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冷嘲熱諷

二十年前。

這是一座頗為氣派的宅邸,院落四周高牆圍攏綠蔭環抱。一個小小的身影,像模像樣地跟着師父比劃着拳腳,稚氣的小臉寫滿認真。師父不時停下,糾正小孩兒的起招落式,間或有幾聲鳥鳴清亮婉轉,和着小孩兒脆嫩的喝叱萦繞耳畔。

“很好,以你的年紀,達到這樣的水平已經很不錯了,小少爺。”一套拳法打完,師父露出滿意的笑容。

誰知,那個“小少爺”聽了卻并不怎麽高興,擡頭對師父說道:“不,學了那麽久我才會了一點兒,太慢了,師父,再多教我幾招吧!”

師父一怔,道:“學功夫切忌急躁冒進,小少爺還是再把那幾招練兩天再說吧。”

“師父,我沒有急躁,只是,想趁熱打鐵,才不願停下來,就想多學點,變得更強……”一口氣說完,小孩兒已經有些詞窮了,于是頓住。不過,師父卻聽懂了,有些詫異于這說話還奶聲奶氣的乳齒幼童竟有如此意志,不由暗自稱奇。

多年後,這位師父的預感得到了證實。小少爺便是幼時的趙昕,那一年他剛開始習武,僅有五歲。

在那個戰亂頻仍的年代,趙家無疑是幸運的。在國家動蕩不安的內憂外患中得以安身立命,全托了趙家祖上福蔭,趙昕的父親得了個節度使之職。雖然是個虛職,也能盡享榮華富貴。趙昕便是在這安逸平和的境況下度過了他的童年。

與多數孩童一般,趙昕自小淘氣頑皮,常與夥伴嬉鬧,不過天資聰穎,三四歲時已能背誦不少名家詩作了。父親見他身板結實,出高價請了武師教他習武,不想不練還好,一練功夫那趙昕就着了迷,得空便打一通拳舞一路劍,整日纏着師父非讓他多傳授幾招不可,甚至連晚上的時間也不放過。好在他雖癡迷武學,倒也沒誤了書本功課,父母也便随他去了。

轉眼趙昕長到了一十歲,期間家中發生了一些變故。趙昕生母紅杏出牆,在一次上山祈福時結識了一個道士,二人很快勾搭成奸。這事被趙昕父親知道後,想辦法将二人捉奸在床。萬沒料到那道士嚣張得很,揚言其觀中道長乃皇上親信,若得罪了他今後趙家将大禍臨頭。趙父氣不過,遷怒于妻,推搡中失手将她打死了。事後,趙父被朝廷貶官削祿,不用說就是那個道士在幕後耍的手段。

一夜之間,趙昕失去了親娘,趙父遭此變故後也一蹶不振,這個連小妾都不曾娶的老實人,卻開始流連于花街柳巷,成天尋歡作樂,不思其他。那時候,夜間出門成為趙昕每天必做的事,他自然并非是出去玩耍,而是要把父親從脂粉堆裏生拉硬拽回來。

可以想見,一個孩子只身前往那種風月場所,将會受到怎樣的待遇。

記不清這是第幾次鬼鬼祟祟地潛入煙花樓。趙昕混在人群中,趁老鸨和姑娘們不注意便“嗤溜”一聲竄了進去。虧了他自幼習武,這些對他來說并不難。趙昕本不屑這般偷偷摸摸,可他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去找父親,就這麽一頭闖了進去,結果和妓院起了正面沖突,差點被飽打一頓。最後父親聽到動靜出來了,才算平息了這場風波。事後,父親卻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趙昕挨了這一巴掌,未吭一聲,父親也什麽話都沒有說。

不過從那以後,趙昕學乖了,父親出門後,他都悄悄尾随,記下他進了哪家妓院,過了一個時辰,保管會準時在妓院門口出現。

他的目光穿過王孫公侯和娼妓們打情罵俏的身影,急切搜尋着父親。不出所料,他父親并沒有在外堂,正準備繼續潛入,突然一陣冷風襲上肩頭。趙昕一驚,在意識到危險時,身體已先一步做出行動,急急偏頭讓開攻擊,接着拔腿就跑,專挑人多的地方鑽。

“給我站住!”身後,一名打手氣急敗壞地緊追不放。又是這臭小子,總來這兒搗亂,附近妓院青樓的老鸨無不對他恨之入骨。而此刻,趙昕混在客人當中來回穿梭,靈活得像條泥鳅,對方投鼠忌器,速度自然就慢了下來。

趙昕跑得有些疲累了。他畢竟只是個孩童,雖有武功底子,比起身強力壯的大人來,體力上還是差了一截。見後面的打手暫時沒有追來,剛松了口氣,就猛得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

趙昕被撞得四腳朝天摔倒在地,對方也踉跄後退了幾步,但好歹是個大男人,很快站穩了,一把揪起正要爬起來的小孩,怒氣沖沖地吼道:“哪兒來的小兔崽子,不長眼睛的麽?”

這麽一阻,原本拉開的差距倏然縮小了。趙昕心下着慌,一時未及脫身,打手已追至跟前,見狀獰笑道:“看你還往哪裏逃!”

完了,這回真的栽了。趙昕眼睜睜看着打手迅速逼近,而身邊這個男人又拽着他不放,一種名為絕望的情愫在心底叫嚣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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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昕打了個激靈,猛然驚醒,身下竹椅咯吱咯吱的響聲漸漸清晰,才發覺自己竟是困極和衣而眠。方才那南柯夢境,卻是多半記不起了。不記得也好,早已結疤的歲月,何苦再去觸碰?

竹籃,竹床,竹桌……睜開眼滿目都是竹制物品,一看就知是從竹林就地取的材。按了按太陽穴,再活動了下手腳舒舒筋骨。厚厚的繃帶遮蓋了傷,窗外透進幾絲金縷。宜人的環境,正好可以讓他丢掉那個虛無的夢,好好整理下思路。

那日,風亂邀請他們忘川派到居所暫住,本以為這背後多半另有預謀。大家素昧平生,這份熱情來的蹊跷。豈料風亂并沒有提出什麽交換條件,一派慷慨氣度。雖素聞浪子風亂行事乖僻不按常理,但正因如此才更須提防。然而,采花園已毀,衆人一時也沒個去處,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但,必須承認的是,風亂的住所很理想。在這兒調養生息,如方外處士隐入深山竹林,各類家具也都是清一色的竹材。近十戶平房坐落于林間一處空地上,看起來是從前遺留的民居,也不知那風亂是如何覓得這塊“風水寶地”的。看得出房屋都經過簡單的修葺,雖然破舊但還算整潔;最關鍵的,自然是其極為隐蔽的地理位置,為忘川派提供了最安全的休整場所。

趙昕走出房門,正瞧見風亂匆匆而過,近旁便是初雪的屋子,不由輕哼一聲。事急從權,如今趙昕讓初雪獨居一屋。他不怕初雪會逃跑,怕的是風亂會對忘川派不利。弟子們的安危全系于他谷主一人,因此,趙昕一直在暗地裏觀察着風亂,巧妙地維持近而不親的距離。而對方亦心照不宣,僅僅擺出了一點客套的熱情而已。這點,趙昕哪裏會看不出,闖蕩江湖十餘年,早已老于世故。

風亂一路行至竹林邊上,終于停下了腳步。初秋微涼的空氣伴了淡淡桂香,随着呼吸灌入肺腑,這還不夠,風亂又貪婪地深吸了幾口。這兩日,幫初雪跑腿換藥便成了他生平最苦的差事。他是個浪子,從來不拘世俗,卻唯獨對感情頗為審慎,出道以來,這鴻流水不知婉拒了多少有意紅花。因此,初雪的身份觸碰了風亂最忌諱的底線。一想到那個儀表堂堂的少年竟然委身于男人,就像吞了只蒼蠅般堵心,即使他每次都只是隔着老遠把藥膏丢到床上,便匆忙離開。

那個少年,說來可笑,至今還不知道他的名字。風亂不問,趙昕也不提起。一連幾天,初雪都纏綿病榻,不知是由于藥力作用還是自身虛弱,一天十二個時辰裏只有兩三個時辰是完全清醒的。風亂從大夫口中得知了他傷勢的基本情況:肩膀那處劃傷無足輕重,主要說是肛腸開裂,幸傷口不算太深,需靜養少動,給食粥湯,月餘不可行房。風亂一聽心想:果然如此!

宋廷南遷,昔日偌大疆土被割剩半壁江山。江南逸如昨日,不見烽火硝煙,于是上到皇室權貴,下至淮南的布衣平民皆閉關自守。暖風熏人,醺然欲醉;逸豫亡身,不亡則糜。江南之地,妓院娼館鱗次栉比,狎玩男童的風氣也漸趨擡頭。那位大夫想必已非第一次看這種傷病,因此談及初雪傷勢時面色如常,反倒讓風亂這個局外人好不尴尬,生怕對方誤把他當成始作俑者。

因了這般心思,就算初雪正卧床養傷,他也給不了什麽好顏色。以色侍人不說,更颠倒陰陽,男兒之尊盡棄,此等行徑若還不叫可恥,那世間也沒有什麽事當得起“可恥”二字了!

昏昏沉沉,淺夢深眠反複無常,滋味實在不好受。這片刻初雪難得的清醒,趕巧碰上風亂送藥過來,見他一腳跨過門檻,也不進前,揚手抛來一盒藥膏:“那一盒用完了就用這個吧。”

初雪接過藥盒,擡眼見對方掉頭要走,出聲喚道:“風少俠。”

他雖不認得風亂,但當日聽那幫黑衣人如此稱呼,便記住了。他還記得,就是這個“風少俠”害得他錯失了一次偷襲趙昕的機會。

風亂一頓之後才回頭,嘴邊噙笑:“什麽事?”

初雪猶豫了一下,問道:“大夫……可曾說過在下何時能痊愈?”

“大約三十日吧。”風亂随口答道,末了卻忍不住又補上一句,“其實你無須知道,反正這傷與你而言也是家常便飯,自己種下了因又何必再追究其果?”

初雪皺了皺眉,臉色有些發白,卻堅持要打破砂鍋:“還請風少俠明示。”

“你還不清楚麽?”當真是無恥之極,“抱歉,在下面皮太薄,比不得小兄弟你。自己做過什麽自己明白,這些風流韻事,難道還要在下點破?”說話間,他已轉了頭,向外走去。

初雪不是傻子,當然聽得出話中弦外之音。本就積怨的情緒此刻再難按捺,也動了幾分怒氣,質問道:“風少俠為何出口傷人?”

“道不同不相為謀。”越行越遠的風亂丢下這幾個字。

這少年一口一個“在下”,倒裝得像有多正經似的,教風亂聽得極煩。故作清高最是讨恨,曾經對他産生的一點點興趣,此刻也消弭無蹤了。

陽光很亮很溫暖,卻照不進屋內。初雪緊咬着唇,低頭摳弄着那盒藥膏,指甲因用力而發白。過了很久,少年擡頭看看窗外的闌珊光影,任天下如何燦爛多彩,自管漠漠相對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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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拖曳着秋陽,将金輝扯出千絲萬縷,不斷變換着與大地接壤的角度。當餘晖漸漸西斜,倏然已是掌燈時分。房門虛掩,趙昕神使鬼差地推門而入,見初雪正沉沉睡着。這幾日忙于安頓弟子,暫将他抛諸腦後了。然而,似乎有一些道不明拒不了的誘惑,慫恿着,煽動着,非要讓他同那個少年的命運糾葛纏繞至死方休。

初雪躺得端端正正,一床薄被也方方正正覆在胸口。他睡相很好,眉頭盡展。唯有此時,這冰雪做的人才消了七分寒霜。

趙昕不動聲色地走近,心湖微起波瀾。其實那初雪的面相很是讨喜,又帶着一份獨特氣質。假如撇開管珠兒之弟這個身份,他們的相逢便會是另一番景況,彼此萍水殊途,不帶半點仇隙;或成點頭之交,寒暄怡然情誼如水;再進一步,也可引為知己,邀杯推盞,互訴衷腸……

思緒飛得太遠,以至于眼見面前的人撐開了殘留倦意的眼簾,才明白過來:他醒了。不覺好笑,珠兒死後,太久沒有這般神游太虛的功夫了。自己又是為着什麽失态至此?

因為他?

才聚焦了眼神,便看到近在咫尺的趙昕,神色瞬間戒備起來,抓緊了被子,目光投射到房梁上。

“醒了?”趙昕直視過去,不讓不避。

意料之中地收不到任何回應。他倒沒生氣,有些貪戀地注視着對方一雙如漆墨瞳,伸手輕撫那張五官分明的臉龐。少了女子的珠圓玉潤,代之以堅挺秀拔,偶有幾根發絲滑過指尖,癢酥酥的。

五指一路自臉頰落到嘴角,少年的唇瓣緊緊抿着,抿成一抹淡粉色。這色調與膚色的通透白皙搭配得剛剛好。趙昕突然想起,他還從未留意過初雪的唇,不知有沒有珠兒那般的柔軟細膩?

一陣猝不及防的劇痛從指尖傳來,毫無餘地地擊碎了趙昕的想入非非。

趙昕猛地抽回手,另一掌随即拍出。初雪生生挨了這一掌,身子撞到牆壁,噴出了一口濃血。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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