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紛纭伊始
且說依依與忘川派一幹弟子打了個照面,見他們跑得急,而周圍又地動山搖,便忍不住追問了幾句。忘川派弟子戒備地看了看依依,警告道:“你別多問。”說完便迅速跑遠了,依依怎麽喊也喊不住。
左思右想,終是放不下心,神使鬼差般循着震動猛烈處走去,直覺告訴他,震源極有可能就來自采花園。依依心裏清楚,此刻越接近那兒便越多一份危險,可就是停不下腳步,腦中浮現出趙昕和那個被囚禁的少年的摸樣。當時,那個少年作勢欲下殺手,趙昕的出現,“救”了她一命。現在,仿佛只要一想到趙昕,那顆漂泊的心便會莫名安定幾分。
無憂宮已滅,姐妹生死兩散,茫茫浩宇,蒼蒼大地,不知何處是歸處……也許只有趙昕,才是她努力求生的唯一理由。
不知又過了多久,震動越發厲害了,依依要緊貼着山壁才能勉強穩住腳跟,無數石塊從天而降,依依一手護着頭頂,一手攀着山岩,艱難寸進。視線已經模糊了,卻忽然瞥見一個白影在眼前閃過,把依依唬了一跳,不由定睛張望。
那白影停在右前方二丈遠處,似乎在等待什麽人。依依剛想近前幾步看個究竟,白影卻忽的一晃,消失了。
眼花了嗎?依依猛眨了幾下眼睛,略一思忖,便擡腳朝方才那白衣人所在之處走去,好不容易磕磕絆絆地到了那兒,依依突然頓住,凝神細聽。面前的岩壁後面,分明有人!似乎那人在喊着什麽,依依覺得這聲音很耳熟,再一辯,不由得偷偷抽了口氣息——
趙昕?!依依一驚,卻并不覺害怕,反而着急起來。這坐山随時便會崩塌,趙昕被困在洞中,豈不是要被活埋在裏頭了?想到此,依依顧不得其他,拼命開動腦筋想法子施救,見那處岩壁已裂了道縫隙,心中一動,找來一根結實的樹枝,對準縫隙處插入,想要撬開這塊岩壁。無奈身單力薄,任她如何拼力,那塊岩壁紋絲不動。
“何人在此?!”身後傳來一聲暴喝,吓得依依跳起三尺高。轉身看去,見是一個忘川派弟子模樣打扮的人站在身後,一臉的如臨大敵,拉開了架勢。見對方誤會,依依急忙澄清自己,連說帶比劃,總算将事情說了個大概。
那弟子聽了,又查看了一下岩壁,脫口而出:“這裏已經被內力震松了!”
“什麽?”依依一怔,随即想到了那個白衣人,難道是他?他也是想救趙昕的嗎?可為什麽又跑了呢?
那弟子卻無暇多想,聽說谷主被困在裏面,便和依依一齊用力撬着岩縫。到底是習武之人,有些內力,經過一番折騰,石門終于被打開,掉在了地上,險些砸着依依的腳。依依早顧不得這些,直沖着洞內大喊:“快快出來啊!”
洞內,趙昕靠壁半倚,微阖的雙目在石門洞開的一剎那複又睜開,奈何一時竟撐不起身子,那弟子見狀疾呼:“谷主!”閃身上前一把将其扶住,只是當目光掃過趙昕懷中的少年之時,楞了一楞。
“速速會和!”趙昕被攙扶着走了出來,雖然渾身滿布傷口與泥垢,氣勢卻毫無消減,沉聲命令道。
“是,谷主!”那弟子點頭應道,随趙昕一道快步離去。轉身前,趙昕似是無意地瞥了依依一眼,便再沒作理會,抱着初雪走遠了。
就這麽被丢下了,依依大窘,卻吐不出半個字來。山就快塌了,更多更大的石塊紛紛砸落,依依貓腰抱頭朝趙昕他們撤離的方向尾随而去,同時有些委屈地咬住下唇。在雙臂的掩護下,誰也看不見她泛紅的眼角處滾落的熱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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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風亂站在半山腰,山風掀動他的白色衣角,落日餘晖照着他豐潤紅亮的面龐。高舉酒囊,仰頭幾口咕咚咕咚下肚。正痛快間,眉峰輕輕一挑,身形倏忽閃進林中,奇快無比。
有人正朝這邊走來。
是兩個村民,看樣子剛剛趕集歸來,裝束舉止再尋常不過。然而來的并不止這二人,還有兩個家夥躲在這片山林裏。
“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
“留下買路財。”風亂嘲弄地和道。真是毫無新意的開場白,不過對于沒見過什麽世面的山裏人來說,這招也很管用。兩個強人跳出來耍把戲似的舞弄着大砍刀,那兩個村民就被唬住了,哆嗦着哀求:“大爺、大爺們,我們只是做小本生意的……”
“少廢話!給老子乖乖把錢交出來,否則要了你們的命!”
“二、二位大爺,咱倆兄弟身邊只有幾個小錢,還不夠養家糊口的,請二位好漢高擡貴手……”
“住口!敬酒不吃吃罰酒,看樣子,老子今日要大開殺戒了!”
“饒命啊!好漢、好漢饒命啊!”
風亂再也看不下去了,握劍的拇指一動,寒光出鞘,與劍的主人同化作了一顆流星,擦過了那兩個強人的咽喉。可憐他們哼也沒哼,就此魂歸西天了。
看着對面兩個本來好端端的人忽然撲通兩聲栽倒在地,兩兄弟吓傻了,不知所謂,呆在原地大眼瞪小眼。直到鮮血從屍體下蔓延開來,那兩兄弟這才驚恐地叫着逃走了。
風亂的身法太快,人劍渾然一體,常人根本無法用肉眼窺其端倪。但有個人卻看清了,她就是司空殘雪。
殘雪的武功猶在風亂之上,但對付趙昕,卻不便親自出手。一則,趙昕曾與她交過手;二則,趙昕的武功修為并不比她低,行為處事還有着超越其年齡的沉穩周密。殘雪此番前來,本欲知會風亂趙昕的行蹤,卻趕巧将方才漂亮的招數盡收眼底。
殘雪靜靜地看着,并不制止或相助。等那兩個在強人大刀下幸免于難的山民跑遠了,才現身出來幽幽開口道:
“風少俠!”
風亂聞聲回頭,見是殘雪,心中了然幾分:“可是有‘采花劍’的消息了?”
殘雪微微颔首,風亂精神一振,提劍道:“快請前面帶路吧!”
行了幾步,卻不見殘雪跟來,疑惑地扭過頭去,卻見那女子仍踟蹰原地,神色間隐含憂慮。
“怎麽了?”風亂皺眉。
思索了片刻,殘雪終于吐出一句:“方才的事,奴家無意間都看到了。閣下行俠仗義,令殘雪心生敬佩,不過……少俠切莫被俠義所縛,反縱了惡人……”
風亂到底也是個明白人,殘雪那話聽來費解,但細究之下,也別有一番道理。的确,為俠者自诩光明磊落,恥于暗算。然為賊為惡者,不吃那勞什子的一套,有的是龌龊卑鄙的行徑。和這種人講道義,無異于與虎謀皮,最後,只會落得個悲慘的下場。
風亂會意一笑。其實這個中關節,早在他出師前便聽師父叨過。所謂江湖險惡,險的是什麽?是風雲變幻的難測,惡的是什麽?是人心。是故正人君子偶爾也不得不摒棄了那些個條條框框,以小人之道還施小人之身。
畢竟,在這污濁的江湖中,唯有能夠保全自己的人才是勝者。倘連自身都護不了,還談何懲奸除惡、救濟天下?
只是……只是偏偏有那麽一小撮人,明明深知其理,卻是少年壯志,血氣方剛,偏要以身犯險去試圖推翻那些看似荒謬的理念。哪怕拼了一死也義無反顧,用活生生的血肉之軀,去尋求另一種渺茫的可能。
風亂,正是這樣的人。因此,面對殘雪的勸誡,只勾了勾嘴角,輕哼了一聲作為回答。
殘雪凝視着風亂桀骜不羁的神情,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轉過了身,勸道:“風少俠,此行兇險,還是多加謹慎為妙。”
“多謝司空姑娘挂心。”風亂笑道,“既然姑娘找上了在下,在下也須對得起這份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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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那邊趙昕在一名弟子的掩護下,順利從山崩地裂中出逃,與其餘弟子們會合了。那些弟子見谷主雖受了點傷,所幸性命無憂,自是欣喜萬分。這次衆人得以虎口脫險,也多虧了趙昕,弟子們心存感激,不料還沒等他們湊上前去說上幾句話,便見趙昕虎了臉,厲聲斥責:
“快快分散!如此招搖,還怕敵人不追過來,将我們一網打盡麽?”
“谷主,弟子們都擔心你啊!”
“胡鬧!”趙昕提高了音量,“今日,忘川派命數已盡,大夥兒各自散了吧,日後趙昕東山再起之時,再召集大夥兒共事!”
“谷主你說什麽?!”弟子們震驚不已。“不!”一名弟子站了出來,“忘川派沒有消失,弟子們哪兒也不去,這輩子就追随谷主,生死不棄!”
他這麽一說,其餘弟子齊聲附和,斬釘截鐵般堅定。
趙昕的目光在幾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掃過。這些成為忘川派弟子的沒落浪人,論年紀均大過趙昕,卻都甘願聽令于年方二十五的趙昕,兩年來,守着忘川谷,跟着他們的谷主,隐于江湖。
可如今的趙昕也何嘗不是那一葉浮萍,失了居所,失了庇護,雖鋒芒猶存,卻無力回天。
趙昕一言不發,懷中的份量似乎越來越沉,他抱着初雪默默走到路邊的一條山澗旁停下,盤腿而坐。一時只聞得細絹潺潺,靜谧如斯。
“你們跟了趙某兩年,不過只為圖個安樂。現如今,只怕這安樂也不複存在了……”趙昕低聲道。
此話便如一塊石頭,落入衆人心底都沉甸甸的。方才的豪氣幹雲瞬間消散,其實那些弟子都明白,敵暗我明,單憑忘川派的殘餘力量去做抵抗,實在難成氣候。聽谷主語氣悲涼,一群漢子不由紛紛黯然垂首,無言以對。
“谷主,有句話,弟子們不知當不當講。”兀地,一名弟子打破了這片死寂。
“說。”趙昕微擡了眼。
“弟子們覺得……那些不速之客有可能是……他的同夥。”那弟子用下巴指了指躺在趙昕懷裏的少年。
又是一陣沉默。趙昕對于上述的猜疑不置可否。恰在此時,初雪緊貼在眼睑的睫毛動了動,醒了。
“他們是一群死士。”趙昕若無其事地說着,低頭看向初雪,後者有意避開,偏過頭去,卻正對上忘川派一幹弟子怨毒的眼神。
“……背後,必定還有更可怕的對手。”耳邊只聽趙昕絮絮叨叨,突然話鋒一轉,“你在看什麽?”
隐含怒意的質問,顯出此刻趙昕莫名生出的煩躁,初雪的目中無人着實惹惱了他。
初雪收回了目光,再不去看誰。頭枕着趙昕的雙腿,閉了眼小憩般惬意。
其實,哪裏來的惬意?初雪實在是沒有一絲氣力,眼皮發沉得厲害,這才迫不得已地與仇人貼身。但在趙昕看來,卻完全變了一種意味,一怒之下,猛然起身将少年踢落在地。這一腳頗有幾分力道,初雪翻了幾滾,滾到那忘川派弟子腳邊。
無暇理會那些弟子的嗤笑,硬撐着癱軟無力的身子半跪起來,只片刻,冷汗便争先冒出前額。疼痛,尤其是來自下身處的撕裂感愈演愈烈,兩腮血色倏退,初雪将所有的呻吟悶在喉間,牙關緊咬,饒是如此忍耐,表情的痛苦卻是怎麽也掩飾不了的。
一雙銳目偷偷注視着山澗旁這一切的發生。眼睛的主人有一張豐神堅韌的臉龐,全身沒入黑暗中,兩眼卻閃爍精光,顯得內力醇厚。已經監視了趙昕很久,風亂的注意力卻漸漸地被那個不明身份的白衣少年吸引了過去。憑直覺,他肯定此人與趙昕的關系非同一般,少年眼中毫不掩飾的刻骨仇恨,教人看了心驚——撇開這話不提,少年的瞳色深墨如漆,眼睛黑白分明,堪稱世間少有的漂亮。
驀然,那個神秘女子司空殘雪的話适時回蕩在耳邊:
“風少俠,奴家有個徒兒也被那趙昕困在身邊,風少俠若見到他,可以想辦法暗中和他聯手,伺機活捉趙昕。”
“你的徒弟?可在下未曾見過啊……”
“奴家自會告知風少俠詳細,請閣下務必記住,勿傷趙昕性命,奴家不願讓他死得太便宜。”
眼下,風亂确信這白衣少年便是殘雪所提的弟子了。這麽看來,一切似乎并非巧合。在趙昕身邊安插了內線,如今又叫上了他風亂,好個裏應外合,這需何等缜密的用心!
想來這白衣少年便是殘雪的弟子了,原來那個名叫殘雪的女子還裏應外合,用心頗深!
不過,風亂卻是自願卷入這場局中,他堅信自己正在做的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足可震懾江湖,聲名遠揚。年少後生,總不該辜負了“輕狂”二字。
至于代價,則是數十年後才值得去慢慢思慮的。
山風驟起,剎那間,四周浮現出許多黑色的陰影,如烏雲般籠罩了過來,帶來一陣風吹樹葉般的簌簌輕響。來了更多的黑衣人,眼下,趙昕他們便是插翅也難逃了。
風亂忽然微微一笑。
一出好戲,開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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