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49】
蘭絕緩緩在她面前站定。
目不能視, 卻能在腦海中清晰地勾勒出她的容色。
那些貴女豔羨的聲音還在耳邊回蕩。
“陛下對鸾美人當真是寵愛至極……竟然許她如此親密,随身伴駕,還親手剝了石榴喂她, 就連先帝時那位董貴妃都沒有得到如此殊榮。”
“也難怪,那樣的容色, 誰不想捧在掌心疼着寵着, 咱們陛下是那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大英雄,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 陛下寵幸,也是情有可原啊。”
蘭絕聽着只覺酸澀。
那笑起來明媚張揚的卿家二小姐。
她真的甘心, 作那籠中之鳥麽?
如果,她真的是心甘情願, 那他呢, 他算什麽?他這條撿回來的性命算什麽?
滿腔的怨恨不甘,在她輕輕喚出那聲,
“蘭公子”時,悉數如煙雲流散。
夜霧深濃,蘭香幽幽。
她不知飲的什麽酒,淡淡的酒香與夜風一同襲來,清涼中混着一絲熏熏的暖。
“你是……回魂了嗎?”
今日,是他的頭七。
蘭絕驀地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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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是啊, 他已經是這世上一縷孤魂野鬼,若不是那個人……
醒過來時,整個世界漆黑無比, 他的雙眼, 早被那一場烈火灼壞。
而那人, 一五一十地将這些天發生的一切告訴了他。
多少人被砍了頭, 抄了家。
多少人沉冤得雪,大仇得報。
年輕的王,又走了完美的一着,他的聖徳和功績,就連街頭巷尾的孩童都編成了歌謠,拍手稱頌。
也有那麽一些微弱的聲音,惋惜瑛國公的英年早逝,憐憫繼後的紅顏命薄……
那人還道,辍朝的七天,陛下将一位絕色美人私藏于甘泉宮中,日夜把玩,嬌寵無度。
蘭絕聽着,心卻如同古井一般,平靜無波,而那人聲線怪異,極為難辨,
“我知公子心有執念。去吧,去見你所思所想之人。我已替你,安排了一個全新的身份。”
“你有什麽目的。”
那人嘆道,
“我沒有惡意,我只是,想要報答那位娘娘……她救過我的命。我實在不忍見她留在宮中,繼續受辱。”
他與蘭絕說了一個天衣無縫的計劃。
***
“你還活着。”
地上,深濃的影子連接着那道颀長的身影,卿柔枝的恐懼散去了一些,驚喜湧上心頭,蘭絕還活着。
很快她的心尖湧上酸澀,怔怔望着他蒙着白绫的雙眼,
“你的眼睛……”
蘭絕指尖觸上白绫,無話。
她便也沉默下來,随着那淡淡哀傷蔓延的,是一陣一陣的酒意。
她醉眼迷蒙地看着面前的人,都要懷疑是不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他真的,是蘭絕嗎?
許久,她聽見一道低啞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寒,“娘娘過得,還好嗎?”
是他。聲若鳳鳴,公子蘭絕。
她怔怔,不覺已落下淚來,“對不住,大人,我都沒能給大人燒一次紙錢……”
宮中不許私祭,違令者杖斃,她連這樣簡單的小事,都不能為他做。
他卻道,“娘娘留在他身邊,是真心實意的嗎?”
沒有想到,他對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竟是這個。
沉默在二人之間蔓延。
卿柔枝垂下眼睫,想了想,道,“大人可知,這裏是何處?”
她手心撫摸着井口邊沿那溫潤的鵝卵石,七年前,這上面覆蓋了清白的雪,那麽寒冷,可如今摸上去,卻莫名的溫暖,“這裏有一口井。這裏,是一切故事的開始。”
蘭絕知道,這就是她說的,蘭因。
“我在這裏遇到他。”
她說的“他”,他們都知道是誰,蘭絕蒙着白绫的面龐朝着那口井“看”去,但見隐隐幽光,晦暗漆黑,他依舊什麽都看不清。
“那一年,他提着一盞宮燈,将我從這裏拉回了人間。他眺望着大越的大朝正宮,同我說‘終有一日,我會取而代之’。你知道當時聽了這話,我的感受嗎?”
“真是狂妄,”她撐着額頭,青絲缭亂,語氣含着疏懶的笑意,“真是狂妄。他那個時候……不過十四歲的年紀。他到底是怎麽想的?他是見誰都說那種話麽?”
她又一怔,喃喃道,“想來不是。”
她垂眸思索了一會兒,真是醉了,思緒都變得緩慢。
蘭絕不動聲色地“看”着她,心尖發澀,也許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說起那個人來,聲音帶着能夠融化人心的溫柔,
“可,他真的做到了。陛下是我生平僅見,最堅定,也最強大的人。他的出身并不高貴,卻憑着自己的力量坐上了世間最高貴的位置。我想,如果我是他的臣子,我一定會誓死追随,向他獻上我全部的忠誠。”
“可你不是,”蘭絕啞聲,“如果……是為了救命之恩。你還的夠了。”
那杯調換的毒酒,化名蘭因的信……難道,還要賠上一生嗎?
“你曾經,是喜歡我的,不是嗎。”她聽見他落寞地說。
那所謂蘭因,那“美好的前因”,卻不是與他的。明明他先遇到她,她卻并不知道溪山那一場偶然的相遇。
他們之間那段觸手可及的美好姻緣,早就毀在了七年前的那一場春日。
他們默默地對“望”,如果她真的嫁給了他,或許,當真是一對神仙眷侶。
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她會給他帶去未知的災禍……
蘭絕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麽,道,“我不在乎。”
“當年若是我能預見一切,我會毫不猶豫地抛棄一切,帶你離開宛京。”
而不是嘗盡了求而不得的痛苦。
“……沒有人能預見未來。”
她喝醉的聲音變得有些輕軟,低着頭,看着衣裙上隐隐流光的金線,眉眼柔和,帶了點小心翼翼地撫摸着。
她記得少女時,流行過差不多樣式的裙子,那個時候,就快要到她的及笄禮了,她真的很想要這樣的一條裙子,那種渴望的心情就算是今日,也清楚的記得。
可是身邊的人告訴她,這太打眼了,她不可以穿,便給她選了另一條水青色的長裙。
她們圍在她身邊,一個勁兒地誇她多麽秀雅,多麽端莊,這才是書香門第出來的大家閨秀。
可是,她就是很想要另一件紅色的呀。
沒有人能預見未來,也許一切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此物,請娘娘收下。”蘭絕袖口一動,忽然取出一物遞了過來。
卿柔枝一怔,只見,那是一個外形如筒瓦狀的鐵制品,上面用朱砂書字,邊角嵌以黃金——
丹書鐵契!
世人謂之“免死金牌”,擁有讓帝王,都不得不為之低頭的效力……
他竟然要将這個比家族性命,還要貴重的東西,送給她。
“無論如何,你永遠,是絕未過門的妻子。”
那個高貴如蘭花的青年,她曾經的未婚夫,在無邊清冷的月色中,沖着她,緩緩地單膝下跪。
卿柔枝作為前朝皇後,見過他無數次朝她下跪的樣子,卻未有一刻令她如此動容,她的指尖,忍不住想去觸碰他的白绫,“你的眼睛……”
她的淚水,“啪嗒”落在那鐵契之上,引得她低頭看去,“我……值得嗎。”
她的聲音有些缥缈。
無以為報,只能是……無以為報,除了這四個字,她真的不知該說什麽。
“值得。”蘭絕啞聲,“我不知道七年前,你竟絕望到那樣的地步,竟然想……”
結束自己的生命。
他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克制自己身體那陣可怕的顫抖。
他蒼白的手用力摁住心口,挨過那陣不能呼吸的痛意,道:
“我曾讓娘娘好好活下去,卻什麽也沒能為娘娘做。他……畢竟是皇帝,世間沒有他不能殺,殺不了之人。有了此物,可保娘娘今後性命無憂。”
他給了她,那她呢?
這是他最後自保的法門,如果連這個都失去,他要如何在天地之間存身?
“娘娘不必為我考慮。”
他唇角揚起一個苦笑,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麽,“我只當那日我已經死了,此後世間,不再有蘭絕此人。我進宮來,只是最後看娘娘一眼,知道娘娘一切安好,便心滿意足……不日,我便會離開宛京,做一個逍遙閑散的吹笛客……”
他聲音變得很輕,“往後有幸,遇一心儀的女子,也會與她,締結良緣,攜手此生。”
他在讓她放心。
卿柔枝手指攥緊,忍不住問,“你,你就不恨嗎?”他丢了一條命,失去了一生的光明,他就……不恨嗎?
“陛下對我早有殺心。”
蘭絕淡淡道,那是何等心計的人,連恨都讓他不能,先帝年間那場貪腐大案,他此生,那一樁為國為民的壯舉,皇帝令他壯志已酬,再無挂礙。
瑛國公,好一個瑛國公,福蔭家族三代,全了他身後的清名,卻叫他連回到蘭家這一條路,都徹底堵死。
叫這世上再無蘭絕,只有殉國的瑛國公……
她便知道,作為大越的臣子,他無法恨,甚至她相信,如果褚妄親自向他提議,做一個局,就能換那場大案水落石出,貪贓枉法之人全都落網。
代價是要,蘭絕付出他的生命。
蘭絕都會毫不猶豫地去死。
可他偏偏用了那樣極端的方式……
在對待情敵這一方面,帝王的狠決體現得淋漓盡致,就像那山野間護食的狼虎,一旦競争者出現,便會毫無招架之力,慘死在他的爪牙之下。
突然。
“朕說怎麽遍尋愛妃不得,原來是在這裏與舊情人私會。”
淡淡男聲響起,一股悚然驟然傳遍了全身!
卿柔枝瞬間酒醒,将丹書鐵契飛快地收進了袖口,慌張朝着聲源望去——
只見皇帝閑庭信步一般出現在她的視線中,銀白的月光灑落,照得四周一片清亮,勾勒出男人俊美的輪廓。他眉眼昳麗,手持一串黑色佛珠,漫不經心地把玩着。
十多名奴仆前後簇擁着他,卿柔枝對他何等了解,絕對不止這麽點人,恐怕此處,早已被金鱗衛團團包圍!
“陛下……”
她心跳的飛快,難道他一早就發現了蘭絕?那麽方才他給她丹書鐵契的那一幕,有沒有被他看到?
褚妄卻不理會她,一雙鳳眼盯着蘭絕,似乎有些困惑,
“瑛國公怎麽從地下鑽出來了。”他唇角翹起一個弧度,漫不經心道,
“朕追封蘭卿,就是不想令你化為厲鬼,擾了朕與卿卿的安寧,”
他幽幽一嘆,“怎的還要糾纏不休?”
字裏行間,磅礴的殺意令人戰栗,若是常人見到被自己害死的人,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早就被吓得尖叫,他卻沒有絲毫的恐懼和訝異之色,平靜到近乎漠然。
“臣若當真是尋仇的厲鬼,陛下又當如何?”
褚妄挑了挑眉,“蘭卿活着尚且鬥不過朕,死了又能如何?”
卿柔枝忍不住腹诽,就算再怎樣,以蘭絕的性子,也不會化為厲鬼,反倒是他,厲鬼見了他都要害怕。
話說到這裏,皇帝終于高貴冷豔地,賞了卿柔枝一個眼神,那只骨節分明的手朝她穩穩伸出,嗓音蠱惑道,
“卿卿,到朕身邊來。”
卿柔枝這才覺察,他喚她“卿卿”,那是對待最親密的愛人才會有的稱呼,不由得微微一怔,擡腳就想朝他走去,又猛地在中途頓住。
“蘭大人的眼睛……是陛下……?”
她驚疑不定地看着他。
褚妄下颚微緊,毫無感情的黑眸盯着她看了半晌。手收了回去,垂在身側,指骨被他捏得咯吱咯吱作響,聽得人毛骨悚然。
他喃喃自語道,“既然愛妃如此舍不下他那雙眼,朕便挖出他的眼睛,送給愛妃,再殺了鞭屍也不遲。”
“……”
她不是這個意思。
作者有話說:
白蓮花男二vs瘋批黑化男一
女主:沒一個省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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