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初晨的陽光,蔚藍的海,白色的沙灘。
我一早就坐在了這裏。
看着海,心裏說不出的黯然。
認識瑛裏之前,我只在書裏聽到海的美麗,從未見過一次。
出事之後,我的心生了一場重病。
将自己裹了起來,裹在被裏,不願出門,也不願和任何人交流,也不再開口說一句話。
瑛裏試過很多方法,都沒有撬開我的嘴。
那天,他有些厭煩我的安靜,說是要到海邊吹吹風。開着車,順便帶着我一起去了海邊。
輪椅無法在沙灘上行走,他只能背着我走在沙裏。
我在他背上,半天沒有吭聲,卻聽他說自己曾在海常的那些年。
那些年,他也是孤單一人。
瑛裏說如果我再不說話,他就将我扔到海裏喂鯊魚。
我依舊沒有吭聲,他只是将我放在了沙灘上,然後一轉身,便沒了人影。
我看了看四周,眼裏除了藍色的水,金色陽光,有白色的沙子,只有我一人。
天色,慢慢消逝這僅剩的餘輝。
夕陽下,沙灘後的椰樹下,那雙多出的一雙腳,一步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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瑛裏等着我叫他的名字。
身體倒在沙子上,沙裏殘留着白天的燥熱,刺痛着胳膊上的皮膚。往前爬一步,離那個影子便近一步,拖着那雙腿,去找瑛裏。
身後,是一截殘廢。
看到他的鞋子,走近了我,他于心不忍地蹲在身旁,将我扶起,小聲地嘆了一口氣,你都知道我的名字了,好歹也讓知道你的名字啊。
我卻是抓着他的褲角不放,看着他的臉,被夕陽照得閃閃發光。
我看着他,搖搖頭,抓疼了瑛裏。
他說,以後再也不會逼我說話。
那天我們在海邊呆得天黑,總是他在說,我聽,有時他說累了,便會坐在旁邊,自己抓着沙子玩。
沙子從指間流出來,剩下的只有殘溫。
“加南,你這麽早起來,原來是躲在這裏看日出,玩沙子呢。”
黃濑醒得早,晨練的路線裏,看見我一個人坐在海邊。
他坐下來,指着飛在海上的那只大鳥,問我,是不是海鷗?
可能吧,我也沒有見過。
海鳥在水邊盤旋,一直在空中叫喚着,扇着翅膀。
黃濑将曬過的胳膊在我眼前晃了晃,說是海邊的太陽真毒,昨天曬過的皮膚,今天就黑了。
而我呢,他過分地坐近了彼此的距離,眼睛靠得很近,盯着我那張面無血色的人看了很久,久得他眼下的睫毛被風拂動時,細微地眨了一下。
我離他坐遠了一些,黃濑這才看夠了,說我還是那麽白。
黃濑問我,昨晚睡得怎麽樣?
我不懂他話裏的意思。
他笑了笑,下巴抵在膝蓋上,眼角邊,是睡過的痕跡。
金色的燦爛,轉過身,小聲地說他昨晚聽到了奇怪的聲音,好像有人在敲門,又好像是什麽東西在敲打,聲音挺小,吵到他睡覺。
住在海邊的女生,告訴他,這家旅館經常鬧鬼。
三更半夜聽到奇怪的聲音。
不少的客人,都說看見了奇怪的影子。
他半夜的時候,曾從房裏出來喝水,經過大廳時,從窗戶外,的确也看到了沙灘上好像有黑色的影子晃動。當時,除了他,森山學長也看到了。
學長們到現在都沒有醒。
黃濑卻笑着說,如果真能撞見鬼,就好了。
我笑不出來。
他站起身,說時間不早了,他還要去跑一圈,然後回去吃早飯,緊接着訓練,叫我不要在海邊坐得太久。
一眼望去,海水與日出混成金色。
遠遠看去,與跑步的黃濑,連成了線。
沉澱着在外面徘徊了一夜的心情。
森山學長真的有黑眼圈。
訓練時,其他學長,和同年級的同學都在小聲議論,昨晚沙灘上的那個黑影。
笠松學長大聲地訓話,說我們不要自己吓自己。
這個世上,根本沒有鬼。
熱身。
然後繞着沙灘跑十圈。
将一個隊上的人員,分成了兩組,防守與進攻。
一大清早,有不少女生看我們訓練。
其實她們都是為黃濑而來。
而這時,阿木學長都會笑得讓人不自在,他總是會站到一邊,不像其他男生心生羨慕,卻盯着黃濑的的臉在笑。
不全是嘲笑。
阿木學長也是下學期新加入的隊員,對于黃濑始終是海常的王牌。
他從來沒有意見。
卻總是在黃濑招蜂引蝶的時候,看他不順眼。
我們對練時,在沙灘後的椰樹後,一個人影,拿着瓶裝的飲料,沖着我們這邊舉了一下,然後走到一旁,躺了下來。
黃濑問我在看什麽,有些不在焉。
我搖搖頭。
笠松學長正好叫我過去,說是要考驗一下我們訓練的結果。
這雙手,除了學做飯,學彈琴,還要學會運球與傳球。
休息時,黃濑本想和我一起去店裏買飲料,可是那些來看他訓練的女生,一下子将他圍住了,脫不下身。買好飲料後,我便一個人坐到了海的另一邊。
吹着海風,手裏的飲料,被人搶走了。
他仰頭一口幹了,坐下時,說是海常的訓練,無聊得讓他想睡覺。
他是昨晚收留過夜我的人,卻不想讓我知道他的名字。
指着我,說我球打得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裏。
倒是黃濑,似乎比以前進步了些,到底是和他交過手的對手。
他躺下來,拉着我一起躺在沙子上,指着天空說,“這樣看着天空,其實也很無聊。”
他的話,有些孤單。
瓶中的飲料,剩下不多,我都給了他。
他笑了笑,不客氣地全解決了,空着的瓶子,被他捏着手裏,捏成一小塊幹癟,扔得很遠。
你是不是啞巴啊,怎麽都不說話的?
我的眼睛裏,只看着他指過的痕跡,消失之後,什麽都沒留下。
沙灘上,有一個女生四處尋找一個阿大的人。
身旁躺着的他,小聲切了一聲,嫌女人是個麻煩的生物。
他裝作什麽都沒看見,繼續睡他的覺。
我好像也睡着了。
卻聽到了黃濑找我的聲音,想應他一聲,卻說不話。倒是聽見他和身邊的那個皮膚黝黑的男生說了話,像是以前就認識過。
說了什麽,我聽不清,隐隐約約只聽見一句。
他叫黃濑說話聲音小一些。
我不知道黃濑和笠松學長說了什麽,但是他的确找過學長。
訓練後,學長叫我和早川學長換房間。
阿木學長回房的時候,不小心踩到了我的腳。
黃濑問我,有沒有傷到?
我搖了搖頭。
早川學長的房間,在樓道口,我進去時,看見黃濑坐在床邊,奇怪地問他,“你怎麽也在這裏?”
他摘下耳塞,掩着嘴邊的笑意,“你真笨,我當然也是睡在這間房啊。”
哦,浴室裏這會兒應該沒人了,我拿了換洗的衣服,出了房門。
開了龍頭,水花賤得全身都濕了。
濕過之後的衣服,緊緊地貼着皮膚。
都是水。
滴滴答答的叫人厭煩。
嘭的一聲響。
有人進來。
我關上水龍頭,走出浴室,從櫃裏拿出幹毛巾,挂在頭上時,被人撞到了肩膀,頭上的毛巾掉在了地上,被他踩過。
是阿木學長。
從我進了球隊之後,他對我有些意見。
一起報名的同學,有些人是他認識的,他覺得我這個從未接觸過籃球的人,是打不好籃球的。而他認識的人,遠比我更适合呆在球隊。
可是,笠松學長卻選擇了我。
他脫了衣服,毛巾挂在肩上,從我身邊經過時,壓低了聲音,他說我成天只知道在大家面前裝傻充楞,看着惡心。
阿木學長眼角瞟了我一眼,哼了一聲,便進了浴室。
水聲,嘩嘩地流了下來。
像在下雨。
腦子裏,依舊還記得那些年的嘲笑。
他們瞧不起殘廢。
還有他們,明明都經過出事的地方,也聽到了異樣的聲音。
可是,卻沒有一個人多看一眼。
看着他們的鞋子,踩在雨水裏,從我眼前走過,為了可以趕上比賽,誰也沒有停留,而我只能躺在臭水溝裏,慢慢等死。
“加南,你真慢。”
回到房裏,黃濑已經睡下了,本來想和我聊會天。
“你臉色不好,怎麽了?”
我上床,見他還盯着我,轉過身,叫黃濑趕緊睡覺。
“你昨晚去哪兒了?”
我睜開眼睛,“他帶我去了海的另一邊。”
黃濑似乎又不困了,見我不理他。他下了床,然後将他的床推了過來,和我睡的床靠在一起,他又跑上了床,鑽進被裏,要我陪他說話。
他的動靜有些大,吵到了隔壁的學長們。
學長們扯着喉嚨狂罵一通,如果再不安靜一點,他們就宰了我們。
黃濑躲在被裏小聲地笑,沖我吐了吐舌頭,“我老被學長們罵,臉皮也被罵厚了,倒是連累你也被他們罵了。”
我說沒事,和你一起挨罵,總好過被你瞧不起。
“加南,我發現你真的不愛說話。無論站在哪裏,永遠都是那麽安靜。”
我偏過臉,看着天花板,吊頂上的燈罩旁,圍着蛾蟲飛。
他問我在看什麽?
我指了指天花板,說它們是自尋死路。
其中一個撞到了燈上,從空中掉了下來,正好落在床上,黃濑嫌棄地想要拍死它,我攔住他,把它放在地上,“它的生與死,我說了不算,你說了也不算,有它自己決定。”
黃濑躺在枕頭上,耳朵裏聽着歌。
我側過身,看着他,問他,那天,你們趕上了比賽嗎?
黃濑啊了一聲,問我剛剛在說什麽?
我拉過被子,說沒事,轉過身,看着天花板,笑了笑。
那只飛蛾還是飛到了天花板上,圍着燈光飛來飛去,飛到最後,還是撞上了。
又掉了下來。
黃濑嫌它掉在床上,不幹淨,忘記學長們的警告,下床,又開始推床,連着我睡的那張,一起推到了窗前,吹着海風睡覺。
“黃濑涼太,你想造反啊?”
他早就爬進了被裏,蒙着腦袋,當作什麽都沒聽見。
學長們的敲門聲,沒有消氣。
我下床,開了門,“笠松學長,對不起,我們不是有意的,請你們回去休息吧,不會再有動靜了。”
他們這才松手,打着哈欠回了屋。
躲在被裏的黃濑,已經睡着了。
我睡不着。
睜着眼睛看着飛蛾撲火,明知是死路一條,它們義無反顧。
活着,比死受折磨。
睡在旁邊的黃濑,不太老實,手臂老是喜歡搭在別人的身上,我将他的手放回原處,很快,他又纏了過來,放回去,他還是會搭過來。
我側過身,看着牆壁,獨自發呆。
半夜,下了雨。
我藏在被裏,靜靜地聽着窗外的雨,打得窗臺噠噠地響,然後捂住耳朵。
早上醒來,黃濑還在睡。
我稍微動了一下身體,發覺他的手捂在我的耳朵上。
時間還早,我往牆壁縮了縮,将黃濑的手,放回他身上,又睡了一會。
我換好衣服,又去了海邊。
今天就訓練半天,下午我們就要回去了。
大海,可能以後都不會再來了。
他今天沒有來沙灘上睡覺。
或許走了。
黃濑拿了果汁,給我,然後坐了下來。
他平時挺喜歡說話,今天卻安靜地坐在旁邊,安靜地看着海面。
我以為他會一直安靜下去,喝了果汁,他躺在了沙子上。
看着天空,黃濑問我,“加南,你心裏是不是有事?”
都過去了那麽久,我以為自己忘記了。
他卻說,你昨晚睡着以後,一直都在哭,你知道嗎?
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黃濑揚起了右手,在我面前,他說他不知道我的心裏究竟裝了什麽傷心的事,昨晚我睡着以後,一直都在哭,哭得很傷心。
他叫我,我卻沒有醒,把他的手臂都哭濕了。
“喝點飲料吧。”
我點點頭,手心握着那瓶果汁。
始終沒有打開。
訓練的時候,黃濑在意我的一舉一動,頻頻開小差,被學長們訓了半天。
他在運球的時候,我攔他,他卻莫名地掉了球。
“黃濑,專心點。”
他直接從我手裏又搶回了球,跳在空中,直接扣籃。
“如果不是你讓我分心,我也不會讓笠松學長罵了半天。”
我撿起了球,“昨晚,我也陪你一起挨罵了。”
黃濑老喜歡搶球,特別喜歡搶我剛撿起的球。
不留片刻機會給我。
我不想和他正面沖突,讓他看出破綻,和森山學長換了位置,我退到後線,變成防守。
“加南,你過來啊,我讓你。”
森山學長叫我別理黃濑,“那小子就喜歡得瑟,等會兒看我怎麽收拾他。”
躺下時,大家都精疲力盡。
眼裏又是湛藍的天空,看得眼睛好累。
吃過中飯,我們回房收拾東西,坐下午的車子回去。
去店裏買了飲料,上車的時候,又去了一次沙灘,回到他曾經将我放下的位置,那裏,依舊沒有人。我想,他可能和那個找他的女生一起離開了。
沙灘上,有自己的腳印,還有那瓶沒被人打開的飲料。
“加南,坐這裏。”
黃濑坐在最後一排,遠遠地看見我上了車,朝裏面坐了坐,将位置讓了出來。
上午的訓練,幾乎要了每個人的命。
整個車裏,大家都在睡覺。
帶出來的書,我才看了幾頁,翻開時,就聽見黃濑打了個哈欠。
我不是那只鳥,永遠都不知道那片天空的自由。
你也不是那魚,怎麽會明白深海裏的快樂。
黃濑将帽子帶在我的頭上,壓得很低,然後倒在我的肩上,小聲說,沒人會看見你哭過。
車子開得慢,窗外是一片稻田。
由綠色,變成了金色。
回去的路上,笠松學長意外得知今天下午有陽泉,和福田的比賽。
福田的灰崎祥吾,打球的技術和黃濑很像。這場比賽,笠松學長建議我最好去看一下,曾經他們與福田比過,雖是贏了,但對方真的不好打。
而其他人不想去看比賽的,明天訓練加倍。
大家哦了一聲,連反駁的力氣都沒了。
我在洗生間等黃濑的的時候,遠遠就看見落單的紫原,吃着走過來。
“喲,小阿南也來了。”
我嗯了一聲,這個大男孩,每次見到我,稱呼都不一樣。
他問我,怎麽沒去陽泉,他可是一直都等着我。
上次和紫原說過,我已經轉到海常,他可能沒有聽見。
“怎麽就你一個人?他們人呢?”
紫原說剛剛還和冰室在一起,一轉眼的功夫,他們走散了。
“小阿南帶我去找小室吧。”
敲了敲洗手間的門,我對裏面的人交待了一下,然後帶着紫原去找他的隊伍。
紫原進賽場時,指着商店,要玉米棒。
“什麽時候來陽泉?”
我停下,紫原的注意力,始終都在零食上。
聽到他說喜歡我時,我的心像被什麽戳了一樣生疼。拉着他,低着頭,看見自己的腳,跟在了他的旁邊,“紫原,你走錯方向了。”
“叫我小紫。”
他糾正了我的稱呼,說我記性真差,上次才說過,這次又忘了。
我哦了一聲,眼角的淚,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流下的。
叫他跟在我身後,紫原不太聽話,老是亂走。
“加南,每次見你,都是因為小紫。什麽時候我想見你了,你就會出現在我面前呢。”
我仰起臉,安靜地問他,“你見我有事嗎?”
冰室笑了笑,頭發遮住了眼睛。
他往前靠近了一步,蹲在我肩上,用一種有點聽不懂的聲音說道。
他見我,不為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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