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笑對風雪路
當忽必烈得知那木罕回宮後第一個拜訪的人是真金後,面色為之一沉,宮裏的氣氛凝重下來。
“朕在這裏等他,他居然不首先來見朕!”忽必烈不悅道。
“興許聽聞太子病了,一時心急才去了那邊。他們畢竟兄弟情深。”南必解釋說。
“他們兄弟能有多情深,朕會不知道?”忽必烈更加不高興,對內侍下令,“趕快去催!還要朕等着嗎?”
正下了令,外邊立刻通報,北安王朝觐。忽必烈垮下的臉又提了上來,迎向宮門。“那木罕!那木罕!朕的兒子!你受苦了啊!”忽必烈扶起在宮門前叩拜的那木罕,“讓朕看看!瘦了!瘦了!快進來!”忽必烈牽住那木罕的手,要與他入宮談心。
“你回來,朕就放心了。如你所見,你二哥病得很重,朕的年紀也到了這歲數,大元的江山缺不得人。你回來就好!”忽必烈輕拍他的手,如委重托。
合汗話裏的意思還不夠明顯嗎?南必皇後鐵青了臉色。
要是在從前,自己或許已經歡喜得叩頭謝恩,但此時的自己聽到這些卻能紋絲不動。那木罕也為自己的變化感到驚訝,并非心機變得更深沉,而是不在乎了,這些名位不能再打動自己。
回想剛才在太子.宮,真金也是這般說——他回來便好了。同樣是期待,父汗與二哥的心中打算完全不同。那木罕覺得心寒。其實他的心早就寒了,當自己在西北苦苦等待,大都的父汗對自己不聞不問的時候,他就對一切都心死了。
“父汗,二哥的病禦醫看不好,不如張貼黃榜,懸賞民間高人吧!”那木罕建議。
“天下醫術最高明的不就是禦醫嗎?哪用得着民間游醫?”忽必烈笑呵呵回絕了,嘆氣道:“生死由命,你母後好好的人,還不是去了?真金……只要你好就行,你在朕就高興!”
父汗的熱情反讓那木罕畏懼。以前父汗那麽關心真金,真金病了,親手給他喂藥;如今連用厚點的棉被也遭責備。最捉摸不透的還是父汗,但現在,那木罕似乎有些看透了,可能因為換了視角,已成局外人了吧?
他說道:“父汗,兒臣在海都手下放羊時……”
“他居然要你放羊?該死的海都,朕決不饒他!朕的兒子怎麽能放羊!”忽必烈罵起來。
“父汗,請聽兒臣說完。”那木罕打斷忽必烈的謾罵,“兒臣放羊時,常碰見狼群。公狼們為了争奪狼王之位,相互殘殺,哪怕它們曾是手足兄弟。落敗者血肉模糊,或失意逃亡,或重傷死去,最兇殘的那一匹就是狼王。可就算它兇殘到對兄弟痛下殺手,對自己的小狼卻是慈愛無比。狼王不會害自己的孩子,哪怕當它老去,長大的孩子向它的王位發起挑戰,它也不會對自己的孩子露出尖牙,而是安靜地離開……”
“啪”,忽必烈的巴掌猛拍上寶座的扶手。合汗臉上的所有笑容消失了,有怒波在無表情的面容下湧動。
南必差點笑出來,那木罕自掘墳墓。她像是要緩和氣氛,說道:“合汗,孩子不懂事……”
“他還是孩子嗎?”忽必烈怒指,“什麽時候學會指桑罵槐那一套了?跟狡猾的海都學的嗎?你也想盡快坐上朕的位子了,是不是?”
那木罕低下頭,任忽必烈發火,他敢說這番話,便已預想到後果。對父汗來說,最重要的其實是那張椅子吧!
“你說話啊!怎麽不說話了?這還是朕的那木罕嗎?悶着不出聲,怎麽越看越像真金?海都把你馴服了嗎?”忽必烈逼問。
“父汗。”那木罕離座,下跪請求,“請父汗準許兒臣再鎮西北。”
忽必烈反被他冷靜的态度震懾,他不敢相信這是他的第四子。“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朕不許!”
“請父汗準許。”
“朕不許!不許離開大都,留在宮裏!”
“請父汗準許。”
請求到第三遍,忽必烈鼓圓雙眼瞪住下跪的人。沒錯,那股倔勁确實是那木罕,但如果真是那木罕,他不是應該歡天喜地留在大都,留在自己身邊嗎?兒子已經變了,忽必烈不喜歡這種感覺,突然感到對一個熟悉的人失去了掌握,這種感覺很不妙。
“就這麽不喜歡留在朕身邊?知道自己在拒絕什麽嗎?”忽必烈大聲問,試圖提醒他想清楚。
那木罕依然十分冷靜,平和地說:“是的,兒臣知道。兒臣拒絕。”
“你敢拒絕?”忽必烈站起來,“這不是你最想要的嗎?為了它,你連親兄弟……你幹過的那些事,別以為朕不知道!”忽必烈離開寶座,走向那木罕,他要到他身邊質問。他的眼中只有失去掌控的兒子,全然忘了腳下還有臺階,合汗一腳踏空,身子晃動。
“父汗!”那木罕躍身,扶住了他。
忽必烈緊抓住兒子,多虧有兒子,只是一場虛驚,心裏的怒氣一下子消散了。
那木罕将忽必烈扶回寶座,使他安坐。“父汗,這個位子您坐穩了。”他在忽必烈耳旁說,“從前兒臣對不起二哥,以後兒臣再不願對不起誰。所以,合汗的寶座,還是父汗您一個人坐着吧!”
“你……”忽必烈怒氣又起。
“請父汗準許兒臣出鎮西北。”那木罕再請。
“你,你滾!”
那木罕嘴角挂出冷笑,“謝父汗!兒臣定不辱使命!”
“給朕滾!”
那木罕拜了拜,向忽必烈告別。
“太讓朕失望了!太讓朕失望了!朕養的都是什麽兒子啊!”那木罕走後,忽必烈坐在寶座上捶胸頓足。
身旁的南必喜了,安慰道:“合汗何必與孩子計較,他們才多大,哪懂合汗的苦心?以後都會後悔的!”
本來她還擔心那木罕會成為自己兒子的競争者,沒想到他一回來便不識擡舉,把合汗得罪了。合汗既已叫他滾,他也就再無機會,省了她不少力氣。
那木罕出來後如釋重負,長長舒出口氣,仰望天,愁雲濃密,似又要起雪。不過下什麽雪已與自己無關,他就要離開這裏,或許是永遠,再不會回來。
“殿下……”安童擔憂地看着他。忽必烈的聲音極大,殿外的他們也聽見了,那木罕又惹怒了合汗。
“我又使丞相失望了吧?”那木罕淺笑,“我注定與那位子無緣。”
從前是求而不得,現在是得而不取,都沒得到。一樣的結果,心境卻大不相同。
安童淡淡然微笑回道:“如今的殿下令我刮目相看。”
“不強求我坐那位子了嗎?丞相變了。”
“殿下不也變了嗎?殿下既然能看開,我有什麽看不開的?”
兩人相視,各自發出心底的笑意。
一片雪飄落下來,落上那木罕的鼻尖。“下雪了。我得趕在積雪埋路前出宮。”他向安童告辭,“就此走了,但願還有機會再見。”
“願殿下得勝而歸。”安童拱手拜別。
“丞相,你用的可是漢人的禮?你不是讨厭漢人那套嗎?”那木罕抓着把柄,故意取笑。
無意識的一個動作而已,安童這才反應過來,但不覺得難堪,像是早已習慣了般,索性把禮行完,回以那木罕一個笑容。
那木罕朗聲大笑,就此告辭。
出宮路上,望見太*被怯薜層層把守,那木罕甚至慶幸住在那裏的不是自己。如今的自己就要海闊天空自由翺翔了,這不是比坐擁天下更美的事嗎?
雪下得密起來,太*變得模糊不清。想起寒冷宮中病着的兄長,那木罕憂傷起來。漢人有詩,“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又想起自己這個家族的往事,他的祖叔伯們、叔伯們,還有諸堂兄弟,如果都看得開,何至于到今日?
北安王對着飛舞的雪花釋然一笑,在風雪中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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