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橫插一扛

初雪的手指,勘勘距劍身只差毫厘,卻被這突如其來的劍氣一阻,退了一寸。一寸,便決定了命運。初雪再次失去了偷襲趙昕的機會,而更糟糕的是,他能感覺到趙昕淩厲的目光射來,不過只停留了一瞬。顯然,目前的形勢已不容他再跟初雪多作計較。

兩方人馬都歇了手,他們雖不全然認識這個“程咬金”,卻都憚于方才那個極其漂亮的出招。此乃浪子劍客獨創的“龍行天下”,威力自成,鮮有敵手,方才那嶄露鋒芒的下馬威已經明白無誤地揭示了他的身份。衆人乍見那白衣人面如滿月,豐神俊朗,白衣翩跹,氣質超群,縱然敵友未明,卻都在心底贊了一聲好。

“原來是風亂風少俠!在下失敬,卻不知風少俠為何要淌這灘渾水?”一名黑衣劍士抱拳發問。

風亂,多半不是真名,或許只是個綽號。但江湖上人人都這麽稱呼,于是這個名頭便蓋過了真名,越叫越響,平添了幾分傳奇色彩。風雨連綿劍成灰,亂紅如血人不回。風,如風般飄忽不定、放浪形骸;亂,天地萬千,看似有序,實則大亂,看似迷亂,亂中藏真;亂為何,序又為何?都付與這虐風狂雨便罷!

這風亂行事多不按常理出牌,來去随己,從來不願受任何束縛,不攀附任何幫派,也不拘泥于任何條規禮法,是個名副其實的浪子。如今他卻突然在神秘劍士與名不見經傳的忘川派之間橫插一杠,教人難以揣摩其中端由。因此,那群死士收斂了些,打算待摸清情形後再走下一步。

風亂在那一招小露身手後,便緩了來勢落在山澗旁一塊最突出的青岩上。臨風而立,俾倪天下,白衫長劍,那綽然風姿,真真可與堕凡仙子媲美。

趙昕端立一旁,亦細細端詳着這位聞名淮域的劍客。雖素未謀面,也已猜出了對方的身份。畢竟,那樣不同凡響的人和劍法,放眼當今江湖,再不會有第二人!這一身白衣,不由令他聯想到另一個同樣潔白的身影——初雪。只不過,那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初雪內斂沉靜,而眼前這位,周身散發着明亮而熱烈的光芒,亂風過處桀骜不羁,果沒辱沒了“風亂”二字!

此刻風亂居高臨下,聽那死士問起,冷笑一聲,道:“在下願淌什麽水便淌什麽水,從不需道清原由!”這風亂模樣俊美,誰想剛一開口便咄咄逼人,便是趙昕聽了也不由皺起了雙眉。同為江湖中人,竟不給對方留丁點顏面,連必要的客套也不屑一顧。那幫死士先是詫異,繼而惱羞成怒,他們行走江湖數載,個個身手不凡、殺人如麻,聽慣了人們臨死前的求饒聲,看慣了人們卑顏乞命的姿态,何曾遇到過似風亂這般倨傲狂妄的後輩?當下面露煞氣,擺開陣勢,無數長劍齊刷刷對準了風亂,随時便要刺出。

其實他們有所不知,風亂對趙昕等烏合之流并無好感。之所以驟然現身,根由卻是那個被死士們忽視的初雪。

方才混戰之際,他這個作壁上觀的第三者獨獨留意到邊上那個白衣少年的蠢蠢欲動,不知這個和趙昕關系暧昧的娈童意欲何為。他似乎帶着傷,艱難地一點點往前匍匐,竟朝着屍體而去,伸長了手臂直欲抓取死者掉落的寶劍。見此,風亂不禁疑惑,難不成……這單薄弱質的少年也會使劍?!

作為一名江湖人,風亂當然懂得武學上四兩撥千斤的說法,并非所有練家子都必須生得魁梧高大。只因适才見趙昕那番舉動,風亂已先入為主地将少年定了性,如今看來,事情并沒有那麽簡單!

莫非此人除了與趙昕的那一層關系外,還是趙昕的保镖麽?目前還搞不清少年的底細,風亂受托于人,自然不容自己出任何差池。于是趕在初雪得劍之前出手,第一招就震懾住了黑衣死士,如此一來,也可令趙昕會意,和他一起聯手殺敵。這一切,都是那個叫司空殘雪的女子事前反複叮咛過的,交待他屆時不必手軟,把這場戲演得越逼真越好。

風亂根本不屑于演什麽戲,但有心要拿下“采花劍”趙昕,幹成一番大事,便也配合了殘雪的謀局。殘雪手下神秘的黑衣死士隊伍,風亂都看在眼裏。他不是傻子,知道殘雪定非一般江湖女子,事情的始末恐怕也絕非如她所說那樣簡單。但風亂不懼這些,在江湖上闖蕩已有數年,早不複當初稚嫩,在淮南也算一號顯赫人物,再加一身上乘武藝,萬一中途生變也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初雪盯着剛剛在溪石上落穩的風亂,眼中透着掩不住的憤恨。只差一點便能拿到劍了,這家夥卻不早不晚,偏在此時突然出現,分明是故意為之!然而風亂似乎對初雪怨毒的目光毫不在意,随意掃過一眼,便不再理會,轉而面帶嘲諷地俯視黑衣死士,嘴角猶自挂着一抹輕笑。

“風少俠,他們幫派的首領乃是兩年前銷聲匿跡的惡賊‘采花劍’!望閣下以江湖大義為重,莫要助纣為虐!”黑衣死士克制着怒火勸道。

“你們這些走狗也配和在下說江湖大義?”風亂一哂,道,“我已說過,我風亂想幹的事誰也管不着。”說着豎起長劍,兩指夾住劍身緩緩撫過,“在下看不慣你們以多欺少,別以為送我一頂高帽子,我就不敢取你們的項上狗頭了!”

此言着實輕蔑已極,便是忘川派那些弟子聽了也悚然動容。那夥死士自視甚高,幾時受過這等辱罵,回敬道:“想不到頗負俠名的浪子劍客居然與賊人同流合污,看來江湖上稱頌風少俠俠肝義膽,都是假的了!”說罷,目露兇光,殺氣騰騰地圍将上來。但風亂已先他們一步騰躍而起,身姿輕如飛燕般在空中打了個旋,随即俯沖下來。因速度太快,旁人只能看見一道白影與千道劍光交錯縱橫,難解難分!

聽聞風亂與黑衣死士的那番對話,趙昕疑窦頓生。雖然說忘川派隐于江湖,但并不代表他們就閉門造車、孤陋寡聞。對于風亂這樣叱咤武林的新秀,趙昕也多少有些了解。按說那風亂一向以俠義自居,自出道以來做的也都是替天行道的善舉,今天怎麽不惜自損名譽也要鐵了心似的幫他們忘川派呢果然是如風亂自己說的,是因為看不慣仗勢欺人而已?這可不是一個有一定江湖經驗的人應有的舉動啊。何況,連問也不問清楚,就大打出手,縱然風亂少年心氣,也委實不該冒失至斯!需提防他別有用心……

想歸想,趙昕的身手卻毫不含糊,口中呼喝,重新施展開劍法。弟子們也随之打起精神,奮力挫敵,又一次卷入了腥風血雨當中。

風亂下手狠決,轉眼已放倒了好些死士。按司空殘雪的說法,這些死士對她的安排并不知情,屆時不必手軟,定要把戲做真做足。為了騙取趙昕信任,這是有必要付出的代價,而這也是她找風亂求助的原因之一。只有外人才真正下得去手,才不會洩露馬腳讓趙昕看出端倪。

代價……自己如今的所做所為,又将會付出什麽代價?風亂沒有多想,因為對方步步緊逼,也是使出渾身解數要将他置于死地。這些死士武功都很高強,風亂以寡敵衆,稍不留神便會立刻死于非命。

風亂的襄助令忘川派一方的形勢有所緩和。然而人數上畢竟吃虧,縱有兩大高手聯袂也難以保全忘川派所有的人。猛獸傷得越重便越是狂暴,趙昕此刻就如同一只瘋狂的猛獸,只管揮劍斬敵,渾若忘了傷痛。風亂也不含糊,殺人就像切豆腐,起招落勢幹脆潇灑,疾而不亂,亂而不慌,比趙昕反多了幾分從容。

被衆人“遺棄”的初雪也沒閑着,已将風亂的劍法琢磨了半天,雖心有不忿,卻不得不肯定那個白衣男子的劍法。看着他們激戰,初雪又燃起了一絲複仇的希望,他探出了上半身伸直了胳膊,終于拿到了地上一把劍的劍柄,心中狂喜,不料右肩背部忽然火辣辣地疼,原來是一個忘川派弟子的冷劍傷到了他。那弟子正在不敵,見了初雪心生一計,架着少年擋在身前當肉盾。初雪和那個死士都未料到此節,都是一愣。

死士一愣之後,卻緩緩地倒下了,胸前插着一把長劍,正汩汩冒血。初雪呆呆地看着死士咽下最後一口氣,臉上現出少有的驚慌神色。手中的劍已經不見了,在他下意識将劍刺進死士胸膛之後,早觸電般地松開,一時那兩手竟不知該往哪兒放。

這匆匆一幕,忙于殺敵的趙昕和風亂都沒能留意到。

這時,突聽幾聲遠嘯,天空中接二連三綻開了焰火,這焰火慘亮慘亮,即使處于白晝仍十分耀目。那些死士擡頭一見,如得令般立刻收劍撤逃,速度之快連趙昕也不及追趕,近百人瞬間消失得幹幹淨淨,空留下遍地屍骸。

初秋涼飕飕的風吹過,帶來一陣腥甜血味。風亂調整了一下內息,舉目四顧,見趙昕滿身泥濘血污,胸口微微起伏,顯然此番惡鬥傷及了真氣,呼吸才會變得紊亂。但趙昕不愧為一派之主,雖困窘卻不露狼狽之态,依舊挺直了搖杆,若無其事地收劍入鞘。反觀那幾個幸存的弟子,則個個疲憊不堪,氣喘如牛。經此一劫,忘川派弟子死的死傷的傷,活口不過二三十,氣數将盡。

風亂炯炯有神地打量着趙昕,他自己也受了點輕傷,但他完全不放在心上。見趙昕拂袖欲走,揚聲道:“這位小兄弟……傷得不輕……”

男子亮堂堂的視線落在初雪身上。四周靜得可怕,只有山澗溪流固執地流淌,叮叮咚咚,将血色淡盡,不久之後,時間将徹底忘卻這場厮殺。

初雪仿佛剛剛回了神,遲疑了片刻,朝風亂望去。趙昕亦停下了腳步,一張側臉神情淡漠,不知作何感想。

風亂看着少年如墨的眼瞳,道:“諸位若是不嫌,可暫駐在下寒舍養傷歇息,如何?”

他的目光雖亮,卻亮得毫不溫和,透着一種初雪無法忽視的逼人輕蔑。這輕蔑化作針芒,紮得人心尖發疼。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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