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海常的第四圖書館,只在星期二和星期四對學生開放。

圖書館在一棵榕樹後,藏得很深。

雖然位置偏遠,那裏卻有外面沒有的斷本,或是孤本。

而且看書的環境很安靜。

很久以前,瑛裏就在第四圖書館尋找一本偏冷門的書時,就像我現在這樣,長得瘦小,對于放在書架最上層的書,手夠不着時。

他踮起了腳,而我和他那會一樣矮小。

手,對那本書的執著,身體踉跄往後退時,背後,也是一個溫暖的手臂接住了。

回過頭,他笑了笑,“你怎麽在這裏?”

我指了指書架最上層的那本書,太高,只能看見綠色的書脊,“夠不着。”

黃濑輕而易舉地拿了下來,咚的敲在我頭上。

他說我平時吃得少,營養跟不上,所以才長不高,而且臉色白得挺吓人的。

我哦了一聲,問他,怎麽也在這裏?

黃濑隔着豎立的書架,指着那邊正在挑書的一個女生,她的臉,我沒見過。

那個陌生的女生挑好了書,就坐在靠近窗戶的位置,然後沖着我們這邊,向黃濑招了招手。

“加南,那我先過去了。”

我點點頭,隔着書架,我偷偷地看到黃濑坐在那個女生的對面,有說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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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濑的眼裏,是那個擡手撩發的女生。

我轉過身,背靠在書架上。

手,握着那本書。

不過是他的舉之手勞,我卻和當年的瑛裏一樣,心裏蕩漾着自己也說不清的心思。

窗外,一片明媚,一只藍色圓點的蝴蝶誤入圖書館。

它飛啊飛,停在了我面前。

我想要抓住它,那只圓點的藍色蝴蝶又飛走了。

聽到起身的動靜,我又轉過身,黃濑和那個女生離開了圖書館。

黃濑的手,摟在了那個女生的腰上。

她走時,将自己挑的書,随手擱在了書桌上。

我的視線,跟着瑛裏當年翻過的痕跡,一直到最後一頁,在那裏看到了他曾用指甲劃過的痕跡。書的角落,寫着他喜歡的尾音。

生活如果太悲傷,請別回頭看。

有人默默付出多年,卻不被他人稀罕。

而有的人,想要的只是尋常百姓家的一丁點溫暖。

我們曾經都想要別人的注視。

哪怕只有一眼,也行。

書的頁尾,我在瑛裏的位置下,用指甲劃出了一條線。

下午的游泳課,我身體不适缺席。

學校的陽臺,那塊狹小的角落,是一個可以叫人暫時忘卻一切往事的避風港。

那天的事,就連瑛裏也說我挺倒黴的。

要怨,只能怨自己。

現在我只想過些平淡日子,像瑛裏說得那樣,像正常人一樣去學校。認識朋友,逛街,運動,看電影,享受美食。

如果有人喜歡,我也想嘗試去愛別人。

地上的螞蟻爬成一條線。

我擋住了它們的去路,它們也遮住視線裏,我對那份平淡生活的可遇不可求。

終于,我走出了那道高牆,遇見了瑛裏,認識了朋友。

我想我有朋友了。

那天,他就坐在我身邊,嘴裏唱着歌。

訓練的時候,黃濑沒有遲到。

下午在圖書館看見的女生,她就站在場外觀看。對于其他女生的叫喊,她全當沒聽見。

黃濑涼太,長得好,學習也好,又會打球。

難怪有很多女生,都迷他。

隊友們嫉妒,說黃濑豔福不淺,都争着叫黃濑介紹女孩認識。只有阿木學長并沒有參與起哄,他雖然在笑,可是不明白他在笑什麽。

阿木學長自那天之後,再也沒有和我起過沖突。

只是說話的時候,有點陰陽怪氣。

除了冰室,誰也不知道我曾經被阿木學長教訓過。依舊裝着什麽事都沒有,各自訓練。

“加南,我們去唱歌,你要不要一起去?”

訓練後的校門口,除了那個女生,黃濑身邊,還有很多陌生的女孩。

我笑着說,不去了,還要回去做飯呢。

與他們擦身而過的時候,女孩的聲音說道,“黃濑,他是你朋友嗎?怎麽感覺死氣沉沉的,一點精神都沒有,和你完全不搭,你們究竟是因為哪點成為了朋友?”

黃濑笑了笑,聲音就像午後的陽光,暖而刺眼。

“你們不要亂猜了,加南他只是我的隊友。正好看見了,和他打個招呼而已。”

我,和他們朝着各自不同的方向離開。

身後,都是一地金黃色。

我覺得自己已經有了朋友,那天,他找上門,兌現了他的諾言。

他教我練球。

我彈琴的時候,他就坐在琴旁,我們一起過了一個有說有笑的下午。

走了幾步,我停下來,看到他的背影,走在女生的中間。

買了蔬菜,肉,新鮮牛奶,以及火腿,從超市出來時,迎面一群人從我眼前跑掉,最後一個人沒有看到我,撞到了我的肩膀,袋裏的東西,都掉了出來。

他們在追人。

等到最後一根胡蘿蔔撿進袋裏時,那群人早跑得沒影了。

過了紅綠燈,穿過小公園,拐進胡同口時。

一個人,跑了過來。

我沒有看清他的長相,拎在手裏的袋子,又掉在了地上,嘴巴被他捂得死死的,被他按在牆上,他小聲說,“我路過這裏,剛剛還在想,會不會看見你,你就送上門了,我們兩人真是有緣。”

我只能瞪他,別無他法。

見我不理不睬,冰室只好松開了手,和我一起去撿那些蔬菜。

胡蘿蔔還行,番茄已經成了一團汁水。

流氓。

冰室自己也點了點頭,他就是流氓。

我問他,被狗追了,跑得那麽快?

冰室笑壞了,他是在追上次和他打過架的一群混混。

上次他們打過一次架後,他們也不知道找來了幫手,沒有堵着外出比賽的冰室,就将幾個放學回家的學弟狠狠地打了一頓。

“走開,不要擋着我的路。”

我回去的時候,冰室一路跟着,趕都趕不走。

我問他,要幹嗎?

他只笑不說,讓人只能幹瞪眼。

開門,我進去,還沒有來得及換鞋,冰室跟着就要進來,我上前一步,要關門。

他在門外往裏推。

我又問他,到底想幹嗎?

冰室笑得一臉不正經,他說他渴了,想進屋喝點東西。

簡直,胡說八道。

他推開了門,将我摔在地上。

進屋,冰室關上門,笑着問我,“加南,你力氣怎麽這麽小?”

他不客氣地換好鞋子,走進客廳,我剛從地上起身,他忽然哦了一聲,恍然大悟地對我點了點頭,“怪不得你力氣小,因為你矮。”

我拎着袋子進了廚房,他後腳跟了進來,卻在我停下的時候,聲音擱在了肩上,戲弄我,“加南,你長得這麽小,那裏是不是也很小?”

擡頭,我的頭正好碰到了他正在喝的飲料瓶,“扒了我的衣服,你看了,不就知道了。”

頭一次看見冰室吭不出聲音的樣子。

廚房的時間,差不多了,我在冰箱上,貼着明天之後的事情,然後洗菜,做飯。

我知道冰室沒有走,他就在身後看着我。

對面,是黑子家的廚房。

黑子媽媽,才從外面買回菜回來,我們總是隔着兩家廚房窗戶望望,點頭,笑笑。她不止一次叫黑子一有空就過來坐坐,和我說說話,也曾叫我去他們家裏吃飯。

除了搬來那天我去做過客,再也沒有去過,也不想去。

飯菜端到客廳的桌上,冰室就站在琴旁。

他看着我,“加南,你會彈琴,會做飯,又會處理傷口,你會的未免也太多了吧。”

我卻搖頭笑道,“可我不會打球。像上次,輸慘了。”

冰室問我家裏的那個男人,這麽晚了,還不回來嗎?

瑛裏的診所,只救他想救的人。

像我,還有十年前他在圖書館裏遇見的男孩,那個愛看書的憂郁學長。

我站在黃昏下的窗戶前,看着遠方,等着。

秋天了,葉子黃了。

黑夜,變得冷了,桌上的飯菜,也冷了。

體弱多病的醫生,身邊的女人,比黃濑身邊的女孩還要多。

他死前,念着的卻是那個人。

路燈下牽手散步的老夫妻,也曾年輕過,被人傷過,也傷過別人,到頭來,大家還是老得一踏糊塗。一覺醒不過來,這一生,不過就是這麽一回事。

錯過的,始終錯過了。

等到你老了,或是我快死了,才知道糟蹋了青春的正是自己。

夜黑,屋子也黑,回過身,開了燈,竟看到他還在,有些驚愕。

“你怎麽還沒走?”

冰室往前靠近,盯着我看了好久,垂下頭,很累的樣子,靠在我的肩膀上,說,加南,你的心為什麽一直在哭?

我想笑,卻笑出來。

這個男生,第一次這麽赤.裸地發現了我的心事。

我卻說不出口。

問他,要不要吃點東西?

瑛裏可能不回來吃了,做了那麽多,我一個人也吃不完。

冰室一本正經地說我在逃避他的話題。

或許吧。

我只是不願再回頭去想那些事情。

自欺欺人沒什麽不好,至少自己可以暫時地好過一點。

冰室還是坐下來,陪我一起吃晚飯。

饑餓的感覺,我早就沒有了。看着對面吃飯的冰室,流氓的氣質下,偶爾也會斯文。

他見我幾乎沒有動過筷子,啪的拖着椅子,坐得離我很近,往我碗裏夾菜,我沒有吃,他就笑着往夾了一片肉,遞到嘴邊,硬要我張嘴。

這一刻,冰室将我看成了不聽話的孩子。

吃飯,要哄。

我問他,你小的時候,也這樣被人喂過?

冰室說在自己還是嬰兒的時候,被媽媽喂過奶,稍微大點,就會喂飯。等到自己會拿筷子的時候,就不要大人喂了。

他說得不在意,我聽了,想起小時候的事情。

冰室舉着筷子喊累,最後問我,張不張嘴?

他的樣子,很兇。

我委協了。

冰室說我矯情,我默認,不想說話。

要不了多久,我的身體難受了,跑到衛生間,全吐了出來。

“你一個人吃吧。”

漱了口,洗手之後,冰室感覺莫名其妙。

他問我怎麽了?

胃不好。

好像挺嚴重的,不過是吃什麽,都吐吧?

其實,我已經很久沒吃過。

飯後,他不滿我一個人獨自發呆的情緒,問我,要不要出去透透氣?

我沒有拒絕他。

我們沒有目的性地在街上瞎轉,只是為了透氣。

他說起自己以前在美國的生活,還有他認識的一些人,特別在意的是一個美國女人。那是個身材一流的女人,長得更是一流。如果沒有她,他這個流氓現在不知在哪兒打架呢。

還有火神,他們以前都在美國呆過。

冰室說了他的家庭,父母忙于事業,平時很少管他。

他呢,在陽泉,因為紫原,過得挺操心。

他說他現在沒有女朋友。

不過,他最近對一個人有點好感。

我哦了一聲,停在他面前,冷淡地說道,“你的意思是說你喜歡那個美國女人?”

冰室臉上一楞,驚訝裏,生氣地問我,“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喜歡……”

一群放學沒有回家的女生,還有下班的女人,兩撥人将我擠進了停留在一家名叫綠藻的書店裏。她們得到消息,今晚,有新的印刊上架。

她們争着,吵着,要買櫻花少年。

好像是立夏的新作品。

我知道這個作家,癢,立花,以及一人一花,筆觸所着之處,痕跡很淡,但有一些東西,哽在心裏,說不清。

女人圍住店員,搶購新作。

店員被擠得脫不了身。

而我也被擠到一邊,險些撞到旁邊的書架,幸好有一個人在身邊。

“你沒事吧?”

穿着西裝的男人,長相出衆。

我搖了搖頭,“差點沒被她們踩死。”

他笑了,“今天是他的新作發行日,這麽多年了,她們還是那麽喜歡他。不好意思,卻讓你受驚了。”

店員喊着,柳濑先生,救命。

站在我身旁的男人,只是看了那個店員一眼,然後當作什麽都沒有看到,轉過身,去了後排的書架。拿了一本書,說送我。

是櫻花少年。

他大概誤會了。

“柳濑,什麽情況?”

另一個穿着正式的男人,從門外進來。

被人叫做柳濑的男人,向那個人打了招呼,“和以前一樣,他還是那麽受歡迎。”

後進來的男人,看到才發行的新作,被人搶購一團,點了點頭,對柳濑說道,“這些天辛苦立夏了,你也辛苦了。他的情況,還好吧?”

柳濑搖了搖頭,“你知道他的,除了畫畫,什麽都不放在心裏。”

兩個人說了一會話,都和那個叫立夏的人有關。

買書的女人,沒有急着走,而是圍在一起,說起了她們認識的立夏,陪着他一起長大的立夏。

現在,俨然是個成熟的女人了。

我覺得有些納悶,多了句嘴,“立夏,是男的吧。”

身後,感覺有人盯着看。

不過很快,又沒了那種感覺。

冰室從女人堆擠了進來,擋在我前面,說我太矮小,怕我會被那些女生踩死。

“政宗,柳濑,你們兩個也來了。”

“橫澤你也來了。”

我聽到了一個被瑛裏記在心裏很多年的名字,回過頭想知道那個叫政宗的男人是誰時,綠藻裏只有女人,還有莫名其妙拉着我往外走的冰室。

那個男人,應該不是嵯峨政宗。

我們剛出來,碰到了黃濑陪着一個卷發女生來買今晚發售的櫻花少年。

不過,她晚了一步,綠藻應該賣完了。

“又賣完了?”

原來他們也去過別的書店,但是沒有搶到。

卷發的女生看到我手裏拿着的正是那本櫻花少年,想借,我沒給,她便看着黃濑,“涼太,今晚我要是不抱着立夏的書睡覺,我會失眠的。”

黃濑看看我,又看看女生,“當着我的面,和別人親親我我的,真不爽。”

美奈子說黃濑吃醋了。

她解釋,說立夏是個女人,但是一轉身,她又說黃濑的話,有些奇怪。

黃濑問她,立夏是個什麽樣的女人?是不是也和她一樣漂亮?

哄得女生忘了剛剛的話題。

冰室問我走不走,他說天太晚了,明天要上學,得早點回去睡覺。

我點點頭,但是那個卷發女生攔住我們的路。

她掐着黃濑的腰,笑着盯着我手裏的書,“涼太,你好讨厭。幫我問你同學借嘛,只要你能借到,我就答應你那件事。”

黃濑莫名地看着我,說話時,我的心莫名煩燥。

推開他,冷淡地說道,“好狗不擋道。”

第二天的訓練,也不知道是不是昨晚的話讓黃濑在女生面前下不了臺,他像是玩命似的,死命搶我的球,斷我的去路。

我被他逼得退無可退,只好投降。

一整天,黃濑沒有和我說過話,直到放學後,我将早就帶過來的書扔給了他。

“記得還。”

黃濑這才露出溫柔的笑容,賴在我身上,說我昨晚把他比成狗。

他傷心了一個晚上,沒睡好。

我嗯了聲,黃濑的眼睛下,的确有些倦。

黃濑在意陽泉的冰室。

問我,為什麽會經常和他在一起?

我看着追問不停的黃濑,反問他,“你覺得我為什麽經常會和外校的學生在一起呢?”

他一時呆住,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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