女子的雙眼已然蒙上憂郁悵惘,有些話,想說,偏生哽咽難訴。早春初寒的風徐徐地吹,吹紅了一樹葉片,葉落随風,似要将這份悵惘無限扯遠……
“弟弟……你怨過姐姐嗎?”
少年止住思緒轉過頭,疑惑地望着女子。女子嬌美的容顏不變,眉梢卻隐隐含愁。
縱使少不更事,心下也忽爾一陣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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