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太平夢醒時

“又下雪了,給暖爐多加些碳吧!”秦貞吩咐。宮人打開暖爐,忙起來。

秦貞給真金加被子,合汗不許他用好被子,她給他多加幾床薄的總可以吧。真金渾身冰涼,像冰雪一般,秦貞不停*他的手腳。

門外宮人議論。

“你們聽說了嗎?剛才合汗對北安王發好大的脾氣,殿外的人都能聽見合汗的罵聲。”

“北安王才回來,合汗高興着呢,怎會對他發火?”

“都這樣說呢,宮裏已傳遍。合汗叫北安王‘滾’,而且北安王已經出宮,宴會也取消了,這是千真萬确的。”

宮人們都很驚訝,都請北安王回來将極受重視,怎想又生變故。

“他是故意的吧?他如果不惹父皇生氣,他就是皇太子。”真金輕嘆。想将國家托付給那木罕,那木罕卻不接手。

見他醒來,秦貞關心道:“殿下想吃點什麽嗎?”

真金沉默了陣,說道:“吃不下的,每日喝藥已經飽了。”

提起那些藥,秦貞總是沉下神色。

“孩子們呢?突然想見他們。”

“殿下等着,我去叫他們。”

自身體不适後,真金便不讓幾個孩子到他房裏去,也不見孩子。他總說,他的病不是一般病,不想給孩子留下不好印象。這個“不好印象”當然不是指他的病容,而是怕孩子知道他的“病因”。今日他突然想見孩子了,秦貞感覺不妙,奔跑的步子加快,鼻裏冒出酸楚。

秦貞牽着甘麻剌和答剌麻八剌,闊闊真抱着鐵穆耳,趕到他床前。甘麻剌和答剌麻八剌見着真金的模樣立刻哭起來,闊闊真含淚偷抹,秦貞側着臉,偷偷神傷。

真金卻笑他們,“你們怎麽了?今日難得一家人都在此,哭哭啼啼做什麽?”

“殿下……”闊闊真有許多話,但不知從何說起,她有許多擔心,比如今後該怎麽辦?

“以後你們安心撫養孩子,別的事不要過問。女人和小孩,他們還不至于為難吧?”真金撫摸長子和次子的頭。

“殿下不要說這些話,我更希望殿下能安康。殿下是為我們母子遮風擋雨的傘,傘沒了,傘下的人哪有不淋雨的?為了我們母子,殿下一定要好起來!”闊闊真伏在床沿哭訴。

自己要是無事,周遭的人都不會安寧。真金無話可說,把目光從闊闊真身上移向秦貞。秦貞什麽也沒說,只是注視着他,真金與她目光交彙,既深且長。

突然,房內發出“咯咯”笑聲,襁褓裏的鐵穆耳傻笑,不安分地揮出小手。

“這時候,只有他才會笑。”真金欣慰。

“孩子太小,哪懂人世悲歡。”闊闊真把鐵穆耳的小手放回襁褓中。

“或許他是因見着父親才高興。”秦貞說。

真金立刻說要抱孩子,闊闊真給了他。

懷中幼子睜着烏溜溜的黑眼睛,沖他直笑。“這孩子濃眉大眼好相貌,我極喜歡。若能看他成人,該是多好。”真金感慨,“他笑得純真,赤子之眼,看什麽都是美好的吧?不知在他眼中,這大元,是濁世,還是盛世?”

秦貞接話道:“殿下也說了,赤子之眼,看什麽都美好。對小孩來說,只要不凍不餓,就是盛世吧!”

“是啊!”真金長嘆,“可惜,世人終不是小孩。而他,也有長大的一天。”

他将鐵穆耳交給闊闊真,“夫人帶孩子去休息吧!我覺得很累了。”

闊闊真與秦貞欠了欠身,帶上孩子們出去。“貞兒……”真金輕喚。秦貞回頭留下來。

“不能使貞兒看見太平盛世,我真沒用啊!”

“不要說這些殿下!殿下已經做得極好!改革不是一朝一夕,不是一代兩代可以完成。”

“你到比我看得開。”真金笑,“是看得開,還是不得不看開?”

秦貞默然。

“有時我在想,如果那天我沒有回宮,會是個怎樣的境況?”真金遙想過往。那一日并未遠離幾年,卻已似在很久很久以前。

那年燕尾村,日子平凡,雖也有煩憂,但遠不及朝堂宮廷兇險。

“我不該勸殿下回宮。殿下不回宮,就不會有今日。”秦貞也想,他們要是遠走高飛,能走到哪裏?今日是在天之涯攜手白頭,還是早已被殺手所害,身首異處呢?無論哪種,至少可以一賭,好過回宮赴這條必死之路。

“當日又怎知今日?貞兒勸得對,貞兒沒有錯。我應當回宮,我的職責在這裏,我這樣的人除了呆在宮裏的位子上,到哪兒都沒有用處。怪只怪自己能力不夠……”真金眯了眯雙眼,笑意顯出自嘲,“貞兒說得好,改革不是一朝一夕、一代兩代。在我之後,又有誰呢?”

“想這些幹什麽,殿下?時候到了,那個人自會出現的,不用管他是誰……”他是誰,對秦貞還重要嗎?秦貞只有眼前人。

“想起在廣文閣時的事。好久沒去那兒了……”真金閉上眼。

廣文閣裏的漢裝青年在閣樓上翻找到一直很想讀的書,捧着書下樓,卻見樓下不知什麽時候出現了位少女。少女正用他的筆墨在一件袍子上塗畫。

“你的?”少女提起筆,沖他笑,“借我用用,可以嗎?急用!”

“等殿下身體好了,我們就回去看看。”秦貞與他十指緊扣,手指牢牢交錯,永難分離。

雪越下越大,北安王已到城門處。

“殿下!大雪天,何必急着出城?您才剛回來,這就要走?”随從有些埋怨,就算與合汗吵了架,走得也太急了。

那木罕不理他,只催坐騎。如果不是下大雪,他會策馬奔出城門。

随衆還在身後叨念,“其實合汗說的是氣話,殿下說的也是氣話。父子倆有什麽仇?過一夜便會和好!殿下不如多留一日吧!況且……”随從湊近那木罕,“況且皇太子看情行活不長了。不光是殿下,別的皇子都惦記着那位子,殿下應當留下,情況随時有變。”

“說什麽話?狗東西,拔了你舌頭!”那木罕對他怒吼。

随從吓得退下,哆嗦得如同在雪地中未着衣物。

“正因為二哥病危,我才更要快些離開。”那木罕道。

“這是為何啊,殿下?”随從問。

“二哥一旦離世,誰距儲位最近?難道我要做衆矢之的?”

“可是,得到那位子是殿下長久的心願。殿下為了它百般受辱,得到它理所當然!”

仆人的話沒有觸動那木罕,北安王心如止水,他放棄擺在眼前的一切,不僅因為厭惡圍繞在其周圍的光怪陸離,更是為了別的。曾經有那麽個人為了他留在某處,所以他得回去,回到那裏,那個人還等着他。

身後“噠噠”馬蹄聲奔來,大雪中有人騎馬飛馳,但未必是來追回他們。那人邊跑邊喊,将一個消息通告全城。

“皇太子薨!”

“皇太子薨!”

随從大驚,張大的嘴沒法合攏,任憑雪風灌入。

那木罕這一刻如同冰封的雕像,呆了一會兒。

“快走吧!”他催仆人。

“殿下!”随從為他着急,這個時候走什麽,該回去啊!

“快走!”那木罕不管仆人了,自己先行。仆人無奈,只得追上。

風雪幾乎蓋住城門,那木罕的身影消失在門中,就像他從沒回來過。大都城內的鐘敲響了,聲聲穿透風雪,仿佛一個時代已經落幕。大元的國運從此走向另一個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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