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命

離開梧渠之後,我第一個來到的地方,是我的本族,伊吹家。

茨木丫頭在我走後不久就追上了我,埋怨一番。

我笑着戳了戳她的額頭,告訴她我要回本族一趟。

“那個……伊吹大人您真的要回去?”茨木丫頭擋在我身前,表情有些糾結,極力不想讓我回去的樣子。

“是啊,”我看着眼前黑漆漆的小村莊,“不然我能去哪?”

茨木丫頭撇撇嘴,讓開路,跟在我身後,“也是呢……伊吹大人……您要小心藤原大人……他之前不是……”

“嗯?”我在路邊撿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邊,“叔叔怎麽了?”

叔叔是我的引路人,所謂引路人,不如說是人類中的法定監護人,他們負責将每一世的酒吞童子養到成年,再将手中的臨時權力交還給正式成為家主的酒吞童子。

“他……”茨木丫頭還是有些猶豫,“他現在的感覺……不太對呢……”

是啊,之前的戰場上,他還想殺了我呢。

難道說,叔叔叛變了?

不能,他在那件事之前,一直是我最敬愛的妖怪。

不可能,因為……

嗞,我一不小心咬斷了狗尾巴草,青澀的感覺在嘴裏蔓延開。外面的一段承受不住重力掉到地上,我又吐掉嘴裏的那些,用腳尖擰了幾下。

是什麽時候,一切都不是原來的樣子了。

“丫頭,你知道為什麽藤原家是酒吞童子的引路人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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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茨木的聲音帶着疑惑。

我臉上帶着慵懶的笑,回頭看着她,“因為他們的血液裏有着世代相傳的命咒。”

我想要的,只是一個解釋。

伊吹家依舊在那個山谷深處,我以前曾覺得那裏是世外桃源,是容納所有妖怪的最後一片淨土。

這個印象,直到我帶着被驅逐的九條姬回來時才結束。

那時的九條還只有一條尾巴,再加上一直一個人在那麽大的氏族裏生活,力量薄弱,最終便落得被九條家家主,他的父親九條一次郎,的帶領下驅逐出族譜的下場。

我聽到這個消息後,自是去找了他,并且帶他回了伊吹家。

我還記得那天叔叔一反常态,很執着的反對九條姬留在山谷,甚至不惜要殺了他,當時年輕氣盛的我便一怒之下帶着九條姬離家出走。

一直到我被源賴家封印,都沒有再回來過。

算上迷路的時間,差不多三天,我才到達目的地。

為了掩人耳目,我繞道帶着茨木丫頭爬到山頂的瀑布旁。

“你留在這,我一個人下去,”我小聲對茨木丫頭說。

“這次伊吹大人不準自己偷跑!”茨木丫頭瞪眼。

“好好好,”我苦笑着點點頭。

瀑布并不是真正的瀑布,我從上一世留下的劄記了解到,瀑布裏的凹槽其實是有講究的,只要按着金木水火土屬性的符文順序放進去合适屬性的符文,便會生出石路。

當然,那種特定的符文,也只有酒吞童子一種妖怪會用。

我走到記錄中的石頭上站好,試着将一個金屬性的強化符文帶入,果不其然,石頭無聲的下降一米左右。

我朝上面一臉擔心的茨木丫頭比了個“沒問題”的手勢,繼續将木屬性的治療符文貼在眼前的凹槽中。

就這麽着一路放置一路下降,我到了伊吹家的院子裏。

因為是夜晚,谷中幾乎無人走動。

我小心翼翼的順着大樹爬到屋頂,收斂了氣息。

茨木丫頭告訴我,叔叔仍然住在他的那間屋子。

叔叔的房間在山谷的最東邊,這是藤原家引路人世代相傳的居住處。

藤原叔叔是一只可以化作人形的老木魅,因為是樹,他們的平均年齡大概是酒吞童子的兩倍還要多,就像我是第六世,而他只是家族派來的第三代木魅。

據說,藤原家的一只木魅曾經不小心吃掉初代酒吞養的綠雉,真不知道初代的“我”為什麽會有那麽惡劣的審美觀,于是為了賠罪外加削減初代的怒氣,藤原家便自下命咒同意世代追随伊吹家。

我爬到叔叔所在的房間上方。

房間裏很安靜,只有叔叔的落地鐘緩緩走動的聲音。

我跳到地上,在手心用妖力畫出穿牆的符文,貼在牆上直接走了進去。

只不過命不太好,我正巧撞倒了叔叔房裏的一棵盆栽。

“誰?”叔叔驚醒,坐起來四下張望。

我拔出匕首,瞬移到叔叔背後。

匕首是我除了符文外最喜歡的武器,甚至高于那把細長的彎刀。

我将匕首橫在他的脖子前,一股冰冷的鐵味兒蔓延。

“叔叔,聽說你最近活得還挺精彩。”我的語氣裏帶了一絲玩味兒。

“空明……”他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那般害怕,而是異常冷靜,“你回來了。”

“為什麽要殺我?”我沒有接他的話,用同樣的語調繼續說,“你好像忘了融在你血裏的詛咒呢……”

“是啊。”他沒有反駁。

雲層被吹開,月光透了進來,叔叔滿頭白發蒼蒼。

我一愣神。

我出走之前,叔叔雖然也有些白色的頭發,但絕對不至于是現在這樣。我還記得小的時候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坐在叔叔的床上替他數白發,那時的他也喜歡閉着眼給我講上一世的故事。

趁我愣神的當兒,叔叔周身散發妖力。

一陣狂風吹開了門窗,樹葉卷了進來,我被迫跳到一邊,看到叔叔眼中的複雜情緒。

巡山的小妖怪聽到聲音趕了過來。

“那個是……”

“好像是……”

“快去找……”

我聽着他們的竊竊私語,咬住下唇。

這裏是我的地方,卻又不屬于我。

“空明,你不應該回來。”叔叔一步一步走到院子裏。

小河水流嘩嘩,還記得上面的那個亭子是我最愛的地方。

“我為什麽不回來?”我跟了出去,站在叔叔對面五米左右。

“你回來,會讓我想殺了你。”

“殺了我?”我抿着嘴,“在我的家裏殺了我?”

空氣有些緊張,妖怪們逐漸聚集起來,安靜的看着這一切。

“你的家?”叔叔突然笑了,“伊吹空明,你是我所認識的最不負責的家主。”

“……”我本想開口反駁,卻想到我真的沒怎麽管過這裏的一切,只能咂吧咂吧嘴,沒有說話。

“身為一方首領,就要承擔起一方的責任,我很抱歉沒有将這一點教給你。”叔叔嘴角仍然挂着笑容,眼神深處卻有些莫名的哀傷,他手中凝出木制長劍,緩緩走過來,“讓你提前進入轉世,是我對伊吹家應付的責任。”

“難道首領就不能随意出去麽?難道首領就不能與喜歡的人在一起麽?”我眼睛發紅,身後血月凝聚,“如果這樣,我寧可不當這個族長!”

“伊吹空明,這是你身為酒吞童子不能逃脫的命!”聽到這句話,叔叔舉劍沖了過來,“你只能接受這一切!就算你再怎麽反對,再怎麽逃避,也無法避免!”

我的腦海中突然出現九條姬站在山門口的情景,那是我趕路的這幾天揮之不去的夢魇。

每每我夢到他時,他都會追出來,緊緊的抱住我,告訴我他錯了,告訴我他不會再與北司月有瓜葛,告訴我他不會讓我離開。

我這時候都會笑着醒來,對着空蕩蕩的月亮發呆。

我該怨誰,我又能怨誰。

九條姬,在履行他作為梧渠山總大将的命,而已吧。

那我呢?

我主動抛棄了伊吹家,跟着被驅逐的九條姬出走,又因“誤解”而離開九條姬,最後落得被源賴家封印的下場,爾後作為雨降小僧活了這麽多年後,看着座敷童子櫻在我眼前死掉,才重新解開封印,回到這裏。

我突然笑了,手中彎刀向前一劈,打掉叔叔手中的劍。

哪有什麽命,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叔叔站在原地,張開雙臂,沒有動。

“如果殺了我,你就能因為愧疚而履行自己的職業,我藤原心甘情願。”

叔叔的臉蒼老得厲害,借着月光隐約顯現的皺紋刻在他的臉上,亦如他這些年為伊吹家操碎的心。

我扔掉自己手中的刀,走上前,抱住叔叔痛哭起來,好像要發洩掉從出生到現在的一切委屈與不滿。

不讓九條姬進門也好,想殺掉九條姬和北司月也好,甚至想要雇人殺掉我也好,我突然明白了,叔叔只是在履行他自己的命而已。

而我,一直想逆着命而行,卻受盡苦頭。

叔叔先是一愣,又伸出手抱住我,輕輕拍了拍我的後背,一聲嘆息中帶着欣慰的笑。

“空明,這些年,你也受苦了……”

我看到不知什麽時候又繞回正門的茨木丫頭也帶着笑,也看到圍在身邊的那些妖怪眼中的激動。

“是伊吹大人……”

“伊吹大人回來了……”

“這麽久沒白等……”

“我就相信……”

所有人都沖了上來,将我團團圍住,不斷歡呼。

妖怪啊,誰說他們的血,就是冷的呢。

哪有不一樣,一切都還一樣,我的世外桃源,又回來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向叔叔保證一定會回來後,便獨自一人離開了。

之前因為離家出走,我一直也沒有進行成年加冠禮,等我再回去加冠以後,就要正式成為伊吹家第六代家主了,我必須在這之前,去完成一件事。

無論如何,也要殺掉那三個陰陽師,為小櫻報仇。

這是我主動為我的部下,作出的第一件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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