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冰室來電話,說紫原抑郁了。

我匆匆忙忙從家裏出來,準備去陽泉。走到公交站,想起自己落下很重要的東西,便又回了頭,找到甜品屋,買了一些零食,裝包,才去站臺等車。

陽泉離我住的地方,真的很遠。

冰室每次都會從那麽遠的地方經過我住的地方,每次剛好經過,都會碰上我。

秋天真的來了,樹葉落了一地,一片殘黃。

上了車,我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

坐車的人很少,這個時間,大人都去上班了,孩子都去參加室外訓練了。很少會有人呆在家裏,如果他真的願意錯過這秋高氣爽的天氣。

紫原抑郁的事情,我只聽冰室說了個大概,好像和前兩天,陽泉和誠凜的練習賽有關。

誠凜的火神,連續幾次搶了紫原的球。

那個眼裏只有籃球和零食的大男孩,每次見面都叫我不同的稱呼。他昨天練習時,莫名其妙地一個人躲了起來。

冰室在電話裏閑聊時,無意提到這件事。

我想去看紫原。

因為,他說他喜歡我。

說實話,我喜歡紫原的孩子氣,他的高興,與不高興,全寫在臉上。

公車停下時,就上來一個人。

應該是個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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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我一眼,坐在另一側,從包裏拿出書,手上,纏着紗布。

陽泉高中,應該要坐到終點才到。

我拿出錄音筆,想聽聽這些天,發生的事情,耳麥松開,我只抓住了麥,機器卻掉在地上。車子拐彎,我彎腰去撿,錄音筆正好滑到了旁人的腳邊。

他撿了,遞給我,“又是你?”

說得好像我們以前見過,我卻一點印象都沒有。

我沒理他,他自讨無趣,哼了一聲,也不理人。

這個錄音筆是瑛裏買給我的,那些年,我不願開口說一句話。他知道,并不是我不想說話,只是不想和人接觸。他将錄音筆交到我手裏,有任何委曲,就向它發洩。

轉到我們剛剛認識的時候,錄音筆裏,是空白。

然後,還是空白。

很長的空白,之後,一個像貓哭的聲音,微弱,而又無力地穿透着耳朵。

身體被人搖晃,擡起頭,那個替我撿起錄音筆的男孩說,終點站到了。

我下了車,陽泉高中就在馬路對面。

剛剛那個把我叫醒的男孩,轉眼,不知去向。

我找到紫原他們練習的場地,去了那裏,卻沒看到紫原,也沒有看到冰室。陽泉的隊員,上次才交過手,彼此還有點印象。

高年級的學長,說冰室為了找躲起來的紫原,今天沒來學校。

他問我,海常的隊員怎麽來了陽泉?

哦,昨天通電話時,冰室并不知道今天我要來陽泉。

可能忘了說。

我問陽泉的學長,知不知道紫原的下落?

他說不清楚,可能在家裏,可能去了以前的同學那裏。

看不到他們兩個人,我将買給紫原的零食,分給了陽泉正在練習的隊員,一個人坐車回去。

在路上,錄音筆裏的聲音,讓我想起了一點事情。

紫原說過,他最喜歡曾經那段打球的日子。

曾經,他們一起呆在帝光。

半道上下了車,然後問了路人,換了別的車子,在帝光中學停下時,下了車。我背着包,經過了那條橋,橋下,河水依舊安靜。

橋頭的石墩,過了這麽久,還在。

水面倒映着光,依晰,是否還可以看見,曾經有一個殘廢,坐在輪椅上,看着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孩子,背着包,走進校園。

他,只能坐在橋頭的石墩上,看着橋下的河水,倒映着他羨慕的臉龐。

帝光很安靜。

從教室裏走過,掉在地上的粉筆頭,是白色。垃圾筒裏的塑料袋,還包着昨天沒有吃完的面包屑。紮在樹頭的絲帶,被雨淋過,褪了顏色。

校園裏,白色的校服在我眼前飄過。

他們的聲音,在說,如果不是為了等那個磨叽的家夥,也不會這麽趕時間。要是誤了比賽,等着被隊長扔剪刀吧。

他們曾經都在我眼前停下過,後來,又走了。

忘了問他們,那天的比賽,是不是趕上了。

大概沒輸。

他們是奇跡世代,一直都很強。

找到了帝光的練習場,果然看到一個人坐在休息區的紫原。

我在二樓叫他,他沒理我。

“紫原,在這裏看見你,真巧啊。我這次身上正好有紫薯,都給你吃吧。”

我将一大包丢了下去,紫原沒有反應,零食卻被旁邊的人接住了。

往下低了低頭,才注意到紫原并不是一個人。

他對紫原說,“紫原,你朋友來找你了。”

紫原啊了一聲,然後仰起頭,看了我一眼,茫然地搖了搖頭,“小司,我和他不熟,才不是朋友呢。”

那個人,眼角看了一下,然後對紫原說,“他特意來找你,起碼打個招呼吧。”

紫原似乎不認識我,只是喊了一聲,小矮人。

他每次見到我,稱呼都不一樣。

這次更加喜怒無常。

我從樓上下來,放下包,拿出路上又買的零食,雖然并不知道紫原喜歡哪些,仍然将東西都放在他坐的長椅旁。

“那我走了。”

我心裏仍舊喜歡着那個一邊吃,一邊迷路的大男孩。

他曾經說他會在陽泉等我。

也說過,他喜歡我。

走時,紫原仍然沒有回過頭看我一眼,坐在他身邊的那個陌生男孩,倒是注意了我幾眼。

有一些事情,比老師說的方程式還要難懂。

敲了敲他的房門,瑛裏已經好久沒露面了。出來的時候,只是和我一起坐在地上,關上門窗,靜靜地聽着窗外的風聲。

蜷縮着雙腿,我躺在地上,聽着錄音筆裏的聲音。

依舊是很長時間的空白。

空白之後,便是嗚嗚嗚的聲音。

過了很久。

醒來,是因為身上蓋了外套,我睜開眼睛,看到他,問他,怎麽進來的?

他指了指開着的窗戶,“加南,你太不小心了。要是有壞人闖進來,你要怎麽辦?”

冰室發覺我渾身比以前更冷,問我怎麽了?

我縮了縮身體,沒有什麽感覺。

他的擔心,是發出內心的,我從地上坐起來,問他怎麽會來?

冰室說他回學校的時候,遇到高年級的學長,是他說起今天有海常的學生來過,聽學長的描述,才知道是我去過陽泉。

“你來陽泉,怎麽不和我說一聲。你是為了紫原吧,見到他了嗎?”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很失落。

冰室扶起我,說要和我一起去找紫原,他現在知道他的下落。

問我家裏有沒有厚點的外套?

我的手,很冷。

他從衣櫃裏找出了舊衣服,好像是瑛裏穿過的,我穿不上。冰室只好脫了自己的外套,套在我身上,然後他穿着短袖,和我一起出了門。

傍晚,天氣轉涼了。

我問冰室,他冷不冷?

他說沒關系,至少他比我體質好多了,而我過于冰冷的溫度,讓他很擔心。他開玩笑說,剛剛我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他以為我死了呢。

過了路口,冰室帶我去的地方是街頭籃球場。

平時不少人來這裏玩,這會兒,只有幾個昔日舊友。我們就在籃球場外停下,遠遠地看着他們,陪在紫原的身邊。

就連黃濑也來了。

六個人,中學畢業後,又聚到了一起。

不管過了多久,以後會變成什麽樣,曾經,他們在一起過,誰也擠不進去他們那段回憶。

“加南,不過去嗎?”

看到他們,斷掉的記憶,總算接上了。

轉身,我說要一個人安靜下,叫冰室不要跟過來。回頭,我會找他的。

我找到了那個巷口。

堆着沙包,地上,水泥磚。

陰井蓋,不知被人丢到了何處,水溝裏,積着臭水。

我從巷頭,走到巷尾。然後,回頭,走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會聽見那天的輪椅聲,躺在地上,吱吱地轉。

水泥磚,砸得缺了一塊角。

蹲了很久,在那塊動彈不得的泥地上,我試圖伸手,去救他。

他卻死一般地,寂表地閉上了眼睛。

出了巷口,臉上被風吹過,我裹緊了身上的衣服。

街上,小醜的臉上,畫了一滴很深的眼淚。

他笑着,咧着嘴,給了我一個氣球。

我說了聲謝謝。

拉着栓着紅繩的氣球,走過人群,小孩看到,眼睛只是一直跟着氣球的方向。陌生的大人,卻是忍不住好奇心,回頭多看了一眼拿着氣球的自己。

我想我的臉上,應該也有一滴很深的眼淚。

十字路口,我擡頭,看了身邊的人,全部都不認識。就連四周的路,也陌生。

拽着手裏的氣球,被匆忙的路人撞飛了。

它飛到天空,我追在身後。

始終沒有停下來。

我跟着它,迂迂回回地輾轉,最後,它被高樓陽臺的天線勾住了。

進了大樓的電梯,上了陽臺。

它,被天線纏住了,飛不了,只是搖晃。

我走過去,跨過欄杆,拉住線,從天線上繞下來,拽在手心裏,死不松開。站在高處看着遠方,好像可以看得更加清楚。

我沒有離開,站在陽臺的最高位置。

風,吹着衣服嘩嘩地響。

手裏的氣球,在搖晃。

我以為自己可以抓住什麽,其實什麽也留不住。就連那個氣球,也留不住。

沒過多久,各大書店,出現了一本插畫。

畫裏,有一個瘦小的身影站在很高的位置,他的眼睛一直追着那個紅色氣球。靜靜地看着它飛向雲端,他伸出手,卻碰不到那片金色。

我以為自己不在意,原來,從來沒有忘記過。

訓練後,黃濑問我,晚上有沒有空?

他說,要介紹女孩子給我認識。

與其說我答應,其實是被學長哄騙了,他們早就想要這樣的機會,這次,正好借着聯誼,大家可以稍微放松一下。

“學長,我不想去,我要練球。”

直到現在,我都認為自己在拖後腿。

笠松學長平時對我們很兇,今天,他說該放松的時候,就好好放松,至于今天沒有完成訓練的人,明天加倍練習。

被他們拉着去了女生們約好的地方。

點了飲料,還有點心。

雖說是聯誼,但女生們感興趣的,還是黃濑。

後來,在他天花亂墜的介紹下,一些女生,轉移了視線,對成績優秀的學長,以及有特長的同學,問東問西。

我,好像被人忽視了。

黃濑在桌下,用腳踢我,然後示意坐在我對面的一個女生,戴着眼鏡。從一開始,她就沒有說過話,很文靜。

他叫我搭讪那個女生。

我沒理黃濑。

同學和學長們差不多都找到了可以聊到一塊的女生,他們散了,去了什麽地方,沒說。

黃濑走的時候,叫我不要錯過機會。

我,和那個戴眼鏡的女生,落單了。她瞟了我一眼,看了看四周,拎包要走了。

見我仍坐在位上,叫我跟上來。

居然是她來搭讪我。

我跟着她,不知道她要帶我去哪裏,她也沒說話,一路上,大家都很安靜。

拐了一個胡同口,她停下,忽然問我,帶了多少錢?

我說不多,她撇了撇嘴,算了,有多少,是多少吧。

她領着上了樓,進了旅館,我在身後小聲問她,我們要去哪裏?

她叫我少問那麽多。

老板看了那個女生一眼,問她,老房間?

她點點頭,老板,向後看了一眼我,然後帶着我們上了狹窄的臺階,在三樓停下,整個樓道,燈光特別昏暗,老板領着我們走到了最後一個房間。

老板用鑰匙開了房間,開了門,問那個女孩,還是一個小時?

她說足夠了。

我莫名其妙地跟着女孩進了房間,剛想問她我們進來做什麽,那個看着挺文靜的女孩,關上門便開始脫衣服,脫得很快。

她見我無動于衷,有些不耐煩,不要浪費時間,趕緊脫。

這事情,發生得和黃濑說得不一樣了。

我問她,到底要幹嗎?

她的表情,先是一楞,然後叉着腰,大聲地笑了,笑得很諷刺,“你不會是第一次吧?”

她叫我不要裝模作樣了,反正她要的是錢,我要的是開心。

大家各求所需。

我讓她穿上衣服,她不願意,我只好脫了外套,給她披上,“夜裏冷。”

我将身上的錢,放在了桌上,然後開了門要走。

她卻穿着我的外套,用身體擋住門,叫我先坐下。反正房錢,她已經付了一個小時,就算現在退房,老板也不會退錢的。

錢,她沒有拿,只是擱在桌上。

她先開口說了她的名字,這是她第一次正視我。

她叫娜娜。

我問她,你缺錢?

她點了點頭,她家境不好,還有兩個妹妹在上學。家裏根本供三個孩子上學,父母的意思是讓她辍學,打工,貼補家用。

娜娜的成績很好,她想讀書。

父母已經不再給她付學費了,那她只能靠自己賺錢付學費。

女孩子,最值錢的就是青春期的身體。

娜娜說,家裏人知道她在做這個,不僅不反對,反而叫她用心做。那樣的話,妹妹的學費就有着落了,父母也可以輕松一點。

她忽然盯着我的臉,說,39。

我啊了一聲,不懂她的話。

娜娜說,算上我,今晚她已經接了39個客人。

然後,她問我,她是不是很賤?

我不懂得應付這樣的女人,只是看了看時間,才過去了十分鐘。可能是不喜歡這個房間的燈光,我對她說,出去透透氣吧。

她的文靜,只是掩藏在壓抑的生活裏。

很快,她背對着我穿好了衣服,我們下了樓。

老板一看到娜娜,笑着說她這次辦事真快。他看了我一眼,問我是不是第一次。娜娜将鑰匙丢給了老板,然後捶着桌子,叫老板嘴巴幹淨點。

我問她,餓不餓?

先前在店裏,她好像只喝了飲料。

我們去了漢堡店,娜娜一口氣吃了三個漢堡,喝了一大瓶可樂,她見我一口都沒有吃,問我怎麽不吃?我把手裏的漢堡也給了她,說自己不餓。

她看到路邊的娃娃機,說以前和妹妹玩過幾次,可是每次都抓不到。

可惜了那些硬幣。

口袋裏,還有幾個硬幣,娜娜說這個娃娃機只吃不吐,叫我不要浪費錢,但我還是投了進去,問她,想要哪個?

她指着那只白色兔子,眨着眼睛問我,你行不行啊?

我不知道,試試吧。

哐。

一個兔子掉了下來,娜娜高興地卻取出來,然後笑着指着另一個熊貓,說是想要。

娜娜手裏拿了三個娃娃,就不要了。

天色很晚了,我說送她回去。

她說不用。

錢,娜娜沒有收,就當今天她休息。

她拿着三個娃娃,一臉滿足地和我道別,我們在路口分手。

我看着她先走。

娜娜走出去之後,又跑了回來。

加南,謝謝你。

她在我的臉上,親了一下,然後笑着跑掉了。

加南。

馬路對面,站着黃濑。

他走過來,望着娜娜的背影,對我說,那個女生,以後你不要再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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