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絕地逢生

當趙昕憑着記憶趕到後院盡頭時，已是灰頭土臉、全身臭汗了。不過，這點程度還遠遠比不上懷中那個少年的狼狽。當趙昕在一片廢墟中抱起初雪時，觸手便覺一片濕膩，才發現對方竟流了那麽多汗，可以想見他是如何拼着命從床邊爬到門口的，以致耗盡最後一絲氣力。

為什麽，如此渴望活下去呢？在承受了自己一遍遍的摧殘和折辱之後……趙昕一怔，忙遏止自己這般不該有的念想，擡眼看去。後院盡處那兒有一座假山，散落的石塊已堵住了大半個山洞。趙昕未曾猶豫，當下對準石塊一掌拍落，石塊被醇厚的內力炸開，露全了黑乎乎的洞口，深不可測。

此番運功甚傷元氣，但趙昕甚至顧不上拭去額間的汗水，抱着初雪一頭鑽進洞中。原來，這裏便是後面那條通往外界的密道！

入得洞中，但見山洞四壁石頭紛紛碎落，過不得多久，這座假山也要崩毀了。遠處的爆炸聲不絕于耳，地動山搖，足邊的零碎山石水流般來回翻滾。趙昕懷裏抱着初雪，舉步維艱，只要撇下那個累贅，他可以更方便地自行逃生。但趙昕絲毫沒有要放手的意思，反而發狠似的一口氣向前疾奔，似乎，要将那些殘存的思想從頭腦中趕走。

他的生、他的死，以及為何而生、為何而死，全都與己無關！只不過，他的生死必須由他趙昕來掌握，就算是死，也只能是死在他趙昕的手裏！何況，他還沒有還清珠兒的債……

在思緒紛亂拉扯間，趙昕已逼近了出口，眼看就要成功了，卻天不遂人願！偏在這緊要關頭，一塊大石當頭砸下！趙昕迅速閃身，危險是躲過了，可那道機關……

控制山洞出口的機關被石頭不偏不倚地砸了個正着，沖擊力之大，斷開了和山門的連接，機關轟然落地！

“混蛋！”趙昕不由破口大罵，一向頗為冷靜的采花劍突然氣急敗壞，試圖用武力強行撞開洞口，卻只是白費了力氣。也不敢再用內力沖破石門，恐山洞承受不住即刻坍塌。

縱然知道自己生平罪惡多端，也從未料到有朝一日竟會被如此窩囊地活埋地下而終結一生！山體大面積崩塌了，成百上千的山石刀子般刮破額角，唇邊，胳膊乃至雙腿，他卻恍若忘了何謂疼痛。血水染紅了趙昕的半邊臉，更露猙獰。

“賊老天！你為何偏偏要在這個時候置趙某于死地？！”趙昕暴怒，此刻的他如同一只受傷發狂的雄獅，紅着雙眼咆哮。瘋狂中，驀地想起，若自己沒有折返園中帶走初雪，而今也不會誤了時辰落到這步田地！

究竟，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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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的那個早春，薄寒的天。

“弟弟……你怨過姐姐嗎？”

憂傷的問話散落風中，年且十六的少年疑惑地看着女子清麗的面容，漸漸的，擔心起來。

女子見狀莞爾道：“這些年來在小島上，沒有同齡的夥伴，也沒有那些個供玩耍的小玩意，姐姐知道你一定很孤單。”

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少年松了口氣，沉吟片刻後擡起頭，對上女子的雙眸，無比認真地答道：“初雪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女子似有些動容，眼中的憂慮卻是又添了幾許，接着，她澀聲告訴了初雪一個消息：“姐姐……要離開這兒了。”

少年張了張嘴，眼看話語就要沖口而出，躊躇良久，終是咽了回去。

“多久？”少年問道。

“也許一年，也許——更長……”女子低下頭。

少年移開了目光，凝望着遠方茫茫的水天一線，淡然道：“我知道了。”

籠罩海平面的蒼穹，和往常一樣寧靜而曠遠，偶有幾只海鳥的黑色身影掠過半空，倒映進少年的墨色雙瞳中，那兒，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死水。

輕輕起身，沒有驚動這份無言的平靜。然而，走得再遠，相似的雙眼中看進的，也始終是這個少年倚樹獨眺的姿态。仿佛千年一日，永不更替。

“真是個冷漠的孩子。”突如其來的話語多少驚動了仍在遙望少年的女子。

“他不冷漠。”女子緩緩轉過頭，“冷漠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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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倏然而過。兩年後，全盤傾覆的采花園，初雪安靜地躺在趙昕懷中，竟全不知周遭兇險。趙昕被困山洞，罵了一陣老天，強自冷靜下來。他深知，在這樣的生死關頭，自亂陣腳于事無補，只會加速死亡的到來。騰出一手，在緊閉的石門上到處摸索着，企盼能碰個巧兒打開它。懷裏的初雪忽然皺了皺眉，似亦有幾分不安。

時間分分秒秒地流過，落下的石塊猶如雹子，打得頭頂和脊背生疼生疼，轉機卻遲遲未現。無盡的悲憤皆化為趙昕的一聲長嘆，今日，這采花園看來注定将成為他采花劍的葬身之地了，只不過，沒想到……

趙昕低頭有看了一眼懷中昏睡沉沉的少年，心頭五味雜陳：沒想到，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陪着自己一塊死的卻是初雪這個家夥！也好，你我之間未清的債，就在黃泉路上繼續還吧！

雙腿有些站不住了，靠着背後的洞壁，趙昕疲憊地閉上了眼。片刻之後，耳邊卻隐約傳來石門後悶悶的摩擦聲，趙昕懷疑自己聽錯了，立刻定睛看去，但見一束白光鑽射進來，那道堅若磐石的山門竟然徐徐開啓了！

趙昕有一瞬的愣怔，心道莫非是上蒼對他網開一面，奇跡真的出現了？不過，很快趙昕就得到了答案：石門後方，赫然出現了一張臉——一張少女的臉！

“快快出來啊！”少女丢開手中的樹幹，焦急地催促道。趙昕認出她來，此女正是數日前誤闖采花園的小丫頭！趙昕依稀記得她好像叫依依。

依依為何會在此時此刻出現在這裏？說起來，還須多虧趙昕當日略帶賭氣地放了她一條生路。

那一日，因趙昕一念之間的手下留情而逃出采花園後，依依仍兀自撫胸心悸。這番經歷令人一輩子都無法忘卻。差點以為就此深陷魔窟，将要遭受非人的折磨，就像那裏關着的那個清秀少年說的那樣。從鬼門關撿回了一條命，才愈加懂得活着的美好。過了半晌，依依才忽然回想起無憂宮與厲風門之間的搏殺，仿佛隔了半生那樣遙遠，卻分明是幾個時辰前剛剛發生的事。依依心頭一寒，悄悄探頭朝亂墳崗下掃了一眼，卻立時驚的“啊”的一聲跌坐在地！

她看到了什麽？成堆的屍體相互交疊，有厲風門的，更多的卻是她宮中的姐妹！放眼望去，整個森林已成了一坐死亡之谷，血腥彌漫，吓得依依失魂落魄，連尖叫的力氣都沒有了。這小丫頭雙手抱頭，發力狂奔，穿過那些橫七豎八的屍體，逃出老遠直至樹林邊緣才精疲力竭地停下腳步，身子終于再也站不穩，靠着樹幹慢慢滑座下來。臉上，汗水、淚水，彙成汪洋大河，嘩嘩直流。少女被深刻的愧疚和悲痛折磨着良心，這一仗，不知有多少姐妹喪生，不知是否有人活了下來——至少她，還活着，這個無憂宮最最平庸無能的弟子，在大家拼死禦敵之時，她卻在茍且偷生！

抽泣了好一會兒，拿袖子擦去淚水，依依起身往回走去。她準備好生安葬無憂宮的姐妹們。雖害怕死屍，卻不忍看她們曝屍荒野，同門一場，這是依依最後唯一能為她們做的事了。

不料剛跨出一步，腦後一陣陰風疾掠而過，脖子後一下劇痛，眼前一黑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再次醒來後，睜眼卻依舊是一團漆黑，不知身在何處。依依的眼睛被蒙住了，兩臂反剪，只聽得近旁有個人在盤問她：

“姑娘，咱們素無冤仇，只需老老實實回答咱們幾個問題，就放了你。”

“你們、你們要問什麽？”依依哆嗦着蜷起身子，猜着對方大概是厲風門的人，卻不知抓她這個無憂宮末等女弟子有何用。

“采花劍趙昕，姑娘應該知道吧？這附近就是他的老巢，只要姑娘肯透露些采花園的內情，就算幫了咱們大忙了。”

原來是來找那個趙公子的。他難道真的是采花劍嗎？依依轉了幾念，搖頭哭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根本不認識什麽采花劍，求求你們饒了我！”

“姑娘不是才從采花園裏出來嗎？怎麽這麽快就忘了呢？”那人并不氣惱，反而語氣溫和，“不急，再好好想想，就一定能想起來。”

原來自己早就被人盯梢了……依依咬緊了牙關，打算一賴到底：“我……我真的不知道！你們肯定抓錯人了！”

她沒有忘記答應過趙昕的事，此外，也實在不願再與任何門派之争扯上關系！

只聽那人嘆了口氣，道：“實在想不起來的話，看來只能讓咱們幾個幫你一把了。”依依縮了縮身子，大氣也不敢出，豎起耳朵聽了下去：“知道有一種刑法，叫做‘百花齊放’嗎？我說與你聽聽：一張特制的大網，上面都是倒刺尖鈎，這網一旦罩在身上，倒刺就插進皮肉，再一收網，皮肉就全部翻卷出來，鮮紅一片，就如開花一般，故而謂之‘百花齊放’。姑娘，你皮膚這般白嫩，怕是經不起那麽一下……”

對方說的輕描淡寫，依依這邊早已是頭皮發麻呼吸不能，突然覺得碰到了一樣東西，其實那人只是用手碰了碰她，依依卻以為他們正準備對她動刑，吓得魂兒都沒了，一個激靈就地翻滾躲開，泣不成聲地讨饒道：“我說，我說，你們別、別！……”

“我們不會傷害你，你說吧。”

于是依依一五一十地供出了關于采花園的所見所聞，以及趙昕的模樣等等個中情況，有問必答，毫無隐瞞。對方很是滿意，笑道：“這就好，你表現不錯，咱們很快就放你出去。”

可依依明白，這幫家夥是絕不會留她活口的。他們既然套出了口供，自己這個不會武功的黃毛丫頭對于他們也就沒有利用價值了，必須自己想法子活命，即使裝瘋賣傻，也比被人一刀捅了丢山裏喂狼強！

那幫綁架依依的人正竊竊私語，互相使眼色，商讨下一步該如何處置依依，不料猛然聽到那個小丫頭怪叫一聲，忙循聲看去，但見她鼻子一抽、嘴巴一咧，當真孩子般哭鬧起來，哭過一陣又傻笑一陣，嘴裏翻來覆去就兩句話：“不要不要殺我！我怕痛！”

依依這麽一瘋，那些綁架他的人也吃不準了，不知這丫頭是因為膽子太小真被吓瘋了還是在耍伎倆，但她這麽無所顧忌地大吵大鬧，教人心底生厭。依依借瘋癫的掩護，留心着身邊的每個人的一舉一動，忽聽有人吼道：“吵死了！還是讓老子去送她上西天吧！”

依依心底一驚，幹脆豁了出去，反大笑道：“西天！我要去西天！快帶我去，快帶我去！”一面說着，一面蒙着眼站起身四處亂撞，惹得那夥人像躲瘟神般不由自主地躲開了。

“看來是真的瘋了。”

“殺這個瘋女人，還嫌髒了我的劍！”

“把她打暈了扔外頭去吧，動作快些！”

接着，依依腦袋上又挨了一下，登時不省人事。等她再次醒來，發現面罩已被除去，縛住雙手的繩子也不見了，她被抛在荒郊的小湖邊上，身上倒沒有一處傷痕，或許他們覺得不值得對一個瘋子動手。再次僥幸從閻王那裏撿回一命，依依忙不疊拜天拜地拜祖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能有這般逢兇化吉的洪福。

花了大半天功夫掩埋了同門姐妹的屍體，本來，接下來就沒她什麽事了，可這個小丫頭，雖然膽小如鼠卻偏偏良心泛濫，想想終究是自己供出了趙昕的所在，雖然是逼不得已。依依也算個江湖女子，一些江湖道理，她懂。趙昕肯放走她，着實乃一步險棋，這不，依依前腳剛出了采花園，歹徒就劫持了她嚴刑逼問，依依就算再蠢，也能由此推知那幫家夥擺明了就是沖采花園而去！

存了這心思，依依再也不能平靜，索性一路摸回采花園。反正已和無憂宮失去了聯絡，如今她只是個四海為家的流浪兒，做些事情，也好驅散心中的無助和孤獨。

說來也巧，依依東走西逛地來到采花園後門出口附近，忽覺地動山搖，起初以為是地震了，唯恐山石崩塌，趕緊開溜，途中卻正好和一群逃亡的忘川派弟子打了個照面。

“你是什麽人？在這兒做什麽？”一個弟子厲聲喝問。

依依急忙澄清：“我只是路過這裏……”

“谷主吩咐過我們要盡快集合，還不快走！”旁人催道。

依依聞言，揚聲喚道：“等等！你們的谷主……是叫趙昕嗎？”依依揚聲問道。

“你怎麽知道？”那群弟子聞言變色，其中一人上下打量了會兒依依，恍然道：“你該不會是上次誤闖采花園的那個小丫頭吧？”

“就是我！我叫依依。”依依見他們認出了自己，甚感欣慰，于是追問，“那兒怎麽了？為什麽你們都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