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60】
林氏卻怔怔看着桌上那壇酒出神, “這酒的氣味……可是忘憂?”
卿柔枝想起剛剛答應褚妄的,無奈道:
“正是。這酒,想必我是喝不成了。倒了也可惜, 不然就送給林姐姐吧。”
林氏有些恍惚,她伸手摸了摸那壇子, 神色中有一絲不舍。低低“嗯”了一聲。
卿柔枝便給她倒了一杯, 然後自顧自用起飯來,都是些家常菜, 雖然不比她長姐的廚藝精湛,卻也豐盛可口。
林氏低頭呡着酒, 眼中逐漸泛起淚光。
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她道,
“這酒, 是我夫君最愛,”
女人的眼神溫柔無比,好像沉浸在一場美夢之中不願醒來。
“尤其是到了冬日,最是寒冷的那些日子。每到夜裏,我都會溫上一壺忘憂酒,與他燈下對酌,賭一點小錢。他酒量比我好,總是我先倒了, 他還千杯不醉,把醉得胡言亂語的我抱回房中,在一旁哄我睡去。第二天醒來, 就拿這件事來笑話我。”
晚來天欲雪, 能飲一杯無?
她說起這些往事時, 悲喜交加, 聽着只叫人心生惆悵。林氏的夫君,是常青山的親哥哥。卿柔枝慢慢放下了筷箸:
“你為何被常太守困在此處?”
她有一種直覺,故事裏的林氏的夫君,已經不在人世。而這,或許就是林氏被困在太守別院的關鍵。
林氏緩緩道來:
“我的夫君,叫做常小河,他是一個秀才。也是常太守的親哥哥。說來也慚愧,我年長他許多,但素日裏,都是他在照顧我。”
“那年鬧饑荒,是小河的父親收留了我,也是常青山的父親。想必卿小姐也知道,常太守的父親,是大将軍的部下,他雖然舞刀弄槍,卻是一個很善良的人。後來将軍的夫人做主,将我納為妾室,但常将軍一直拿我當妹妹,并沒有同我圓房。”
“後來常将軍随着大将軍出征,不久之後戰死沙場。夫人也染病去世,只留下兩個孩子。街坊鄰居都讓我重新尋個好人家嫁了,這兩個孩子,交給族裏撫養。我不願意。将軍待我極好,是他救了我的性命,給了我一個遮風擋雨的家。”
“所以,你留了下來。”
“是,我留了下來。”林氏說到這裏,潸然淚下,“孽緣……都是孽緣……”
“南柯郡的人愛戴大将軍,自然也愛戴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将軍馬革裹屍那一年,郡上傳出了我與小河的風言風語,頗為難聽。當時的那位南柯郡太守要放火燒死我,道我是禍害常家的妖孽,不得不除。”
“他們說,是我克死了将軍與夫人。還引誘小河,犯下此等悖逆倫常、不容于世的過錯。”
卿柔枝淡淡道,“世道總是喜歡将錯誤推到女人的頭上。”這樣的事情在史書上還少嗎?沒想到南柯郡也有同樣的事情。
“是。我後來才想明白,這一切,并不是我的錯。但那個時候,我還太年輕,”林氏抿了口酒,眼底有淚,卻是笑道,“我很害怕,甚至想過就這麽死了算了。是小河說,他會保護我,他帶我走,就我們兩個人,去到誰都不認識我們的地方。可是,青山怎麽辦,那時的他還只是個少年,難道留下他一個人嗎,如果我們這麽自私,怎麽對得起常将軍?”
“我真的很後悔,如果當時我能堅定一點,也許今日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就在我們離開南柯郡的第三天,那匹馬突然失控,小河為了保護懷有身孕的我,墜入山崖,屍骨無存。青山帶我回去,把我藏了起來。不久後,他坐上了太守的位置。我也被永遠幽禁在了這座別院。”
“再也不會有人知道,我的身份,還有我跟小河的那段往事。”
說着,林氏看向卿柔枝,
“你是我見到的第一個他帶回來,卻不哭不鬧的女子。我覺得你很特別,所以,我願意跟你分享這段往事。我只想,至少這個世上除了我,還能多一個人記得小河……”
卿柔枝苦笑,“世事,還真是無巧不成書。”
難怪她見到林氏第一面,就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如今聽了這些,更是惺惺相惜,她不禁問道:
“你在他身邊那麽多年……你愛常太守麽?”
林氏的眼睛閃了閃,慢慢變得哀涼,“這麽多年,我早就已經看透了,他身邊來來去去那麽多女人,他甚至連自己的妻子都可以轉手送人。這座別院之前,還有一個主人,那個人,是常将軍前頭的那個夫人。
常青山他,就是一個沒有心的怪物。他喜歡的只是那麽一層身份,卻不是我林小雲。只要是他父兄的女人,他就想要奪取,跟是不是我,沒有多大的關系。”
“無論如何,我永遠是常小河的妻子。”
“我也想過随小河而去,可是我跟小河的孩子還在常青山的手裏,我真的沒有辦法……”
“不要自責,我們什麽都沒錯,”卿柔枝握住林氏的手,她太瘦了,幾乎是形銷骨立,“我們很快都能從這裏解脫。”
“相信我,我們都會好好地活下去,擺脫這些陰暗的事。”
……
卿柔枝手撐着腮幫,聽了林氏那番話,自然會聯想到自己的處境。
以前她也以為,褚妄追尋的,是那種染指他父皇妻妾的快意,這會讓他有一種報複的快感。世俗倫常在他眼裏形同虛設,他甚至沉溺于這種不受束縛的感覺。
但當她突然跳脫出來,從局外人的視角來看待這一切。
褚歲寒,或許并不是一個無心之人。
裘雪霁說他會長成一個為禍世間的暴君,因為他是一個無心之人,根本不在乎任何人的性命。
可他會因為找不到她,怕她被刺客殺死而哭泣,雖然他看上去完全意識不到自己在哭……
頂着一張淚流滿面的臉,一邊哽咽一邊放狠話,卿柔枝回憶起來就想笑。
又及時忍住了。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這是不是說明,他已經有了愛人之心?
至于變好就不想了。
卿柔枝沒覺得自己有那個能力,能把一個徹頭徹尾的大壞蛋改造成聖人。
愛可以是任何形式,不同的人表達愛的方式都不同。
大哥的愛是熱烈的,明目張膽的偏愛,長姐的愛是細水長流,七年默默無聲的陪伴。
可他……到底算不算愛?
充滿攻擊和掠奪的欲望,每每被拖進他情感的漩渦,就像是置身于刀光劍影的戰場,稍不留神就會被紮出個窟窿。
沒來由的,卿柔枝有些難過。
她小的時候,大哥大姐歲數長她許多,父母和睦,長輩疼惜。她是得到過愛的,所以才長成了一副柔軟包容的性子。
她不知道從來沒有得到過愛的人,會是什麽模樣。
想到這,卿柔枝喚了一聲,
“阿九。”
滿室靜谧。
壓根沒有人回應,冷冷清清。
可她知道他在。
“我要脫衣就寝了,”她柔聲道,“我不太習慣在陌生人面前換衣服,煩請你回避。”
不知哪裏來的一陣風,燭火突然滅掉,整個屋子陷入了黑暗。
就跟話本子裏寫的一陣妖風吹來,一模一樣。
卿柔枝感覺有人站到了身後。
“阿九。你……有多恨我?”
趁他開口前,她轉過身,準确無誤地摘下他的面具,扔在地上。
撫上他冰冷的面龐,她的掌心是溫暖的,帶着那股獨特的,幽幽的香氣。
這是他們重逢以來,她第一次這樣主動地親近。褚妄一時沒有回避,皺着眉任由她動作。
她指尖沿着他漂亮的眉弓,撫摸到眼尾,再從那緊繃的下颚線,一路滑到他的喉結。
結實的凸起,在她指腹下一動。
“卿柔枝。”他聲音清冷低沉,聽上去毫無感情,“你在幹什麽?”
她指尖劃到他衣領上,垂着眼道,
“嗯……你那麽恨我,我總得想想辦法,化解我們之間的仇怨。以後擡頭不見低頭見的,而且你功夫那麽好,萬一哪天想通了,要了我的命怎麽辦。”
手腕被一把握住,從衣領處拿開,他依舊冷淡,“所以?”
“所以,我在讨好你啊。”
褚妄好笑,
“你倒是變通得快,不是還說喜歡一條狗,也不會喜歡我?”
他似乎特別在意這句話。
“誰讓你那樣對我……”
想到他在她下巴上那種舔法,她就頭皮發麻,輕咳一聲,“不過看在你長得俊的份上,勉強原諒你了。至于喜不喜歡……你我之間何必談那個,你不是說,我倆有過肌膚之親?一場露水情緣,換一個朋友。我覺得很劃算。”
“朋友?”他一聲比一聲沉,“露水情緣?”
“你把我當成什麽?”
這會子他倒是有道德了,卿柔枝咬了咬唇,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說,你一個大男人,看開點,你也不吃虧嘛。”
他高,她拍得吃力,拍一下就不拍了,他卻忽然把她一把拉進懷裏,另只手蓋住她平坦的小腹,在她耳邊吹氣,暧昧道,
“小姐盛情難卻,在下自是意動不已。不過,你就不怕懷上我的孩子?”
這人,是沒有任何道德可言的,要想制服他,只能比他更沒有道德。
卿柔枝軟聲道,
“反正就這幾天的事,無妨。倘若當真懷了,我只說是那位刺史大人的,”她踮起腳,紅唇擦過他耳廓,“這買一送一,想必鄭大人也會高興的,對嗎?”
“卿柔枝!”
褚妄已經分不清是欲.火焚身,還是怒火中燒,渾身的血液像是沸騰的開水。他狹長的鳳眸射出兩道寒光,咄咄逼人,牙齒也咯吱咯吱地咬合在一起。
“你還真敢說。”他陰狠道,“你就不怕我去把那姓鄭的大卸八塊?”
“我當然相信你做得到呀,”卿柔枝抿着紅唇,“不過呢,就算沒了鄭大人,還有周大人,還有李大人,”她掰着手指頭數,“你還能把這些人全都宰了不成?”
“縱使,你能殺光文武百官,那還有天子呢!”
“哦對,陛下。”
她如意算盤打得啪啪響,“你說,若是我去引誘陛下,能有幾成勝算?”
冷冷的笑意從他喉間溢出:
“你少做夢了。”
“陛下一世英明,怎會看上你這般朝秦暮楚的女人。”
“聽起來你跟陛下很熟。”她試探道,“真是陛下跟前的紅人?”
“要不你就透露一下,陛下他,喜歡什麽樣的女子?”
褚妄哼笑,“反正不會是你這樣的。你就算脫光了站在那,陛下也不會看你一眼。”
卿柔枝似乎有些失落,“也對,陛下後宮佳麗三千,哪裏會看上我這麽個小小的小官之女呢?”
“看來,只能将就将就了……”
将就。
将就。
“卿柔枝,你最好別再惹我生氣。”
他指着她的鼻子,警告道。
卿柔枝握住他的手指,用一口甜膩的嗓音道,“好啦好啦,今天的事還沒當面謝過阿九。”
“不管之前我們有什麽恩怨,看在你幫我一場的份上,我願意為你的貞潔負責。”
“……”
“說吧,你想要我怎麽做。只要不是傷人性命的事,我都願意為你做。”
這一回,倒是褚妄愣在了那裏,沒想到她變臉比翻書還快。他垂着眼睑,不知道在想什麽。
突然揚起薄唇,然後朝她勾了勾手指。他在她耳邊,說了三個字。
“……”
卿柔枝認真看着他,“你說真的?”
褚妄笑意更深,單手捏起她下巴,大拇指擦過她飽滿的下唇,在上面緩慢摩挲着。
一雙鳳眸慵懶微睐,滿滿的調笑意味,“卿二小姐,終于知道怕了?”
知道怕了,還敢來——
她卻紅唇輕啓,咬了一下他的大拇指。
“那你脫吧。”
“?”
褚妄立刻冷了臉:“你想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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