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你跟我談先來後到?◎
當初謝瑛選擇雲彥,謝宏闊并不喜歡,只是謝瑛堅持,才有了這門婚事。嫁給他,無非想過平靜安穩的日子,不被當成棋子随意擺弄,不攪進任何是非窩裏。
忠義伯無大志向,又能獨善其身。雲彥潛心修習,不交朋黨。
三年來,謝瑛很是滿足自己的生活,即便大姑姐偶爾回家折騰,她也會念着雲家其他人的好,不去計較。
今夜,她很累,也不想說任何解釋的話。
身後人更近些,呼吸溫熱。
“阿瑛,你受累了。”
這話就像戳到謝瑛心上,她僵住,鼻尖發酸。
雲彥趁機将她擺正,支着左臂撐起身子,右手撫在她面額,黑亮的瞳仁,一瞬不瞬的望着她。
“這件事本就是阿姊無情,便是爹娘也沒有更好的法子處置。他們不是怪你,而是怨阿姊自私,偏又罵不得打不得,糊塗時說幾句氣話,你別往心裏去。”
他聽說了阿耶阿娘離開時的模樣,知道妻子受委屈。
謝瑛想扭頭,雲彥一手将她箍住,笑:“但凡旁人氣你,你回來只管發給我,我保準一個字都不反駁,好不好?”
謝瑛被氣笑:“冤有頭債有主,我又不是不講理的。”
“阿瑛若是講理,怎整晚都不與我說話,我可是頂無辜的。”
雲彥故意逗她,謝瑛明白,遂順着臺階下來,“橫豎是阿姊沒心肝。”
“若你有朝一日落難,我定不會同她那樣絕情。”
“阿瑛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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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哪,我去哪。你死了,我也不會茍活。”
一字一句,看似賭氣,實則認真。雲彥怔愣了片刻,妻子那張白淨的臉上寫滿決絕與真誠,他伸手,将人緊緊抱入懷裏。
天難得大好,空氣裏浸潤着暖意。
謝瑛換了身窄袖圓領織金短襖,外罩秋香色長褙子,抱上手爐,邊走便問:“沒聽錯?”
白露忙不疊點頭,激動道:“是,今兒掌櫃的着人來傳話,道是有人拿畫去賣,當時價格沒談攏,他便記下那人住處,趕忙讓小厮前來告訴娘子。”
謝瑛找《春溪圖》已有半年,雲彥喜歡畫卷典籍,尤其最愛前朝宋兆的畫,此人擅長山水畫,鳥獸蟲魚在他筆下生靈有趣,畫風也比其他大家精湛出彩,只可惜現留存的畫作不多,喜歡的人又不少,故而宋兆畫作很是珍貴難尋。
謝瑛挑起車帷,外面比年初時候繁華許多,街上店肆林立,煙火味濃,市集上的物件日漸豐富。
待弘文館招募的經生書手到位,雲彥也能回家好好休憩一番,仔細算來,聖人禦極後,雲彥幾乎全都宿在館內,中途也只是為了雲臻的事趕回家一趟,待到翌日晌午便又折返回去。
紫宸殿,內殿有人正在禀事。
何瓊之在外殿候着,約莫一盞茶的光景,黃門過來小聲道:“何将軍,聖人讓你進去。”
先前在裏頭說話的人沒見着出來,此時卻也不在殿內。
何瓊之四下掃了圈,周瑄淡聲道:“別找了,人已經走了,還不是他能露面的時候。”
此人極其隐秘,是周瑄安插在四皇子身邊的眼線,當初他們遠在邊境,關于京城消息多半都是他來傳遞,時至今日,何瓊之也只是聽過他的名號,并未一睹真容。
“等城外伏擊案了結,自會将他身份告知與你。”
周瑄往後,靠着雕八仙過海團紋椅背,他坐姿端正,饒是休憩亦克制得體,“朕前段時日放出口風,要找的那副畫有了着落。”
何瓊之問:“《春溪圖》?”
周瑄淡淡應聲,起身走到八聯落地寬屏後,扯下修身的外裳,擡眼往外掃去,“厚樸,記着朕的話,涉案人員一個都不準少,少一個,朕拿你是問!”
他将常服大衣一抖,穿好後慢條斯理系緊腰帶。
何瓊之沉思,總覺得他話裏有話,來不及細想,兩人一道兒打馬出宮,直奔坊市而去。
門外傳來走路聲,掌櫃的提着袍子上樓,迎面先笑:“娘子等久了,賣畫人再有少頃便能趕到,只是眼下有件事得先同您說說。”
他臉上為難,知道謝瑛為了這幅畫等了半年之久,當初留下定銀讓他幫忙留意,這才一有動靜便着小厮過去通禀,他也想做成這筆買賣,畢竟像謝瑛這般出手闊綽的大客不多,且又是常客,不好開罪。
趕巧,今兒來的另一位貴客,點名也要這幅畫。
謝瑛心下咯噔,面上不顯:“掌櫃的,你可早就應下我,難不成想一單兩賣,在這兒比比誰給的價更高?”
話尾帶着促狹的惱怒,掌心拍向案面,目光凜凜的瞪過去。
掌櫃的忙揩汗:“哪能呢,您也知道這畫如今不在我手上,那位客人也不是我招來的,可他今兒進門就說要《春溪圖》,我覺得,可能是賣畫人放出去風,想把畫做高價。”
正說着,那人到了。
謝瑛一眼看見他臂間夾着的木筒,金漆黃檀木材質,名貴卻不失俗氣,想着裏頭那副畫,謝瑛不覺皺眉。
來人掃了眼對面,卻沒取下筒帽,只回頭問:“不是還有一位客人嗎?”
謝瑛擡頭,門口不知何時站了一人。
青松般巍峨挺立,周身散着股冷冽的寒氣,瞳仁明亮淡漠,如冷風淬着刀刃,噌的晃過眼睛。
是一種令人不敢逼視的睥睨,極具壓迫和震懾。
謝瑛登時覺得沒了底氣。
周瑄只消站在那裏,便給人一種不可亵渎的感覺,他性子冷,如今更冷,一雙眼睛幽深冰涼。
謝瑛抿了口茶,只覺得心口撲通撲通跳的厲害。
經掌櫃介紹,才知賣畫人祖上都是讀書人,前朝時候家中最高做到了太傅,後來随着朝廷崩塌,家族也跟着大廈傾頹,後輩子孫大都招貓逗狗之輩,這人富貴過一段時日,故而将珍藏的鎮宅之寶費心裝裱,雖難掩銅臭氣,可着實用了不少銀子。
這兩年生意不景氣,他敗光了家底都難以還債,故而不得不出手《春溪圖》。
他顴骨高,面上無肉,身形清癯,倒很是符合潦倒的意境。
謝瑛問:“能否将畫打開看看?”
周瑄面沉如水,目光平靜的望着金漆黃檀木筒,似乎完全不在意略顯誇張的修飾。
那人彎腰,拔開筒蓋。
淡淡的木香飄出,謝瑛不知怎麽想的,上前一步擋在周瑄前面,許是她多疑,那人擡頭看她一眼,随後将畫卷抽出來,解開束縛的綢帶。
《春溪圖》全卷慢慢展開,圖中峰巒疊嶂,嶙峋而又崔嵬峭拔,用色層疊錯落,從上而下,不管是翻卷的雲,抽芽的樹,細流也勾勒的無比細膩,濃綠中透着墨色,緊湊卻又不失壯闊。
宋兆的畫,寫意為主,妙趣橫生,直叫觀賞的人挪不開眼。
謝瑛閨閣時學過畫,但不精妙,嫁給雲彥才知勤奮與天賦缺一不可,雲彥生來就是讀書畫畫的,連魏公都稱贊他,道雲彥可成大才。
“你打算出價幾何?”謝瑛抱有一絲僥幸,希望周瑄對畫不要太過執着。
周瑄瞟過去,入目便是松松如流雲般绾成的雲髻,修眉聯娟妝花淺淡,軟白色襦襖外套着件團花半臂,很是随意的披了條紫銀泥羅帔子,膚色若雪,氣度如蘭,比之從前更加從容華美。
雲六郎寵妻,京中聞名。
他提步上前,伸手壓在卷軸邊緣:“這畫我要了。”
謝瑛沒擡頭,只倔道:“是我先預定的。”
“是麽?”周瑄笑,骨節分明的手慢慢蜷起,睫毛輕擡,目光蔑視的掃來,“你想跟我談先來後到?”
話音很輕,卻叫人頭皮發緊。
謝瑛咬着唇,沒忍住:“您可以選其他的畫,據我所知,宋兆的畫雖受追捧,可您好像并不喜歡,所以能不能讓給我。”
周瑄眼神冷下來,面上的笑立時斂起,“不讓。”
謝瑛噎住,捏緊拳頭深吸一口氣。
周瑄坐在唯一一張花梨木圈椅上,挺拔的如同崇山,目光如炬,不退不縮。
他那般坦蕩的坐下,漫不經心叩着桌案,似乎篤定對方會做出何等抉擇。
掌櫃的退出房間,先前知道謝十一娘身份,已經很是恭敬,可方才看她對那人的态度,仿佛更有來頭。
他在京中開字畫鋪子,經營十幾年才有此番景象,萬不能因為偏袒招來禍端。
空氣憋悶又閉塞。
謝瑛咽下悶氣,知道徹底沒了指望。
在她印象中,周瑄謙和疏冷,禮貌矜貴,不會因為私事而遷怒旁人,更不會公私不分,仗勢欺人。
可今日的他,無端散發着挑釁的氣勢,若說不是嫉恨當年之事,謝瑛斷斷找不出其他借口。
她起身,沖着周瑄福禮,告辭。
周瑄面冷如霜,紋絲不動。
賣畫人卻急了,先她一步沖過去擋在門口。
“娘子怎就要走了,我還沒定下要賣給誰呢?”
謝瑛知道自己壞了他的如意算盤,遂想着不若就成人之美,脫口道:“我忽然就不喜歡了。”
背後傳來若有似無的嗤笑,很輕。
謝瑛聽見了,回頭。
周瑄眸色陰鸷,啓唇嘆道:“從來都是這樣,說喜歡的是你,說不喜歡的也是你,明明開始死纏爛打,最後走的比誰都幹脆,當真是反複無常,冷血無情。”
謝瑛面上煞白,思緒陡然回到那年的夜晚。
他咬着牙,也是用這樣的話還擊她。
時隔多年,謝瑛早就不是當年的謝瑛,再不會因為他譏嘲而躲在黑影裏偷着哭。
她穩住心神,淡聲回道:“就當我反複無常吧,總之畫我不要了。”
周瑄斂起唇角弧度,漆黑的瞳底霎時湧上濃霧,他擡頭,森森凝視直逼謝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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