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1)

西苑的梨樹,今年又開花了。

枝頭,壓着雪白一片。

數數日子,我來到中原已經三年了。三年前,我被中原的皇帝安排在京城的西苑裏,雖有丫頭仆人使喚,過着卻是與世隔絕的日子。

沒有人知道我的底細,很少有人敢來串門。

門口的守衛,得了皇上的命令,輕易不敢放人進來打擾我的生活。

表面上,是保護我的安全。暗地裏,是軟禁。

歐陽飛鷹雖然瘋了,但他怕那些舊勢力會借着歐陽之子的名義,東山再起,毀了他一手扶植的皇甫仁和城主。

這些年,中原的皇帝一直想知道玉玺的秘密。

只是,皇甫仁和始終沒有替他找到玉玺。

誰也不會知道,玉玺早就讓歐陽飛鷹偷龍轉鳳,交到我手裏,保管在一個很隐蔽的地方。正如歐陽飛鷹所說,所有的戰亂,所有的恩怨,都是由玉玺引起。

他想得到玉玺裏的財寶,

別人也想。

唯一知道玉玺下落的歐陽飛鷹,被我催眠了,他連他自己都不認識了,更何況玉玺的下落。沒有鑰匙,歐陽飛鷹很難從暗示裏醒來。

看着素白的梨花,有時也會想起那年的桃花開得很豔。

有人,在樹下輕輕彈琴。

“爺,你又坐在這裏發呆了。才過了春,寒氣重,坐一會便回去吧。我剛剛熬了連子羹,放在屋裏冷着了,一會兒你可要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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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屬她話說得最多。

我問雪蘭,你原本是可以走的,無論去哪裏,也比呆在這裏要強得多,為什麽不走?

她為了報恩。

那年的救命之恩,我早已忘記是哪年的事情了。但這丫頭一直記着,記着我身上的藥味,以及對人冷冷淡淡的感覺。

龐統交待她的任務,已完成,我也解了她的暗示。

皇帝念及上天有好生之恩,沒有株連我的同謀之罪,只是将我關在西苑安心靜養,不得私自外出,并且派了人馬把守。

那天,才是剛剛入了春。

走進院裏,看見牆角的梨樹,落了一地的白。

她就這樣走在我身後,為我披了件外衣,對我說着和今天同樣的話,她說天才過春,寒氣重。扶着我走進裏屋,斟茶倒水。

然後出去,打水,掃地,将西苑裏裏外外收拾得幹幹淨淨。

雪蘭自己做飯,将原本做飯的婆子派去打掃庭院。

第一年,我在梨樹旁灑了種子。

我開始教雪蘭彈琴。

她很驚訝,因為在梨花小築的時候,她從未見過我彈過琴,臉上詫異之情,甚是可愛,一連問了好幾遍,怎麽就會彈琴呢?

是啊,怎麽就會了呢。

我笑笑。

仰起臉,春天的風,帶着寒意拂在臉上冷飕飕的。

雪蘭學會之後,經常坐在樹下撫琴。

而我,吹着洞簫,與她合奏。

到了夏天,梨樹翠綠的時候,我又開始教雪蘭畫畫。不同于一般地山水畫,我喜歡将顏色鮮明地染透畫紙,連陽光照耀的感覺,也一并繪于畫裏。

秋天的時候,雪蘭弄來一筐青棗。

被我泡在了酒裏。

冬天,下雪了,我便将棗酒搬出來,擺在桌上,吃着熱騰騰的狗肉鍋子,一口酒下肚,清涼而又醇香。雪蘭酒量淺,喝下三杯,臉便紅得厲害。

也只有龐統來的時候,我才能喝得盡興。

他嫌棗酒清淡,上門時,會将從北方搜得的烈酒帶過來。

沒有人敢攔中州王。

之後,龐統便成了我這裏的常客。

一邊喝酒,一邊說着往事。

他提得最多的就是以前帶兵打仗的事情,那會兒兵荒馬亂,糧草沒了,便去搶。他的手下喬裝打扮,夜黑入室,搶得最多的都是一些為富為仁的當地財主。

他們曾啃過樹皮,吃過雪,喝過馬尿,一連幾天幾夜沒有合過眼。

為的天下太平。

龐統那時,早已功過蓋主,并有謀反之心。

事實上,他也做了。

差點這朝代就改了姓氏。

只是後來讓他遇見了一個只知道替別人操心的書呆子。

他救了龐統的命。

也虜了他的心。

我想也是,龐統是一個不被任何人約束的人,普天之下,能讓他步步後退,壞了自己原則的人,也只有廬州那個書呆子了。

這些年,龐統說他很累。

想歸隐山野。

過些平淡的日子。

再過些時候,等那個書呆子從天山回來,兩人一起歸隐。

龐統帶來的酒,真的嗆喉。

喝了一口,嗓子便覺着吃不消,不過,見他又倒了一杯,我只好幹子,只是杯子沒拿穩,被龐統端走了,他笑了笑,“你聽我說了這麽久,你也說點什麽吧。比如那位歐陽公子,這些年,你有沒有想起他?”

我說有,卻不經常。

龐統咳了一聲,搓着手,忽然說了一件事,“去年秋天的時候,我去了一次四方城,也去了梨花小築。不過,那裏很久沒有人住了。江湖傳言,前任歐陽國師,輔助新城主繼位,平定戰亂後,便辭去官職,不知去向。”

聽到他的名字,我的心很平靜。

想喝酒,龐統說這酒烈得燒喉,并不适合多喝,将酒杯壓了下去,“你為他費盡心思布局,冒名頂替保他周全,他現在卻不知在哪裏逍遙快活,你卻孤單影只地在這裏受罪,值得嗎?”

值不值得的,誰知道呢。

可能再過個三年五載,我會後悔。

夜裏涼,雪蘭進來時,拿了幾件衣服,一件給喝醉的龐統披上,一件給我披上,并且還煮了解酒湯,叫我喝了。

她扶着龐統去偏房睡下,回頭又來侍候我。

這丫頭,跟着我,也已經三年了。

前年灑下的種子,今年總算冒出了枝丫,長成了小樹苗。看來今年夏天,院裏又要多一棵陰涼了。門口有人傳話,有人探望。

一襲綠衣,傲然地伫立在樹下。

身上,依舊帶着淡淡的書卷味,他笑着走過來,始終将我初到京城是第一次相識,“我們剛剛回到京城,本來說好一起探望你的。不過包大娘病了,包拯一時脫不開身。展昭去街上買東西了,随後就到。所以,就我一個人過來了。”

他見我拿着鋤頭,問我,幹什麽?

我想在院裏灑些種子。

公孫策挽起衣袖,說幫我。

我鋤地,他在地裏酒種子,見是花種,便以為我喜愛花草。

“哈哈……哈哈……真是有趣……這書呆子不呆了,不研究詩詞歌賦,倒對花草有興趣了?我說公孫策啊,本王家裏的院子也有好大一塊空地,正愁沒有人給我鋤地灑種呢,怎麽樣?要不要也幫幫我啊?”

公孫策聽到龐統的聲音,立即背過身,說了句,“真煩人。”

龐統手搭在了他肩上,問他,何時去他龐府?

公孫策急紅了臉,拍掉了他的手,“你給我規矩點,別動手動腳的。”

龐統依舊調笑,繼續勾搭。

他倆打打鬧鬧的時候,雪蘭端着茶水走過來,老遠就咳嗽了一聲,笑他們兩人,“二位公子在我家爺面前打情罵俏,是在欺負我家爺孤單一人麽?”

雪蘭倒了茶給我,挽着我的胳膊,向那兩人說道,“爺,不怕,你不是孤單一人,還有雪蘭我呢。”

“嘿,這小丫頭片子,嘴巴挺能說的啊。以前跟着我的時候,倒沒見你這麽伶牙俐齒的,是因為怕我嗎?還是這小子比我待你好啊?”

龐統沒有說完,被公孫給堵了回去,“我說你哪兒來的這麽多廢話,能不能少說一句,讓我安靜一點。”

“書呆子,你……”

他們兩個互相不看對方一眼,喝了茶,自己坐下。

我鋤好地,灑完種子,喝了茶,見他們二人依舊不願理對方一眼,覺着這情景有些熟悉,笑了笑,拿着鋤頭和雪蘭一起回屋,懶得理他們。

展昭來了之後,他們兩個人才好一點。

不想留他們吃晚飯。

不過,上次龐統喝了棗酒之後,有些惦記,打發展昭去外面買一些熟食,又有雪蘭做得可口小菜。客廳,倒也熱鬧了。

公孫策的灑量挺差,偏他也是自尊心極強的一個人。

經不起被人激。

一連喝了幾大碗,棗酒的後勁上來時,漲得公孫策整張臉都紅了。

被雪蘭扶到偏房睡下。

展昭也倒了。

桌上,只剩下我和龐統是清醒的。

我看到公孫策被雪蘭扶回房時,龐統的眼睛一直盯着,半天才回過神來。獨自一人灌了幾大碗酒,抓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又說了他和書呆子的一些事情。

醉倒的時候,雪蘭問我,是不是将龐統安排到我隔壁的房間?

我說,不用了,送他去上次的那間偏房吧。

那晚,我又是一個人坐在樹下,看着夜空,月亮孤單地躲進雲裏,只露出一點點的尖角。這個時候,我會想起師傅,想起易山,想起丢丢,還有歐陽明日。

他們在暗示裏忘了我。

而我,一直清醒。

一人坐在窗前,清醒地看着天亮了。公孫策從隔壁的偏房跑出來,慌慌張張的,連衣服都沒有穿好。随後,龐統跟在了他身後。

展昭睡得很晚才起來。

醒來,發現大家都跑了,把他一個人留在了西苑。罵了句,一群沒良心的家夥,吃了早飯,便去看包大娘了。

牆角的梨樹,今年又是一樹雪白。

樹下,開着五顏六色的花。

四年前灑下的桃花種子,今年也開花了,桃紅染着花蕊,被風吹過,搖曳着豔麗的姿态。

雪蘭這兩天病了,我讓她好生養着。

去年龐統替我找了一戶好人家,人品家世都是極好的。可是,雪蘭死活不願嫁。

臘月裏,我娶了雪蘭。

年初的時候,宮裏傳來消息,說是皇後娘娘病重,群醫無策,只得張貼告示,重金之下,必有能人之士。

聽說,來了不少揭榜之人。

三月裏,已是桃花紅,梨花白。

龐統帶來江南的女兒紅。

要和我一醉方休。

雪蘭病了,我今天沒有心情和他喝酒。他放下酒,便一個人回去了。只是什麽時候再有心情喝酒,差人告訴他一聲就是。

熬了藥,端到房裏,雪蘭微微睜開眼睛,“爺,你怎麽進來了?快點出去吧,省得連你也傳染了。”

我說不打緊。

她咳得厲害,喂了些湯藥,總算好些了,扶她睡下。

勉強讓雪蘭撐到了夏天,看着院裏紮好的秋千,她指着它,說是等她好了,她要翻過頭去。雪蘭靠在我肩上,說是等到來年,她想在院裏種一棵石榴樹。等到結了石榴子,她就将子撥出來,然後泡在酒裏,肯定好喝。

我還想泡棗酒。

雪蘭一并說好,那就一起泡了酒。

說完之後,她便依偎在我的肩上,沒有再說過話。

第二年的花紅柳綠,我便在院裏種下了石榴子。編了一個花環,放在了雪蘭的墳前。等不了多久,石榴樹就能為她遮陰了。

去年的棗酒,撒在地上。

來年,還有更好的棗酒,以及石榴酒。

守在她的墳前,才坐了一會,想起她的念叨,爺,這才過了春,寒氣重,早些回屋吧。

拂了拂衣袖,準備回屋。

穿過那片梨花林時,一道彩色的的光芒遮住了我的眼睛。

我轉地身。

他站在樹下,眉心的朱砂,依舊醒目。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完結。

別說沒看懂,這結局,已經很明了。

我寫得就是一個平淡的故事。

喜不喜歡都是我的風格。

稍後會補幾個番外。

☆、番外1

柳枝拂着水面。

随着風,輕輕地搖曳。

盛夏,驕陽似火。即使頭上有這片綠蔭,我也是汗流浃背。

如果不是那個人嘴饞得厲害,非要吃魚。我也不用三伏天跑到河邊釣魚。一坐,就是幾個時辰,幾乎沒動過。

而他就坐在樹蔭下,一邊看書,一邊看我釣魚。

“我不過是随口一說,你就當了真?這麽熱的天,你坐在那裏幾乎沒動過,很累吧,也渴了吧?茶水,我已經吹涼了,不過,卻沒有你的份。”

明日自顧自暇地贊嘆山上野茶之清香。

見我難受,嘴角偷偷地得意。

我掃了他一眼,又轉過頭,盯着河面上的魚杆。半個時辰過去了,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真懷疑河裏究竟有沒有魚,幽幽看了一眼看書的明日,臉上得意之情,讓我坐立不安。

水清至透底。

緩緩流過,慢慢滲入石底。

去年的這個時候,我還在西苑摘着石榴子,在院裏澆着水,在雪蘭的墳前編着花環。然後到了傍晚,就搬着椅子,坐在雪蘭的墳前。

彈琴,喝着棗酒。

形單影只多年,自從雪蘭死了之後,便很少和人說話。

就連龐統後來也很少露面了。

我設計催眠陽明日,逼瘋歐陽飛鷹,再将所有人都催眠之後,假冒歐陽飛鷹之子的身份來到京城替人頂罪,原不過是想來京城走走。

難測君心。

他一聲令下,便是數年的圈困。

我從來不受任何人擺布,歐陽明日如此,中原的皇帝亦是如此。西苑五年,不過是換換環境,等到膩味了,便會離開。

一命換一命。

包拯記着,公孫策記着,龐統也記着。

計劃裏,唯一沒有催眠龐統。

也是唯一的失誤。

他竟成了喚醒歐陽明日的鑰匙,然後,兩人勾結在一起。明日一直都知道我在西苑,今年種了什麽樹,明年開了什麽花,偏我卻記挂着不知身處何地的他。

又是一命換一命。

廬州書呆子真是龐統的克星。

大漠邊關,擔着國家擔子的書呆子,中了箭傷,危在旦夕。龐統讓他老老實實在躺在自己身上,這回,書呆子竟肯了,再也不扭捏了。

“我救他一命,你告訴我那個人的全部事情。”

龐統便将我出賣了。

見到他拎着酒,在西苑門外徘徊了幾個晚上後,總算厚着臉皮進了屋,只是臉上十分羞愧,說沒臉見我時,我笑了笑,心裏并不在意。

其實是我做得不徹底。

一方面,希望他忘了我,另一方面,其實也害怕他忘了我。

那晚,我和龐統喝了很多的酒。

也對龐統下了暗示。

不久,宮中便傳出皇後病重,群醫無策。

便有了招貼皇榜。

目的,只為了将江湖有名的賽華佗引進宮。

在易山的犧牲下,賽華佗脫胎換骨,已經和歐陽飛鷹再無瓜葛。隐于江湖,所做之事,還是和以前一樣任性、不講道理。

他救了皇後。

也在龐統的幫助下,将我從西苑帶了出來。

然後,一把火将西苑燒了個幹淨。

一上馬車,明日就在車裏坐着,看到我,狠狠地甩了一巴掌。我一時發懵,馬車颠颠簸簸地晃得厲害,他在我身上,哭得很厲害。

而我在車上,親着他,一直親到他不再哭。

他抹了抹眼淚。

看着我半天,

然後,又是一巴掌。

眼裏對我的恨意,一天都沒有減過。打完之後,他像個傷心的孩子一樣,窩在我身上抽泣着,怎麽哄他,都沒用。

馬車跑到天亮,停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

沒有計劃的計劃,是明日的的盤算。

我們下了車,明日抽着馬尾,讓馬車朝着太陽的方向繼續跑,我們卻上了山,往山谷裏走。走到山腰,看到瀑布,瀑布下,有間舊茅屋。

這間茅屋,暫時成了我們的落腳地。

夜晚,我們睡在床上,明日拉着我的手,去摸他的腿。

他的腿,很健康,也很完美。

明日睡在旁邊,說,這是易山幫他找到的雙腿。很漂亮,他很喜歡。而且換腿之後,他自我感覺很好。就連師傅,也說他以後再也不用坐輪椅了。

他笑得很像孩子,很滿足。

那晚,我沒有碰明日。

第二天,我們便離開了茅屋。明日倒很喜歡茅屋的環境,覺得屋前的瀑布很美,他不理解,問我,非走不可嗎?

我指了指他,一晚上被瀑布聲吵得沒睡好的眼睛。

這地方,實在不适合隐居。

我們在山裏走了半天,走到太陽落山時,明日忽然停在懸崖旁,眼睛癡癡地看着天邊,十分不舍。

西邊,晚霞将山野染得火紅火紅。

真的很漂亮。

我見他喜歡崖邊,便在此處搭了茅屋,住了下來。

清晨,能聽見鳥叫。

站在崖壁上,可以看到火紅地太陽從山谷裏出來。黃昏時,又看到太陽重新落進谷裏。這片崖頭,總是火紅火紅的。

在崖上住了一月,我和明日分開睡,但始終沒有碰過他。

我自知在西苑五年,雖無人打擾,過得清淨,卻始終難逃是非。

開始進山,采藥,調理身子。

很快,身上的藥味讓明日起疑,他跟蹤數日,終于在我躲中別處搭建的藥屋煎藥時,當場抓了我個正着。

聞着藥碗,他便知病症。

人心叵測。

我們難以猜測,在西苑做手腳人的底細。

或許是中原的皇帝做的,絕了歐陽之後,徹底堵了那些存有叛逆之心的賊子。

也有可能是嫁禍。

自從我以帶罪之人來到中原之後,雖是降和,并不見得人人都想降和。我的降和,或許壞了某些人的棋局,他們只能用別的方式,挑唆戰争。

也有可能是龐統,數他來西苑最頻繁,與我接觸最為密切。

他又想造反吧。

其他的,已經不想再猜下去了。

人與人之間,相處之道,從來就不簡單。

“那藥你別喝了,我重新給你配藥。你很快就會好的,很快就能……嗯,反正,會和以前一樣,一樣的,放心吧。”

明日紅着耳朵,出去摘藥。

喝着藥,每天都陪着他,看日出,看日落,心裏,覺着這樣的日子,也挺好。

有時,覺得藥苦,懷疑他下了十倍的量。

偷偷倒藥時,又被明日發現了。

“怎麽着?嫌我配的藥苦,行啊,那你別喝了。你那個的問題,你自己看着辦吧。以後,反正我也不管了,哼……”

搶過藥碗,拂袖而去,摔門,摔藥碗。

我以為他生氣,躲在房裏有好幾天不理我。

晚上,一碗黑呼呼地湯碗,啪的一聲端到我面前,扭着頭,哼着聲音,“加了柑橘,已經不苦了。”

喝藥時,明日扭過頭,面露鄙夷,小聲地說我嫌藥苦,一點都不像男人。

這話,真是讓我窩火。

含了整碗藥湯,整個人,連個藥渣全都喂進了歐陽明日的喉裏,讓他惡心了半天,嚷着喊着苦。喂了他冰糖,他這才不覺舌尖苦澀。

“你,你,已經好了?”

親得他頭腦迷糊,感覺到反應時,他這才明白過來。

我點點頭,“我早就好了。現在呢,就讓你知道我究竟是不是男人?”

那晚,我幾乎拆了歐陽明日的骨頭。

他哭鬧了整夜。

直到淩晨,他累得昏死過去。

我才從他身上停下,燒了熱水,泡了個澡。水裏,浮着山間野生的苦艾草,生得奇香,可做香料,人若誤食,對身體無礙,只是味覺極苦。

苦艾草,竟然讓苦了我半個月。

他果然怨我極深。

不過,沒了苦艾草的日子,看到歐陽明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扶着腰走路,攻擊力下降,落得只能對我幹瞪眼,更叫人痛快了。

茅屋在一次大雨中,傾塌了。

幸好我們跑得快,沒有被活埋。站在雨裏,明日看到屋子倒塌,所有東西,包括他愛讀的書,他畫的畫,以及我們常玩的棋局,都沒了,心裏很難過。

我們沒有搬走的打算。

至少我知道,明日極愛這個懸崖。

天晴的日子,我便砍木,搭屋,将懸崖上的岩石一并圍進了院裏。等不急冬天,我們在院裏灑了種子。圍了栅欄,将山上的泉水引進了屋子的後院。

泉水流進屋裏的竹筒裏,等到水注滿後,就會倒進下一個空的竹筒中。

等到它流光了,回到原來的位置時,會有清脆地撞擊聲。

明日很喜歡這個竹筒。

我喜歡泉水,冬天的時候,水是暖的,可以泡澡。

我和明日一起泡澡。

喝着秋季釀的酒,說說話,聽着竹筒敲擊的聲音,感覺很舒服。

洗好之後,便躺在床上。

支着窗,看着院裏的桃樹種子,等到來年春天,差不多就會開花了。一人一口酒,說得都是花花草草的事情。

還有師傅,和丢丢。

丢丢在我走後的第二年,就丢了。

不知死活。

明日四處尋找,都沒有找到丢丢。一開始,他不記得我,也就不覺着丢丢重要。後來,想起所有事情的時候,丢丢離他也就越來越遙遠了。

重逢這麽久,他一直都不敢告訴我這件事情,怕我傷心,也怕他自己會難過。

阿寶,對不起。

丢了就丢了吧,反正它本來就是被人丢來丢去的命。

師傅這些年一直在遠游。

行蹤不定。

過得很逍遙,只是始終不記得他還有一個叫阿寶的小徒弟。

當年我離開之後,歐陽飛鷹與上官家,司馬家的恩怨,明日還是插手了,當時,他傷得極重,上官燕也傷得很深。

師傅和谷木天醫治了數月。

兩人這才撿了條命。

之後,歐陽飛鷹因為走火入魔瘋了。

明日與玉竹夫人重聚之後,利用假屍,帶着歐陽飛鷹和盈盈進了沙漠之甍隐居。盈盈後來嫁給了一個誤入沙漠之甍的年輕人,一起隐姓埋名。

女神龍和鬼見愁,江湖上很難再見到他們了。

至于明日,安頓家人,醫好腿,葬了易山,出了沙漠。

聽江南小橋流水,看塞外白雪茫茫,草原一望無邊,異族兒女熱情地馬奶酒。他們去了雁門關,遇見了公孫策,以及龐統等人。

都是出來游玩的。

篝火下,多喝了幾杯的龐統說漏了嘴,解了明日的明示。

他這恍然大悟。

在遙遠的東方,中原京城的西苑,有一個人替他父親受叛亂之罪,被禁數年,無一日自由。如今戴罪之人,卻和異族的女兒說笑,豈知西苑的那人,形單影只已多年。

“阿寶,這些年,你可有想過我?”

明亮的眼睛,在夜裏,皎潔如光。

看得人,很是動心。

咬着他的嘴,将他壓下身體。

想麽?

不知道。

此刻,只想和他狠狠地做。

壓幹他身上的每塊血肉。

窗外,初春的風,吹着院裏的種子,開始,偷偷地發芽。

院子裏,一片姹紫嫣紅。

他笑着指着院子,說,春天來了。

懸崖邊,居然了花。

夏天的時候,他忽然問我,可會釣魚?

原來是他嘴饞了。

這一坐,就是數個時辰,明日倒好,喝着涼茶,一邊看着書,一邊看我釣魚。

天是熱的,風是熱的。

就連耳朵也是燙的。

打了個激靈,一醒,明日正擰着我的耳朵,“好哇,你沒把魚釣上來,倒讓周公把你給釣了。要是再沒有收獲,晚上,你就在崖上睡吧。”

看河面,已有黃昏之色。

水清,自無魚。

流了汗,想泡水了,扔了魚杆,脫了鞋襪,噗通一聲,跳進了水。

水裏很自在。

也看到了魚蝦,很小,根本喂不飽歐陽明日。

沉到水底,水草柔軟地從指間溜過。

水裏的卵石,有很多。

我摸了幾顆漂亮的,便看到水裏沉着一具屍體,向我這邊飄過來。

游過去,帶着他浮出水面。

從喉嚨裏嗆出水。

歐陽明日受驚不小,我也吓到了,“歐陽明日,你找死啊。”

腿好之後,他依舊不會水。

他狼狽地抓着我的手臂,紅着眼睛看着我,“我以為,我以為你又,你又……”

明日以為我又丢下他一個人跑了。

“都過了這麽多年,你怎麽還是這麽愛哭?”

将明日帶到地面上,坐下,倒了茶,讓他平靜下來。他靠在我肩上,咳着水,“過了這麽多年,你依舊還是不把我當回事。”

他看着我,平靜地悲傷着。

我不懂,過了這麽多年,我還是想不明白。

我問明日,究竟我有什麽值得你不顧生死地執著着?

他沒有給我答案。

只是靜靜地盯着我看,像是很久很久之前,他坐在樹下,盯着樹上一樣的表情。

之後,我再也沒有問過他。

直到很久之後,收拾房子的時候,才從他的畫裏看到了答案。

一個很小的舉動,

讓他朝思慕想地執著了一輩子。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2

并非天生不相信別人。

人在經歷了相信別人落不着好下場的情況,便會變得小心翼翼。

我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處理着與師傅,與明日的關系。

今生,也就熟悉罷了。

不願再為任何一個人掏心掏肺。

我可以将感情理智地分成多份,将最份的給自己。其餘的,看着分。與師傅,他對我有救命之恩,并且至今還在尋找我的身世。

我感激他,願意陪着他老死。

他年紀大了,我只想他好好地享受下半生的逍遙。

或許忘記,是對師傅最好的解脫。

他不用再為我的身世煩憂,為我的藍眼而憂神,也不用面對我和明日亂倫的尴尬。

師傅記着明日是他邊疆老人的徒弟。

他現在很逍遙。

知道他老人家得意自在,身體好,就夠了。

至于明日,我從來沒有想過會和他上床。有一天會慢慢接受他,試着去相信別人,敞開心懷,将心裏最多的那份感情,慢慢勻給他。

他自私,敏感,多愁善感,小心眼,報複心強。

比起我的妻子雪蘭,明日有太多的缺點。

可是除了他,我無法相信任何人。

關于雪蘭的事情,我從未向明日提起過,他也從未問過我。他從龐統的口中知道我在那一年的臘月娶了雪蘭,卻不知道洞房那晚發生了什麽事。

“你們已經成了親,便是夫妻。春宵一刻值千金,我懂的,你不用和我解釋。”

明日眼皮帶着醋意翻了翻,翻到床的裏側,不想聽。

握着他的手,臉朝上,我苦澀地笑了笑,“那晚,我們的洞房就是這樣,一直到天亮。”

他忽然轉過身,靠在我肩上,有些不懂地看着我,“你們沒有行過房事嗎?”

“沒有。”

“你不碰她?”

我笑了笑,越發覺得問得如此認真的明日可愛,親了他的小臉一口,告訴他,“雪蘭不讓我碰她。就連親,也不許我親她一下。”

“她不喜歡你嗎?”

我搖了搖頭。

雪蘭在西苑陪我多年,拒絕了龐統介紹的親事。

一個女人,放棄應得的自由,心甘情願陪着我在西苑吃苦受罪,虛度年華,她的心意,我豈會不知。

她敬我,護我,也愛我。

西苑的日子,其實雪蘭受得罪最多。

沒名沒份地跟着我。

處處受人白眼,遭人嫌話。

卻從來不告訴我。

臘月裏,下了雪,雪蘭洗衣回來時,我看見她的手凍得和蘿蔔一樣紅。回到廚房,她又立即給我做糕點,只因我想念故鄉的味道。

我問她,願不願意嫁給我?

當時,雪蘭和你一樣,哭得很厲害。

一邊捂着臉,一邊跑到廚房,哭個不停。

我以為她不願意。

心想,算了。

第二天,雪蘭侍候我穿衣時,紅着臉,說她願意嫁給我。

沒有八擡大轎,

也沒有鳳冠霞帔,

雪蘭給自己裁了一套紅衣服,蓋了蓋頭,便從她的屋裏,嫁到了我的屋裏。

我們喝過喜酒,洞房時。

房裏,擺着十來個銅盆,盆裏打着水。

我不懂,問雪蘭,這是什麽意思?

雪蘭沒有說話,只是眼睛早已哭得腫了,脫了身上的喜服,和喜裙,只穿着一件亵褲,拿着白色的絲巾,走到第一個銅盆前,脫了褲子,用絲巾沾着巾,清洗自己的下.體。

洗了第一盆水,然後跨到第二個盆前,脫了褲子,繼續用白絲巾清洗。

直到她将屋裏的水,一一洗過。

才重新穿了喜服。

跪在我面前,告訴我,她幼年被人奸污,身體早就不是完壁了。

我願娶她,雪蘭覺得已經足夠了。

只是不願我碰她。

她說,在她眼裏,她的爺永遠都是那樣地與世無争,出塵脫俗。

她不願将那份髒染給我絲毫。

洞房之夜,執子之手,兩兩無眠,一夜天亮。

婚後,她待我更比從前體貼。

我們一起種花,鋤草,泡酒,彈琴,下棋。雖無夫妻之實,卻也很窩心。晚上睡覺的時候,和我共枕。夏天幫我扇風,冬天幫我暖手暖被。

我也試着幫她描眉,梳頭。

像普通夫妻那樣照顧她。

她說過,要在院裏種棵石榴樹。等天夏天結果的時候,用石榴子泡酒最好不過。

我笑了笑,說,好。

摟着她一起睡覺。

好景不長,初春沒到,雪蘭便病了。

大夫說只說是中了風寒,休養幾天便會痊愈。直到過了春,雪蘭的病,越來越嚴重,咳得厲害,已經不再是普通的寒症了。

“依我看,怕是中毒了吧?”

明日想法和我一致。

雪蘭的确中毒了。

一種慢性毒,早在她自願留在西苑陪我時,毒根已種。

我配了解毒的藥,終究,到底抵不上賽華佗。熬到夏季,雪蘭便不行了。那天下午,我陪她在院裏坐下,說了會話,她便死了。

月華死了,弄月死了,雪蘭死了,連易山也死了。

這世上,值得相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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