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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貞心意已決,請師娘在此看着德貞和鏡英就可,師娘,我走之後,拜托您護送我娘和妹妹她們到東昌府,即刻出發,半點也莫停。”
羅師娘目光落在自己的徒弟身上,見儀貞面色如霜似雪,冷凝如冰,俏麗眉目間顯出幾分堅毅來,想是已經下了決心,羅師娘心頭一酸,點點頭道,“儀貞自己保重。”
儀貞便發足疾奔,朝着二門而去,身後跟着數十名手裏拿着原始武器的仆婦下人。
不多時便到了二門廳上,但見廳外圍着上百號人,分成兩方陣營,人數多而且手拿刀劍的,自是鄭家來人,自家這方的人數卻少,總計只有四五十來人,還多數是婆子丫環,手上也沒什麽武器。
一個高胖的婦人正扯着桓夫人的袖子,另一手卻是握着把大刀,架在桓清頸上。那婦人容長臉兒,挑眉長眼,勾鼻撇嘴,身着一身大紅箭袖,将高胖的身材盡顯無遺,偏還覺得自己英姿飒爽一般,格外地挺腰昂頭。
嘴裏兀自不幹不淨地道,“左夫人再不識時務,不把左儀貞交出來,我這把刀可不認得什麽一品二品夫人,先結果了你這個老的,再使人将左府裏年輕的閨女統統拖了帶走,到我鄭府裏頭當丫頭做侍妾,那時可就是哭都找不着地方喽!”
那聲音尖利高亢,又帶着三分得意,七分猖狂,果然是鄭國泰之女,與左府有着深仇大恨的。
儀貞走上前去,喝了聲,“住手!”
兩邊的人馬都瞧向盈然而來的年輕女子,但見儀貞身着半新不舊的襖裙,不過是嫩綠淺白二色,也無甚多餘配飾,卻如風中清荷,雪裏綻梅,清麗無匹。那左家衆人大都見過儀貞也還罷了,鄭家的家丁卻是看直了眼,個個目光烱烱,直盯着儀貞一眼一眼地瞧。
鄭瑤仙上上下下打量了儀貞幾眼,嘿嘿怪笑,“好個佳人兒,你就是左儀貞麽?怪道我家老頭子思想得緊,這臉龐,這小腰,果然生得絕色啊,哈哈哈…”
被刀架着的桓夫人卻是氣得渾身顫抖,恨恨地瞪着儀貞,怒罵道,“逆女,誰讓你出來的!鄭國泰那老奸臣也配提我左家女兒的名字!你若是我左家女兒,就一頭撞死在這左家廳上,也莫要壞了我左家世代清名!”
鄭瑤仙惱道,“左婆子,你當我的刀是紙糊的不成!當着我的面就敢罵我家老頭子,找死啊!”
邊說手上的刀就欺近了幾分,桓清原本細皮嫩肉保養得宜的脖頸上登時多了幾道血痕。
桓清雖然是足不出戶的正宗大家閨秀,但是事關名節家風,雖然刀鋒架身,鮮血直湧,也毫無懼色,反是沖着鄭瑤仙啐了一口,罵道,“鄭瑤仙,似你鄭家這種逆黨奸賊,早晚便會有報應,你要殺便殺,哪個怕你不成?”
“好你個左婆子!”鄭瑤仙急火上心,雖然來時得了吩咐,不要傷了左家妻兒的性命,卻也按捺不住就要下手。
“鄭瑤仙!”儀貞已經幾步走到了跟前,伸出手握住了刀背,與鄭瑤仙對視,“你究竟所為何來?是來殺人的麽?”
鄭瑤仙瞧着這嬌滴滴的小姐居然敢以手握刀,這時才記起家中鄭老頭的囑咐來。
“自然是來接左小姐進鄭家為妾的。”
儀貞冷笑道,“我既然已經出來,你又為何還要羅唣,又傷我母親?”
桓夫人急道,“儀貞!你…”
儀貞擡眼與桓夫人對望,“母親,如今形勢比人強,舍了我一個,能保左家滿門,母親莫要擔心儀貞,儀貞始終記得自己是姓左的!母親,女兒去後,要速速遵我爹的吩咐,再莫拖延。若能得合府平安,女兒雖死無憾。”
桓夫人瞧着大女兒,眼中落下淚來,忽然就明白了儀貞這是打算有去無回了,頓時心如刀割一般。
有那鄭家家丁擡着小轎進來,鄭瑤仙嘿然一笑,“左小姐,請吧。”
這回順利把左儀貞劫到,回去老頭子又記咱一功,沒準還能封個長公主當當,咱這長公主,也算是殺伐決斷,領兵帶隊了哇!
眼睜睜地瞧着儀貞進了轎子,那鄭家家丁登時擡起轎行走如飛,不過轉眼間,就出了二門,桓夫人淚落如雨,連聲叫着儀貞。
鄭瑤仙哈哈大笑,這才收了刀,昂頭嘲笑道,“左夫人莫哭,你女兒生得好相貌,定會得我爹歡心的,來年,說不定你就要當外祖母了,那時可不是歡喜得很麽?”
桓夫人氣得胸口一痛,只覺得眼前發黑,身邊的丫環忙上來扶住,鄭瑤仙得意洋洋地帶了家丁們,揚長而去。
桓清猛地睜開眼,喊道,“快快,快去尋左登他們,去把儀貞追回來!”
管家左忠捶胸頓足,哭道,“左登他們都還沒醒過來呢。”
好好一個大小姐落入了賊手,這讓他這個當管家的,老爺回來以後,怎生交待啊!
正說着左登他們幾個,左登幾個人搖搖擺擺地被人扶着也趕過來了,但見一個個頭暈眼光,腳下歪斜,莫說是追人了,就是站都未必能站穩。
管家抓住左登大吼大罵,問他們好好的,這是出得什麽妖蛾子。
左登聽說了小姐被劫之事,不由得羞愧無地,撲地跪倒在地,道出了昨夜之事。
原來這十幾個家将多是貪杯之輩,但因老爺有令不得沾酒,便都忍着,卻是昨日将晚,門外來了個賣桂花酒釀的,幾人想着這又不是酒,便買了來喝,好解解饞蟲,卻不想便是因此着了道兒,到了夜間便睡得跟死豬一般,早間叫也叫不醒,就這幾人出來還是被人用冷水潑過的呢。
桓清雖然不問外事,聽了也知道這必是鄭家之計,心中恨極,卻想着自己一府人要想平安地到東昌府,還得靠着這些人,忍了又忍,才沒有厲聲發作。
☆、一百六 鄭氏美夢納小星
桓清揮了揮手,讓這些人自下去,“我此時哪有閑心去罰你們,等将來老爺回來再說吧。”
說罷想起儀貞,眼淚又撲籁籁地掉了下來,不由得掩面痛哭,周遭的丫頭婆子們也哭成一片,大放悲聲。
管家左忠忙上來道,“夫人,事已至此,還是商量大事要緊。”
桓清聞言似乎雙目一亮,卻又哽咽道,“還有什麽大事可商量,如今親朋故舊都不在京中,滿朝都是奸黨,卻去尋哪個相幫?”
左忠嘆了一聲,“夫人,方才聽那鄭瑤仙口氣,似乎還要滅我左家滿門,況且小姐身陷賊手,這一去,若是逼迫不從,那鄭老賊惱怒之下,只怕還要來尋事,那時二位小姐怕是也保不住了,不如這便即早啓程去東昌府,京中留幾個得力家人打探小姐消息,再派人去軍中給老爺送信,或者還有轉機。”
桓清一聽這話确實有理,自己幾個婦人光在這兒哭也毫無用處,倒是應該寫信給老爺,讓老爺看看有什麽辦法才好。
婆子們扶着桓清進了內堂,見了德貞鏡英二人,都是淚眼相對。
有丫環們把紙筆備好請夫人寫信,桓夫人手裏握着筆,卻是顫抖着怎麽也寫不下去,便請鏡英代書。
桓夫人此時收了哭聲,心裏琢磨起事來,德貞哭得兩眼紅腫,道,“那老賊怎地就知道了姐姐生得如何。又知道姐姐名姓?這可不是禍從天降麽。”
桓夫人也覺得此事奇怪,“難道是你們幾人去逛花園子。被外頭的人瞧見了容貌?你爹再三說過不讓你們去逛,你們偏去。這可不是惹了塌天大禍麽…”
德貞聽得這話,哭得更兇。當時确實是自己最先起意要去逛的啊,而且還見着了一個狂徒…
鏡英幾下把書信寫好,聽得左家母女推測,心裏卻是不以為然,若真是因為花園之事。那人也是見着了三個人,并不知誰是誰啊,怎麽就能知道儀貞妹妹的閨名呢?
不過此事辯來也與事無補,鏡英只是在心中想想罷了。
鏡英将寫好的信遞給桓夫人。桓夫人看過,馬上封好交給家人,家人接了信,火速出府而去了。
那邊左忠也把車轎備好,留了幾人打聽消息,桓夫人這回也不講究什麽身外之物,命人将各處房門都鎖好,一幹人都上轎的上轎,坐車的坐車,把大門也上了三道鎖。家丁壯漢同着家将們,手拿各色武器護在車轎周邊,一齊出城而去。
鄭國泰在廳中胡榻上坐着,身邊有三個俏婢服侍,捏肩的捏肩,捶腿的捶腿,還有一個用着銀簽子叉着水果喂着他吃,鄭國泰胖身子歪歪地靠坐着,眯縫着雙眼。只覺得渾身舒暢。
要說這日子比前些年可舒坦多了,前些年他正房老婆還沒死的時候,那整個一個母老虎,自己哪怕是摸摸丫頭小手,多瞧丫頭幾眼,那母老虎也能把丫環打成個爛羊頭!
至于自己,沖着自己大吵大鬧,那都是客氣的,什麽揪胡子捏耳朵抓臉盤咬皮肉罰跪床頭頂馬桶等等七十二般絕技一樣樣的來,弄得自己明明是國舅,頂多也只敢在外頭養幾個如花似玉的外室,還提心吊膽地生怕那母老虎發覺,打上門去,想起來就心酸啊…
好在老天保佑,那母老虎去年得急病伸了腿兒,自己就如那翻身的奴才,放到山坡的老羊,終于可以無人拘管,想納幾個就納幾個,左擁右抱,摟兩個看一個啦!
聽得家人來報說,瑤仙小姐已經把左大小姐帶了回來,鄭國泰更是哈哈大笑,樂得雙手直拍胡榻。
“好好好!瑤仙果然能幹!老左啊老左,你幾次三番和我作對,饒是你千般計巧,萬般手段,你左家的寶貝女兒,還不是盡落我手,待我占盡偏宜,看你就算從胡人手下逃得性命,回來見了我嬌滴滴的小妾們,還有什麽臉面做人?啊哈哈哈…”
旁邊下人名叫丁九,是個慣會湊趣的,谄媚笑道,“老爺說起來,也無甚偏宜,老爺娶了他女兒,老左不就是丈人了,這還低了一輩去哩!”
鄭國泰笑罵道,“胡說!小妾的爹,只和奴才一般,什麽丈人!”
越想越是暢快,仿佛這許多年在老左處受的窩囊氣都找補回來了似的,直笑得合不攏嘴。
說話間,鄭瑤仙帶着轎子回來了,那轎子擡進了廳前,鄭國泰伸長了脖子張望。
鄭瑤仙洋洋得意,大馬金刀地坐到了廳中椅上,誇功道,“爹,女兒這回事辦得可爽利麽?”
說着便把自己如何上門提親,如何三句話說崩了,拿了左夫人當人質,逼着左儀貞自動現身大大的吹噓一番。
“好女兒,真是女中英雄!”
轎中的儀貞聽了心中連呸!這上門強搶民女要是叫女中英雄的話,那自古以來的女英雄都要淚奔了。
“快把左家小美人兒請出來讓老夫瞧瞧,倒底是如何個花容月貌法,讓丁家的誇得跟個天仙一般。”
儀貞一愣,這丁家的又是什麽人,怎麽會知道自己的呢?
然而轎簾一掀,兩個仆婦就伸手過來欲扶,儀貞撥開那手,自己利索地下了轎。
鄭國泰張望着,只見轎中出來一位芳年女子,容顏清麗絕倫,朝廳中走來,步态若行雲流水,昂然立于中廳,袖手負于身後,不懼不怒,目光清冷,如一泓寒水,照得人有些發冷。
鄭國泰睜眼細瞧,自頭看到腳,果然絕色生春,不單面目姣好如花似玉,最是那凜然如冰似霜雪的神态風姿,更教人銷神蝕骨,色授魂飛。自己活了大半輩子,從前見過的那些女娘,竟然都跟死魚眼睛一般,比得不知到什麽爪哇國去了。果然是名門世家,才能養得出這般女兒,就是自己妹子鄭貴妃盛年之時,也比不上這位左小姐啊。
他卻不知,也只有象鄭家這般窮困寒門做夢都想飛出個鳳凰的或是巴望着攀個皇親富貴的人家,才巴巴地恨不得把女兒們送到那見不得人的所在,正經家風清正的世家名門,誰稀得把個好好的小姐白瞎了,送去給那些不靠譜的老朱家後代糟踐?
鄭國泰本來翹腳高倨在胡榻之上,這左一眼,右一眼地瞧着,卻是不由自主地坐起身,推開一邊服侍的婢女,下了榻,走上前幾步。
“好個小美人兒。你就是左儀貞麽?”
此時此刻,廳中雖還有女婢鄭瑤仙和管家丁九在,鄭老頭的眼中卻只有一人了,繞着儀貞前後左右地打量,全方位無死角,怎麽看都是美得讓人流口水啊。
儀貞睜大雙眼,瞪着鄭國泰,眼內寒光畢現,冷笑道,“好個糟老頭子,爾就是鄭國泰那老奸賊麽?”
鄭國泰冷不丁吓了一跳,沒曾想這小小美人兒,說話聲口如此硬氣,倒果真不愧是老左的女兒,連語氣也仿佛兒相似。
鄭國泰想到老左一世清名,如今倒要毀于一旦,心裏格外得意,連左儀貞話裏貶意也不以為忤,呵呵笑道,“左小姐,早就聽說你人物生得風流俊俏,跟天仙似的,這便讓我那女兒去接了你來,果然是名不虛傳,老夫極是滿意,如今你既然來了,就好好在我府裏住着,只要服侍得老爺我好,榮華富貴少不了你的。我這府裏正室雖不設,姨娘裏頭算你為首,也稱個貴妾可好?”
貴妾你妹,貴妾你大爺的!你全家都是貴妾!
儀貞心裏暗罵,卻不想這鄭家可不全家都是靠着貴妾鄭貴妃麽?
“老賊莫要做夢了,象你這般包藏禍心的奸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我左儀貞既然身入這肮髒之地,就未曾想活着回去,你若逼迫與我,我便與你拼了。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鄭國泰哈哈笑了幾聲,摸娑着自己的幾根花白胡須,“左美人兒,照你這般說,竟不是與我做小,反是與我拼命來了,我作我的奸臣,跟你個小女子什麽相關?怎麽左一個奸臣,右一個賊子起來?”
一邊瞅着好戲的鄭瑤仙卻是按捺不住,跳了起來,喝道,“老色鬼,竟然是個死人不成,容得這小賤人這般辱罵,不若我一刀殺了,再去尋個好的與你便是!”
說着就去拔刀,鄭國泰着惱,喝道,“住手,你既然劫了她來,這便是我老鄭的人了,日後見了也是你的姨娘,須放尊重些,要打要罵要調教,也是你爹我的事,你且回自家去放潑去吧。”
鄭瑤仙啐了一口,“老色鬼!喪了心,姑奶奶我也懶得與你說,便讓這小妖精害了你又如何,姑奶奶一個長公主之位照樣跑不了的。”
說着竟扭身而去。
鄭國泰見了潑女兒走了,心想,這女兒也學得她娘一個模樣,也虧得女婿能受得了她。
卻是回身高坐大椅之上,觑着左儀貞冷笑幾聲,道,“左儀貞,須知常言說的好,識時務者為俊傑,你爹老左處處與我鄭家做對,結下了海樣冤仇,本來趁着老左離京,就要派人滅你府中滿門,雞犬不留,不過瞧在你這小美人兒能服侍本國舅面上,心氣略平,饒你左家幾分,你若是識時務,小意奉承老夫得好,老夫便饒你左家過去,若是再不識好歹,說什麽拼命的話,就莫怪我不憐香惜玉,命人将你捆了脫個精光,還不是任我施為?再命人将你家殺得一幹二淨,那時你就是後悔也晚了!”
☆、一百七 賊巢忽然見故人
儀貞聽了這老賊一番狠話,心裏卻想,這老賊雖然不過是恫吓之語,未必真敢滅左家滿門,也要防着老爹自山海關回來,但鄭家這夥人,本來眼界就不高,又精分地妄想當天下至尊,果然是不能和瘋子講邏輯麽?
這個關頭,切切不能高看了他們的智商,萬一他們就是無所顧忌地腦殘了,把左家全家劫殺了,那時就是老爹從山海關回來再把他們殺光也為時已晚了啊。
如此倒還不能和老賊硬碰硬。
儀貞默然不語,低下頭去。
瞧着這小美人兒似乎被自己一番話吓得不敢強硬了,鄭國泰心滿意足,心道,一個小女子,就算是左維明的女兒又如何,落到了我手,還不是和那西樓秀姬一個模樣?嗬嗬,日後便教她們姐妹共同服侍老夫我,床幄之中,一對姐妹花,豈不妙哉?
鄭國泰心花怒放,指着案上的酒壺,哼一聲道,“小美人既然想明白了,還不過來與我倒酒伺候着?”
高高地擡着下巴,想做出一副位高權重的枭雄之态,卻兩眼舍不得自小美人兒身上丢開,這便更添幾分滑稽。
儀貞倒也不甚擔心,自己也不是正牌的本土女,不會因為倒個酒就要死要活的,輕移步子,正待上前,卻聽得廳外頭有人來報,“老爺,方大人有要事相商,請老爺火速入宮哩。”
鄭國泰就好象正餓着肚皮。剛剛搶了山珍海味正待據案大嚼之時,偏偏被人拖走。十分晦氣,不過想到大事将成。那屁股坐上龍椅的滋味跟抱着小美人兒也不差多少,正是洞房花燭夜,身披黃袍時啊!
鄭國泰邁步要走,卻又想起來,回身吩咐管家丁九,“把這小美人送到內院東樓去。那西樓小夫人本是她的姐妹,可讓她們姐妹厮見厮見,也好相勸着些,讓小美人兒安心做老夫的姨娘。”
丁九喏聲應了。鄭國泰滿面油光,笑呵呵地出府而去。
丁九叫了幾個丫環仆婦送儀貞到內院東樓之上,儀貞也不違抗,跟在丫環身後進了鄭府內院,見鄭府中各處俱十分豪華奢侈,不脫鄭家暴發戶的習氣,尤其是內院之中,竟然修着四座雕梁畫棟的三層小樓,每一小樓還似都有獨立院子,果然是鄭老賊金屋藏嬌之所。
待進了樓。仆婦帶她到樓中正房之中坐下,但見房中擺設俱是楠木,還要在邊角上包金嵌玉,唯恐不知他這是富貴之家,窗臺下妝臺銀鏡,邊上是黑漆邊的金座玉屏風,床帳簾缦處處是金線繡花的錦繡綢緞,端地是金光閃閃,瑞氣千條。
儀貞微眯了雙眼。略打量過房中地形,便垂下眼簾,做深閨弱女狀。
心裏卻是在想,方才那老家夥說什麽西樓小夫人是自己姐妹,這是神馬意思?難道說失蹤的秀貞竟然流落到了鄭國泰手裏了不成?
一想到這裏,儀貞後背便覺得直發寒,秀貞雖然自小驕縱了些,但是淪落至此,給一個六十來歲的老東西作姨娘,這也太慘了點吧?
正心裏琢磨着,只聽房外丫環禀報道,“秀夫人到。”
但聽環佩聲響,蘭香陣陣,四名丫環圍着一位宮裝麗人走了進來,那女子不過十五六歲,身姿婀娜,面似桃花,眉如新柳,杏眼秋波,唇邊帶着微笑,宮裝衫袖,繡襖羅裙,頭上插着明晃晃的點翠金鳳簪,耳上明珠溫潤,皓腕挂着對玻璃種帝王綠的翡翠镯兒,行止端方穩重,模樣與秀貞幾乎一絲不差!
儀貞倏然瞪大雙眸,低聲驚叫,“秀貞妹妹?”
心下卻是松了一口氣。
那麗人聽了似乎也松了口氣,轉眸瞅着儀貞,淚光盈盈,“儀貞姐姐。”
卻是上前拉住了儀貞的手,儀貞心下一抖,忍住未動。
“妹妹怎麽陷身此地?”
秀貞回身道,“你們都下去吧,我和姐姐單獨說會兒話。”
那些丫環都恭敬地應聲而退,瞧着秀貞的模樣,倒是在這府裏混得不差,看來還是個得寵的姨娘。
秀貞拉着儀貞的手,挨着坐下,未語先流淚,“姐姐,都是那刁氏害人,與翁大夫妻兩個,半途起了壞心,将我劫到鄉間,意欲待價而沽,後來他們打聽得鄭國舅死了夫人,要廣納美色充實後院,便将我八百兩銀子賣與了鄭家,被那鄭國舅納為妾室,幽居後院,如今已經十個月了。”
儀貞聽得氣憤不已,大罵那刁氏翁大,又罵老賊無恥,卻是同情地問道,“秀貞妹妹,當日你身邊還有個丫環紅雲,她可是與刁氏一夥的?如今和你不在一處麽?”
秀貞目光微閃,擦了擦淚,低聲道,“紅雲倒是個好的,卻也不知被刁氏賣到了什麽地方去了。”
儀貞也嘆了一聲,卻嗔怪道,“那你怎麽不設法逃走,卻在此地安穩地做了妾室之流?”
“姐姐啊,我何嘗不想早日還家,可這後院深深,我一個孤身弱女,又無人相幫,那鄭國舅又強橫相逼,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也只好勉強茍活,忍辱偷生了。”
說着又以帕試淚,動作優雅,別有一種幽怨之美。
真是人生如戲,全靠演技啊!
儀貞蹙起雙眉,嘆道,“左家好好的女兒,竟然委身一老奸賊為妾,爹爹和二叔知道了情何以堪啊,這麽說來,想必我的名字,也是妹妹告知給那老賊的了?”
秀貞微微搖頭,幽然道,“姐姐莫把秀貞想得這般壞,哪裏是妹妹告知的,卻是那位丁九娘子出的好計,獻得好策。”
儀貞奇道,“丁九娘子是哪個?怎麽會單知道我的名字。”
鄭府管家的娘子,怎麽可能知道左府裏小姐的閨名,還出什麽計,獻什麽策?
“丁九娘子就是魏桂香啊!”
秀貞這一說,儀貞心中大汗,忙道,“妹妹,這是怎麽回事,桂香怎地成了丁九的娘子?”
秀貞這才把桂香的事說了。
原來桂香回了魏家,整天走東家竄西家,手上雖有銀子,争奈她大手大腳,四處撒漫,再加上魏家老兩口和哥哥變着法兒自她手上哄銀子,不過半年就全都敗得一幹二淨,家中人見桂香再無油水可撈,也不想白養活着這個好吃懶做的老閨女,便尋思着再賣一處人家,也能得一注銀子。
不過夢想是豐滿的,現實是骨感的,桂香這副模樣,年紀又接近三十,偏偏什麽手藝也不會,哪家買下人也不會挑中桂香這樣的,如此耽誤了好一陣,後來還是魏家哥哥靈機一動,想着怎麽着妹子也是從左府出來的,不如拿這個當噱頭,包裝一番妹子,反正桂香不是成日裏說她曾經是左大人的寵妾,因不容于夫人這才被攆了出來麽,再尋人家的時候,便道這位曾經是左府裏頭的小夫人。
正好趕上鄭國泰正室新喪,要說這人生三大快事,升官發財死老婆,鄭國泰這前兩樣是早有了,唯獨這最後一樣遲遲才至,鄭國泰那還不放開了尋覓佳人?
這管家丁九受老爺所托,為鄭國泰尋訪美人兒,常和人牙子打交道,那一位人牙子當笑話說了桂香這位假冒左家小夫人的故事,丁九倒是留了心,知道自家老爺恨左維明入骨,正想自別處找補回來呢,便叫人牙子領了桂香來一見。
果然見面不如聞名,桂香那副尊容讓丁九大失所望,本來還想給老爺買了來當姬妾呢,不過轉念一想,這婦人雖是醜了些,但好在風流放蕩,給自己當個二房倒也偏宜,還能自她那兒打聽些左家的隐事。
丁九便花了二十兩銀子買了桂香,果然這桂香人雖醜,倒勝在風騷放蕩,賤到別有一番風味。連鄭國泰聽說了,都要忍不住特意見一見這位左家小夫人。
桂香察言觀色,見鄭國泰是左府的對頭,又好色如命,想着投其所好,便将左府裏兩位小姐的模樣誇成了天仙一般,特別是大小姐儀貞,更是好話不要錢一般沒口子地誇,引得那鄭國泰動了心思,雖已經有了秀貞,卻還是日思夜想,要将儀貞弄到府中。
後來維明出征,也是桂香給丁九出主意,道是左家家将雖然厲害,便都是愛喝酒的,只須拿酒香一勾引,便能放倒。那時派上七八十號人,便可将左大小姐劫來府裏,果然此計得售!鄭國泰單為着桂香出的主意,便不知賞賜了多少金珠,還承諾将來大事成後,給丁九封個官,給桂香個诰命哩。
這桂香身為管家的二房娘子,在鄭府裏竟也得臉,下人們還要尊一聲丁九娘子,有時也能遇見秀貞,秀貞只裝做不見也不怎麽搭理她。
儀貞聽了秀貞所說,半晌無語,心裏直磨牙。
果然是那時心慈留下的後患,桂香這種小人,出府的時候還滿嘴的感激之詞,這才不到一年就翻面害人了!還害得是姐!姐以後再也不做聖母了啊啊…
不過這桂香也算是個神奇的人物了,小強一樣的人生,換了地圖混得反而更牛了,果然是尋找到了适合她的位置和人群了麽?
☆、一百八 船頭忽聞驚魂事
“想不到桂香這厮恩将仇報,賣主求榮,果然是下賤人行下賤事!”
儀貞冷笑了一聲,說完了這話,眼角掃去,見秀貞面色微微一僵。
秀貞緩了緩,才開口問道,“儀貞姐姐如今也身陷鄭家,卻是如何打算的?”
雖然語氣是同情的,儀貞怎麽聽着同情之中,還略帶些興災樂禍之意。
儀貞垂下眼簾,道,“混得一時算一時罷,老賊若不來,那是最好”
秀貞唇角微微勾起,柔聲勸道,“這個姐姐倒可放心,這老賊近日只惦記着篡位謀權,連回這府裏都是少的,只是聽說伯母要回鄉,他這才心急令鄭瑤仙劫了姐姐來。估計老賊想起姐姐來,也到了篡位之後了。”
儀貞微微點頭,瞧向秀貞,似輕籲一口氣,“那便最好,秀貞妹妹,多日不見,正好陪我多說說話。”
秀貞心中亦有所思,遂道,“姐姐說的是。”
起身吩咐了丫環上了茶點,又教将酒飯備好送入樓上。
儀貞見備上來的倒都是精致菜色,秀貞殷勤相讓,儀貞也只瞧着秀貞動的菜,略略用了一點,道是心中難過,也沒甚食欲。
秀貞問起二房後來的事,儀貞便把二房如何尋不見秀貞,周氏病倒,二叔着急,刑部下了海捕文書通緝三仆,卻是遍尋不見,二房後來随任去了青州的事一一說了。
“那。那周家…”
秀貞聽了半晌,聽不到自己最關心的。這才開口相問。
儀貞心下微哂,道。“二叔恨透了周家,與他家斷了來往,不過聽說月前周家老大娶了禮部侍郎家的女兒。”
秀貞正舉着杯子要喝茶,聞言手微抖了下,茶水濺了出來,沾到了衣袖上幾點。
“秀貞妹妹。當日可是行差了一步,須知這男女兩情相悅雖可,卻不可越雷池一步,不然。身為女子就是罪名最大的一個,那男子倒頂多挨頓責罰便了,日後還能再娶佳人。女子卻會清名不保,輕則青燈古佛,重則性命難保。”
黃鏡英出事,被逼投水的便是她,秀貞出事,也是秀貞被打得半死不活,那杜公子和周大卻是嘛事也沒有,當然了黃鏡英和杜公子是被誣陷的。秀貞和周大卻是…
原先儀貞還覺得秀貞定是做事不慎引來禍端,如今想來,也是另有別情了。
秀貞此後就有些神思不屬,再說起話來也是強打精神,不過盞茶的工夫便要告辭而去。
儀貞問道,“妹妹這裏可有針線?”
秀貞道,“自然是有的,姐姐要它何用?”
“白日裏拉扯之下,衣衫綻了些線。”
秀貞道。“這鄭府裏闊綽十分,衣裳供給多得是,姐姐再換一身便是了。何必麻煩?”
儀貞蹙眉道,“我清白之身,豈能着老賊家中物?”
秀貞有些讪然地應了,道是一會便讓丫環送過針線來,這才起身離去。
侍兒們收了酒飯,果然有秀貞派過來的丫環送來了針線。
儀貞将針線收好,坐在燈前。
有個俏麗丫環上來道,“老爺今晚不回來,姨娘早些安歇了吧。”
儀貞聽得心裏硌應,冷冷道,“什麽姨娘,本小姐姓左!”
那俏麗丫頭撇撇嘴,脆聲道,“喲,姨娘這是害羞哩?進了這府裏自然就是姨娘了。姨娘還是快安歇了吧,不然我們做下人的也不敢先睡…”
“放屁!”
叫你莫喊姨娘,這還一口一個喊得來勁兒是吧。
儀貞聽得火冒三丈,擡手便是一個耳光,直把那俏麗丫頭打得連退幾步,雖是嘟着嘴,卻再也不敢多說半句。
“都出去吧。”
儀貞瞧着這些鄭府裏的丫環就沒好氣,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這是上趕着給鄭老頭子當姨娘是吧?
丫頭們瞧着這新來的小夫人卻是個兇悍的,都悄沒聲地退了出去。
躲在外頭,小聲議論着。
“這位小夫人真能裝腔作勢,都到了這步田地,還想掙個貞節牌坊不成?”
“就是哩,同是左家出來的,瞧西樓那位小夫人,就和氣得很,也得老爺的寵,這位還沒圓房哩,就厲害成這樣,倒比當家主母還兇上幾分哩。”
“算了,咱們先冷眼瞧着,若是她再不識時務,惹惱了老爺,那時就是求着咱叫她姨娘也沒人搭理了。”
“哎呀,這新姨娘獨個在房中,莫不是要尋死?”若是真死了,自己這幾個,也落不了好去,只怕都要被打死。
“嗨,方才不見她也吃飯喝水,若是尋死,自然就什麽也不吃的了,何況也沒聽見在裏頭哭,不過是心氣不爽,拿咱們這些奴仆撒氣罷了。不必管她。咱們幾個樂得逍遙自在。”
正被人議論的儀貞卻是關好了房門,移近了燈燭,自去坐在床榻之上,将外頭的披風解下,此時正值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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